我舅舅去世以后,我的小姨也因为脑溢血去世了。我的小姨走后没两个礼拜,我姨父也随她去了。
我娘在小姨去世的时候,特意去了一趟北京,与她的妹妹告别。那个时候,表哥一家已经搬走了,办完丧事以后,我娘执意要去花市大街下堂子胡同9号。那时,下堂子胡同9号还没拆,可上堂子胡同已经拆了,四周一片废墟。我爹皱着眉头劝阻着,说:“别去了,进进出出的太麻烦,哪儿都是砖头瓦块的。”我娘说:“那我也去,我不去以后没机会去了。”我爹只得陪着我娘,还有我和表哥。
乘出租车到了花市大街的羊市口就走不了了,必须徒步才能到下堂子胡同。我爹说:“你算了吧,那小脚又不能走,在远处看看就得了。”我娘固执地说:“我一定得去,我走不动,让小四子和他哥背着我。”我和表哥轮流背着我娘,经过了上堂子胡同那片废墟,推土机在轰隆声中忙碌着、推进着。
我娘终于走进了下堂子胡同9号,她在已经拥挤的小院里摸索着,用手指着,说:“这是你爹住的,那是你舅舅住的,那是你姨住的,那是你姥姥住的。”我爹说:“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能知道哪对哪呀?”
我娘说:“没错,这里有我的命,有我们张家的命。今天跟你说清楚,没我们张家在这为你,我妹妹,我妹夫,我弟弟跪下磕头。”我爹说:“你疯啦?地上的石板多硬啊!”我娘对我和表哥说:“你们扶着我跪下,给我……”“娘!你知道你多大年纪吗?都奔着70岁上数了。”我娘坚定地说:“我要跪,谁也甭拦着。”我对表哥使个眼色,扶着我娘慢慢地跪下。我娘把头深深地埋下,埋得很深。她嘟囔着:“你们都走了,就剩下我自己了。”说着,她老人家情不自禁地流出了眼泪,她呼喊着:“我可想你们呀。”
我娘坐在南房,南房是空的,后来搬进去的人嫌这个房子太破旧,就空着房子留着卖地皮的钱,自家跑到舒服的房子里住着。我娘在南房里说起我舅舅,边走边叨叨着:“我的弟弟,你什么杂七杂八的活都干了,给造纸厂拉小车破席,替瓦匠搬砖和泥,去草帽厂缝女帽的带子,为装卸的汽车扛大包。你抡过大锤,截过钢筋,拉过脏土。我知道你跟着咱娘进了北京城,上学时,同学们嫌你土,你每次想不上学了,可回家看到咱娘那眼巴巴的样子,你就哭了。我记得咱娘当时怎么说你的,说张家就你这么一个儿,你得给张家争光。后来,你不要咱娘的钱,挨家挨户去给人家小孩儿推头,一人收一毛钱。可哪次都是十门九空,一天也就能挣个三五毛钱。你下了课堂跑去拣煤渣、拾破烂。我看你那样子,就抱着你呜呜地哭。小弟你发誓要多挣钱,于是就想到冰窖去凿冰。后来你修表有了出息,赚完钱了先给咱娘,后又给我,给你妹妹,说这是张家赚的钱。”
我娘走出南房,到北屋又哭我姥姥,说:“娘,您办了好事,就是给我找了个好主,没让我委屈。”我娘又哭我小姨,说:“我去北京看老四住在医院里,你三天两头守着我。冬天怕我手冷,给我织个护手罩。我说爱吃北京的炒肝,你就天天早晨起来跑到铺子里给我买,怕炒肝凉了,就买了一个保温罐子。后来,我吃腻了有心想告诉你,可看着妹妹你那样子,我就不好意思说。我对不起妹妹,哪回你走了以后,我就把你送来的炒肝给医院的狗吃了。”我娘说累了,挥挥手对我说:“走吧,以后不再来了。”我背着我娘离开了下堂子胡同,我听见后面有打桩声,就像打雷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