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阳城北的沔水已经结上冰,从北方吹过来的风带着河面的寒气,给北郊的枯草都披上了一层白色的霜衣。这里冷得让人呼吸都感到刺痛,却有一位裹着黑色连帽斗篷的人从远处缓缓走来。来人的帽沿遮得很低,让人看不清全貌,漏出的下半边脸皮肤略显松弛,唇边刻着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唇上还上涂抹着口红,加上其摇曳的步履,也不难看出这是位上了年纪的妇人。
“你来了吗?”妇人嘶哑的声音在冰冷的沔水河面飘零着,除了“呼呼”的寒风没有任何回应她的声音。
“你来了吗?”妇人又呼唤了一遍。
“我来了,给您送行。”听着从背后贴着她耳边一声低沉的回应,妇人艳红而干瘪的双唇撑得老大,不住地颤颤发抖。她低下头去看,腹部当中伸出了一支刀尖,沾满刀尖的殷红血液正一滴一滴地往下在滴……刀尖缓缓没进了腹部,妇人痛苦地转过身去,眼前所见的是一个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蒙面人。“你……你……”妇人颤抖的手想要去摘那块蒙面的布,然而并没有成功,那柄血刀在她手到之前已经划过了她的咽喉……妇人倒了下去,蒙面人却没有停下,他用脚将妇人的尸体蹬出血泊,又一脚接一脚地蹬着她往前翻滚,如同蹬着一卷裹得过重的黑色绢卷……沔水河面的冰没有多厚,刚刚可以立人。蒙面人没花多少功夫就在冰上凿出了一个窟窿,拿脚抵着妇人的尸体往窟窿轻轻一推,尸体便顺着那冰窟窿滑了进去……襄阳的北郊空无一人,沔水河畔的黄草点着霜白、透着艳红,河面的冻层冰冷而平静……
恶狗自己也没想到,自己偷来的衙役衣冠里还藏着一块郡府衙门的腰牌。有了这身行头以及这块腰牌,入城可是简单多了。只对把城门的守卫说是回府交差,马背上绑着的女子是捉拿的人犯,守卫拿着腰牌一查,又确有出城记录,也未理会女子的大呼小叫,便放他入了城,可谓顺利。
经一宿的赶路,芽已经到了襄阳,过了城门之后,她的脚步就开始放慢了下来,她还没想好该如何面对马良。倒不是想要隐瞒什么,只是矢呼不来,若是这位主人依然非要做些什么凶险的活,暂时在他身边熟练刺客之术的只有恶狗……芽担忧不已,脑子里禁不住地思考着劝自己这位主人放弃心中的打算,可是她也知道,她一个马家养的耳目,哪里又有劝阻自己主人的资格呢……恍恍惚惚,她发现自己已经转到了北街,再往前几步,巷子口右转进去就是马家在襄阳的别院了,马良此刻应该就在别院里面等着与“戌组”汇合吧。无论如何,矢呼拒绝来襄阳的事还是要告诉马良的,也许没有了人手,他自己也会知难而退,赌一赌吧。如是想着,芽向着巷子口走去……这里毕竟是襄阳,人多眼杂。从正面进入别院,恐怕过不了一炷香的时间全荆州的士族都会知道,宜城马家在襄阳什么时候往来了些什么样的人。芽走到别院影壁的拐弯处转了进去,脚下像个病恹恹的小女子缓缓走着,眼睛暗暗四处观察,确定了四周无人,立刻“噌噌”两步踩壁而上,抓住影壁顶端,一个跟头翻了进去。日常的谨慎并不是防范的当前,而是将来,毕竟这世道的将来完全无法预测,这是矢呼教过的。
垂头丧气地叩开北房的门,芽惊呆了,她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马良坐在屋中央的主座上,而在他面前席地而坐,此刻正回头看着她的四人正是矢呼、虎、占巴、龙空!
