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玉珍生了第一个儿子,施成川的母亲甚是喜欢,用自己贴身的一件旧衣裳亲手给他缝制了两件小衣裳。母亲喜欢抱那孩子,施成川记得那年哥哥生了拴柱的时候母亲都没有这么欣喜和小心翼翼过。施成川看着母亲抱着那眼睛还未必睁得开的孩子逗着乐子,慢慢明白了,大概母亲也同自己一样,心底里留着一段痛苦,不愿拔除也不愿提及。
后来,母亲觉得孩子光有了大名还不行,得有个小名儿,这小名儿虽说没什么讲究,但好歹也不能像以前似的那么随意。母女俩想了许久,最后决定,那小名儿就取个“根”字吧,这“根”字或许有两层意思。这孩子是“根”,命根也好,心里的根也罢,总之这孩子就是能生出活下去的希望之萌芽。再者,他们这一家从那模糊的记忆中逃窜出来的流浪者,希望能在这孩子一代有个根,这“根”,未必就是忠孝村,总之有个“根”便是好,不用浮萍一般飘着。
后来生了老二、老三,生了老四,孩子的小名儿同大名儿一般顺延下去,老大是大根,老二是二根,老三是三根,好记又上口。随着生了两个姑娘,在那颜色中取了字,一个是“青”,一个是“蓝”。家里添了许多孩子,日子似乎也慢慢地好过起来,施成川母女俩也不再痛惜那因为秦玉珍失去的半袋谷子,只是唯一没变的是秦玉珍在家里依然是不招待见。不招待见的秦玉珍就很容易做错事,比如干活不怎么利索,烧炕不热,面汤烧得不好吃,总之细数秦玉珍的错处,满满当当。施成川的母亲对那些错处便时常不满意,于是经常能听到她踩着小脚咯咯噔噔地训斥秦玉珍。训斥完了还不作数,秦玉珍闷声不响的反应让她觉得受了百般委屈,自然还要在施成川面前再盘说两句。施成川的性子怎么忍得了有人对母亲不敬,他也自然是要再教训秦玉珍一下子的。
再后来,孩子们一个一个长大了,直到老大取了妻,老大媳妇香秀怀了娃,施成川的母亲便永远离开了。她临走前些日子,总是喜欢盯着老大媳妇鼓鼓的肚子念叨两句“哎呀,我要再坚持一段时间,坚持到看到我的重孙出世,这样的话我到下面见了孩子他大,见了我的两个儿子,我就有的交代了。”每当这个时候香秀便会哈哈笑着说上一句“咱妈的身体还硬朗,放心吧,一定能看到重孙呢,说不定重孙的孩子都能看到呢。”香秀爱笑,会说话,虽说刚嫁进门的时候因为觉得委屈天天闹,但是施成川的母亲喜欢她,喜欢听香秀说话,就算她知道那是假的。
那段日子,施成川最怕的事就是母亲离开了,母亲是他能活着到现在的支撑和支柱,那些本来是坚实依靠的家人,就只剩下母亲一人。后来,施成川的母亲终于还是走了,比起他的父亲,比起哥哥和弟弟,比起两个小侄子,母亲走得太安详了,施成川心里这样想着。母亲似乎没有受什么病痛的折磨,她只是老了,老着老着,腿也动不了了,胳膊也酸软了,行动变得迟缓了。再慢慢地母亲便下不了炕了,下不了炕的她依然会时时念叨着香秀肚子里的孩子,她是真的想见一眼那孩子再走。
母亲强撑着,坚持着等着那孩子出生,只是后来撑着撑着就撑不住了。她慢慢地没了胃口,饭量变得很少很少,再慢慢地就咽不下去东西,后来母亲就没有再撑下去了,临走前香秀还在身边,她摸了摸香秀的肚子,说道,“应该……是个……男娃,如果生了,给我坟上烧两张纸告诉我,我也好有个交待。”
香秀的孩子是在母亲下葬后的第四天出生的,那一天施成川把老大家里添了男娃的消息告诉了刚埋进去母亲,又跪坐在母亲的坟前许久。那个时候他觉得母亲走了,他心里一直支撑着的那根弦断了,他不知道往后的日子就剩他孤苦无依一个人还怎么过。正想着,一阵风吹过,灌进了他的衣服里,他似乎一下子又从悲伤中清醒过来,自己还有孩子,一大家子人都在,儿子还没有成家,这些都是活下去的理由。
……
此时的施成川看着眼前的秦玉珍,仿佛有了当年母亲离去时的那种无力感,过去的那些记忆像海浪一般砸在施成川的胸腔上。这一刻施成川突然觉得自己的命是石头做的,着实硬得很,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一个就这样离开了,他却还一直活着。千年的王八万年的龟,施成川不知道自己算作哪一类,但这命是挺长的。如今活到了这把年纪跟着老伴儿离开岂不是让人笑话了,只是若是自然之力,自己怕是还要活上好些个年头。
“他大。”秦玉珍嘴巴干裂着,说话都不是那么清晰。
“怎么了?”施成川听到声音,低下头看向她。
“你有没有什么心愿?要是我能见到咱妈,还有那些你想见的人,我可以帮你带个话。”秦玉珍一字一顿地说道,仿佛下一秒她就要离开了一样。施成川听着她说这些,心里突然慌了起来,他不喜欢秦玉珍,年轻的时候就不喜欢,现在自然也谈不上喜欢,但是秦玉珍是依靠,他不能没了这依靠。
“是不是又在说胡话了,你喝完水就躺着,我去叫孩子。”
“不着急叫孩子,好不容易你愿意多跟我说两句话,就说两句吧,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走了,就说不了话了。”
“胡说啥呢?”
“我刚刚做梦了,很长的梦,梦里总有奇怪的声音喊我,拉扯着我让我走,我也不知道去哪里,不敢去。梦里太害怕了。”
“你不是做梦,你这几天都在发疯。”
“发疯?”秦玉珍觉得自己陷入了一段很长的梦境中,从不知道自己还在发疯这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