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叩门声,也不待屋内人答话,张妈妈便推门而入。
“我的祖宗,今天张大官人来了,点名道姓说要你,你居然还敢坐在这屋里面拿乔?”张妈妈尖着个嗓子大喊大叫。
沈信看着手里的书,愣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张妈妈,我来这醉香楼已经两年了吧……”
“喏!”张妈妈可没有什么心思陪他在这里说空闲子话,敷衍地回道。
“张妈妈,这两年里,你没少从我身上赚取银钱吧!”
“你是我买来的,你知不知道,为了培养你,我花了多少钱?你素日里面吃的,用的,穿的,你下场子的场子安排,都是我泼出去的银子!”张妈妈瞪着眼睛,下意识叉腰反驳。
沈信望着门旁的石竹,青翠挺立,他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张妈妈面前:“张妈妈,我不是计较银钱,我只是想出醉香楼一天,就一天!”
他面色急切,说话却还是不缓不慢,温温柔柔的。
张妈妈笼着袖子冷笑:“沈信,你还记得自己是怎么进楼里面来的么?”
沈信眸里的光暗了暗。
“你是被人卖进来的吧!哦!是你那个好兄弟,陈先亭!”张妈妈嗤笑,“我记得你刚进来时,不服我的管教,楼下黑屋子里面的藤条都打断了无数根,后来,我还是找了三五个昆仑奴……”
沈信一张脸煞白,浑身轻颤。
张妈妈见他神色不对,怕误了楼下的生意,忙改了话头:“我也知道,你是清白人家的孩子,可是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如今你要什么有什么,接触的都是上上层的人,有什么不好呢?”
沈信呆愣着不说话,一张脸子没了血色,双目空洞洞的,像是失了心神。
“你,我记得你父母早早就过世了吧……”张妈妈有些吓着,急急地说:“我记得你还有个妹子?”
沈信眸光闪了闪,旋即像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否认,“没有了,我没有亲人了,什么都没有了!”
张妈妈看着他的样子,心里了然,面上却说:“那就更要好好活着,你过得好,你的亲人们才满意不是?”
沈信素白的脸扯出一张苦笑,竟是比哭还难看,行尸走肉般点头:“对,我要好好活着。”
张妈妈满意地看着他下楼的背影,叫旁边的随从近身附耳,嘱咐了好一会儿,才叫随从离开。
醉香楼里面把小倌下场叫做转场子。安子收拾好楼下的泔水,磨蹭了好一会儿,才上楼打开包厢的门。
一股子血腥味儿扑面而来,安子连忙走进去,只见沈信赤条条地躺在床上,浑身伤痕,原本白净的脸子上嵌满了血红的巴掌印,肿的老高。他仔细一看,发现沈信的颈脖子上印满了一转淤青的牙齿印,看上去就像是被狗衔了脖,胸前进还有被烟杆头子灼伤的烂肉,在躺着粘液。
“操他妈的!”安子从旁边拿着被子将沈信包住,双目通红,想要把他弄回去。
可当他看见沈信的神情时,却愣住了。他从未看见沈信这副表情:他咧着红肿着唇冷笑,双眼就像两团黑火,沉默无声地燃烧。
“沈信,你别吓我!”安子没由来地心慌,咽了咽口水,泪珠子直愣愣地往下淌,“沈信,当年我们几个,从花姑村到长安来,你,你说过要衣锦还乡的!”
沈信没有表情,只是冷笑。
“你还记得青青不?你妹子?嗯?你连她也不顾了?她现在还在西北连排房子里面等你呢,等你回家!!!”
“回家?”沈信仰着脸,一行清泪直直地流进双鬓,自嘲地笑:“我脏了,我回不去了……”
安子紧紧地攥着被子,双目通红,好一会儿,才咬牙切齿地说:“好啊,你放弃啊,你这个懦夫,我现在就去找青青,告诉她她哥哥已经自甘堕落了,叫她别再等你了,放屁科举,放他娘的狗屁!!!”
说完,他作势要走。
沈信脸色变了,死死将他手腕抓住,慌不择路地抗辩:“不可以,不可以,安子,我求求你,求求你!!!!”说完,竟是要下来给他跪下。
安子泪流满面,将因他挣扎而滑落的被子给他盖上,蹲下身子,泪水止不住地流:“沈信,当年我们几个从花姑村出来,身上只有几枚铜钱,那时,你带着青青,说要考状元,做宰相,你忘了么?”
他的声音颤抖地厉害。
“我忘了,我什么都忘了,你别再提那些事了,我求求你,求求你!!!!”沈信捂住耳朵,不想再听。
安子强制地将他的手扯下,“你听着,沈信,这个长安我们不玩了!我,你,陈先亭都堕落了,可是青青还没有,她还和以前一个模样,只要青青在,我们就可以回家,就可以回去……”
沈信迷惘地盯着他,“真的么?安子?”
“对,我们是为了回家,这条路上,无论我们怎么不择手段,怎么恬不知耻,无论我们放弃了什么,我们都只是为了回家,只要回到过去,这一切就都过去了……”安子盯着他的眼,坚定地说。
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而现在,机会来了,你信我吗?”
过了好几天,长安依旧繁华的繁华,落寞的落寞。听说皇上听了张贵妃的耳边风,又接纳了右相杜舒一的谏言,将主战派的头领萧董村给贬到了辽西。过了两天,主战派大臣苏明深被御史台弹劾涉嫌谋逆,皇帝震怒,一夜之间,苏府全家三十余口被屠,两百余口全数为奴,一时间,各种谣言甚嚣尘上,满城风雨,不过有一点却是明了的,张贵妃的母家要得势了……
安子悄悄将门闭上,从门缝里面偷偷觑了觑门外是否有人,才转身坐到沈信身边。
他似乎渴急了,刚坐下,就将茶杯倒满了水,一饮而尽,“打听清楚了,今晚康乐公主会来……”
沈信手中的竹笛被握得紧了紧。
“康乐宫主与驸马互相看不对眼,本来就是各玩各的,你不要又想那些有的没的……”安子见他有些犹豫,捏着茶杯补充道。
沈信只是轻笑,“我都到这个份上了,还计较什么礼义廉耻?”
安子猛地拍了下大腿,“这就对了,那些圣人他们懂什么?他们知道大冬天雪夜的破庙里面有多冷吗?他们知道饿了七八天是个什么感觉吗?他们只会让一群天天挣扎在地府门口的人忍让顺从,我呸!都不能活着了,还讲究个屁!!!”
沈信摇了摇头,“我只怕公主看不上我。”
安子轻笑一声,将茶杯放在桌上,“沈信,你还记得当年我们初来长安时你的样子吗?”
沈信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好一会儿才说:“太远了,记不大清了……”
“可是我替你记着呢!”安子脸上挂着一抹向往的神情,“那时的你,书生样,身子单薄,面干脸净的,可招姑娘们喜欢了……”
沈信不说话。
“你今晚就演一演你当年的样子……”
“我不记得了……”沈信推脱,立起身,走到窗边。
“那你有没有想过,你就打算用如今这副模样去见青青?”
沈信的背影僵了僵,安子自嘲地笑,果然,永远只有青青,他才会起反应。
“你迟早是要回去的,不管是装的也好,真的也罢,你迟早要变回曾经那个模样,即使在青青面前装一辈子,恐怕你也愿意……”安子走到他的身后,话里面带着一股子酸意。
沈信转身盯着他,好一会儿才说,“我知道怎么办了。谢谢,安子。”
安子冷笑:“我不想要谢谢。”
“我一无所有,什么都给不了你。”沈信没有迟疑地回答,眸子深得像碧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