“首领?你……你们……”芽惊喜地快要叫了出来。
“呵呵,你先走的怎么还后到?快进来。”矢呼笑道。
“不是说不来的吗?怎么又来了?”芽嘟着嘴巴,走进来拜了马良,在矢呼旁边坐下。
“四公子的指令我怎么会不来。”“可你明明拒绝了啊。”看着矢呼乐呵呵的脸,芽感到自己被捉弄了,气得说话时小手忍不住地直拍膝盖。
“我让矢呼先生拒绝的。”马良的话让芽更是讶异不已,愣了好久才委屈巴巴地问道:“主人的口信里哪有半个拒绝的字啊?”看着这个一肚子委屈的少女,马良笑了,他看向矢呼,微微抬了抬下巴:“矢呼先生,告诉阿芽吧。”
“是。”矢呼转过身对芽说道:“我就借此机会再教你一些东西。四公子这次让你传的口信用的是暗语术里的‘匣中语’,所谓‘匣中语’就是要刨开字面意思,里面的隐意才是真正要说的话,如同匣子一样,要打开,才能见着里面的真章,算是暗语术里最基本的了。”
“那主人口信里的隐意是什么?”
“‘分散而行,切记,不得以书信往来。’书信是白纸黑字的东西,‘白纸黑字’四个字通常指的是证据,‘不以书信往来’便是不留证据的意思。故而,四公子口信的隐意便是‘不得留下戌组前来襄阳的证据’。”
“首领又是如何得知隐意藏在这句里的?”
“四公子口信里不是还强调了‘切记’吗?这两个字是四公子使用‘匣中语’常用的启语之一。启语是暗语的钥匙,它会告诉你收到的信用的是哪一种暗语,以及指出藏有隐意的位置。通常,‘匣中语’在启语后面就是有隐意的地方了。”
听了矢呼的话,芽看似明白了。她歪着头,一双灵动的黑眸转了转,觉得仍是有些不懂,又问道:“就算是隐意,主人也没说让首领嘴上拒绝,却又偷偷来啊。”
“逆水舟。”
“什么?”
“我说,这是暗语术里的另一种伎俩——‘逆水舟’。类似‘匣中语’这种基本的暗语单独使用很容易被解破,这时候就需要用其他伎俩辅助,以保万全。这种时候,‘逆水舟’通常是个不错的选择,使用也简单,正说反做,或反说正做均可,就如逆水行舟,水往东去,舟往西行,水和舟永远在往相反的方向前行。”
“这‘逆水舟’又隐在主人口信里的哪个地方?”
“这个倒是没在口信里,在四公子给你的信物里。”
“扳指?”芽这才想起马良的扳指还在自己的小兜里,赶紧翻了出来,迎着光看了起来。
“不用看了,没有记号。”马良伸过手去,芽赶紧将扳指奉还。马良一边将扳指套上拇指,一边说道:“不同的暗语配着不同的信物就是另一个不同的暗语,这些以后你们都要跟着矢呼先生好好的学。”“是!”下面众人俯首齐声应道。
俯首抬起,芽仍是嘟着嘴,一脸不悦,自己坐那里嘀咕道:“连我都瞒,真没劲。”声音虽小,坐她周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龙空从后面凑到她耳边说道:“首领说要来襄阳,我们也是吓一跳,路上听首领讲明缘由,才明白的。”“日常谨慎。”矢呼笑道。
芽心有委屈,本是转身想与矢呼争执几句,但转身时余光扫过屋内,让她觉得自己好像疏忽了什么。从刚刚进来开始,就觉得屋里好像少了个人,不过当时在听矢呼讲解,没有仔细。现在这一细看,她才发现本该和马良在一起的恶狗不在屋里。
“主人,我哥呢?”芽小声问道。
“从新野出来遇到个尾巴,阿狗去处理了。”
“这么久?不会出事吧?”芽的心一下提了起来。
“嗯……不好说……”看着芽紧张的神情,马良也担心了起来。
正此时,房门上“咚咚咚”三响,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恶狗参见。”
“哥!”没等马良吩咐,芽雀跃跳起,给恶狗开了门。
恶狗牵着被绑的女子,走到马良面前,半身跪下,又拉了拉女子,示意她也跪下。女子却“哼”了一声,倔强地在那儿杵着,一双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去了。恶狗也不勉强她,丢她在一边,与马良说道:“这便是那尾巴,如何发落,请主人定夺。”
“你是什么人?”马良对女子问道。女子不语,回了他一个白眼。
“她口口声声说我杀了她同袍,要寻我报仇,应是‘辰组’的人。”恶狗在一边说道。
“黄老爷的人?”马良又问:“叫什么名字?”女子仍是不理。马良笑了笑,从座位上站起,走到女子面前,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下巴,轻佻地说道:“是没有名字吗?那我给你取一个,不光给你取名,还给你赐姓,上到衙门给你入籍,以后你就是我的人了,跟在我身边,昼夜服侍我如何?”
“呸!谁要服侍你们这帮杀人魔?”女子甩头挣脱马良的手,没好气地说道:“爹娘死的早,没取名字,只组里有个代名。”
“叫什么?”
“獾!”
女子名字一出口,直惹得屋里众人个个暗自窃笑。这女子看着也是容貌姣好,实在是无法叫人跟獾这种脏臭的动物联系起来。
“笑什么笑!很好笑吗?”看着众人嘲笑的表情,獾一下子涨红了脸。自然,这名字不好听她自己也很在意。
“失敬了,獾姑娘。”马良赔了个不是,士族子弟这点斯文还是要的。“‘辰组’与我们素来友好,黄老爷与家父也是多年故交,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吧。”
“有什么误会?我那五个同袍不是这白毛畜生杀的吗?”獾拿眼神指着恶狗叫道。“你说什么呢!”哥哥被辱骂,芽当下不忿,“唰”的一声站起,就要去揍那女子。看着恶狗叫她克制的手势,又将怒火收回,坐了下去,对女子警告道:“管好你这张破嘴!”獾横了芽一眼,并不与她纠缠,一双杏眼含着愤恨直直盯着面前这个白眉小眼尚有些斯文的公子哥,等他给自己一个解释。
“确实是我这属下杀的,不过他也只是代劳,下令的是你家黄老爷。”马良的话让獾震惊不已,呆呆地张大了嘴巴,半天不能言语。愣了许久,才抖抖索索地从口里飘出来四个字:“怎么可能……”
“我放你回去,问你家黄老爷便是。”马良令恶狗解开捆着獾的腰带,又唤过虎,吩咐道:“阿虎,你带獾姑娘出去,给她添几件女人的衣物,送她出城。”趁着虎领命施礼,马良又凑到他耳边,细语道:“跟她到了新野再回。”虎点了点头,走到獾跟前,脸上不自主地泛起他那自认为潇洒的猥琐笑脸:“獾姑娘,我们走吧。”獾一脸嫌弃地看了看他,转头对马良说道:“我回去会问清楚这件事,你若说的真的,我定当再登贵府,负荆请罪。”又对恶狗恨恨说道:“若不是,我此生不杀你誓不为人!”言罢,不忘鼻子里重重一声“哼”,方才随着虎往门口走去。
“下次来,我给你取个好听点的名字。”马良看着她的背身笑道。
“不必了!”獾头也不回的回应了一声,跟着虎踏出了门口。
等这两人离开了屋里,芽起身去将门关好,回过身蹲恶狗边上,轻声问道:“哥,你真的杀了五个‘辰组’?”看恶狗微微点头,芽“啧啧”瘪了瘪嘴,悄悄给他竖了个大拇指,又对马良说道:“主人,让阿虎送那女的合适吗?谁不知道他看见个女人就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跑?”马良笑道:“让他跟着一个女人屁股后面跑总比放他跟着一群女人屁股后面跑要好吧。”屋里哄堂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