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赶到药铺左近,抬眼一看,果然药铺旁是一家墨斋,一个伙计正在门口上门板,与药铺的伙计有一搭无一搭的聊着天。
无妄两步过去,气喘吁吁的把住墨斋伙计的手,给墨斋伙计吓了一跳,道:“怎么?”
无妄道:“买墨!”
墨斋伙计有些不满道:“怎么赶这个时候......”,耳边听自家掌柜在铺子里噼里啪啦打着算盘,算今日流水,不敢说:打烊了,你明儿再来。掌柜耳朵灵着呢,被他听见,自己免不了要被扣工钱。只好停下上门板的手,对无妄道:“进来选吧!要什么墨?哪家墨坊的?要素墨还是花墨?”
无妄从身上找出自己拼对好的碎墨递给墨斋伙计看道:“这样的!也不要一模一样,大概齐就得!”
墨斋伙计接过碎墨来,手微微抖了抖,那碎墨就散开了,墨斋伙计又一块一块拼对好,看着上面的秀竹纹饰道:“四君子啊?这纹饰小店倒是有,但这四君子是一套,不拆卖的。”说着拿起一块碎墨来闻了闻墨香道:“清乌坊的手艺。”
无妄道:“你把那四君子的墨锭取来我瞧瞧。”
伙计转身从身后架子上拿下几个木盒子来,摆在柜上给无妄看。无妄一瞧那盒子,各个古朴油润,雕镂精巧,单瞧这盒子就知道里面东西不是便宜物件。无妄深吸一口气,瞧着伙计将盒子各个揭开,果然里面的墨锭皆是墨中上品,四君子的纹饰在每一块墨上点缀的都恰到好处,不喧宾夺主,不黯淡无光。
伙计看着这些墨也不禁咋舌赞叹道:“小先生,不是我自夸,您瞧瞧,这真都是上好的墨锭!”
无妄一面点头附和,一面暗暗摸摸腰间坠着的钱袋,紧张的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的指着其中一个墨盒问道:“这,一套,多少钱!”
伙计伸出一只手来,摇了摇道:“五十两银子。”
无妄惊得眼睛险些掉下来,拼命克制住自己才没惊喊出声。
伙计得意的瞧着无妄,道:“这已经是最便宜的了。”
无妄叹口气道:“这位小哥,我实话给你说,我是不小心弄坏了朋友这块墨,所以想找块差不多的赔给他,一不想要太贵,二不想要整套,小哥,您看能不能给想想办法!”
墨斋伙计得意笑道:“那这我可帮不了你,四君子向来都是同出同售,而且我也跟您说实话,这样的套墨都是......明白?就没有便宜的。”
无妄央求道:“您想想,有没有什么杂墨,只要差不多的就行。”
伙计不耐烦道:“没有,没有,真没有,您呀,要么这套,五十两,要么别处看看吧!”
二人这一来一往惊动了里面打算盘的掌柜,掌柜的算盘一停,挑帘出来道:“尤嘴子!你不上门板嚷个什么?”
伙计尤嘴子道:“掌柜的,这可不怨着我!这位客官赶着这时候来买墨,我这是尽心接待,给他看墨呢!”
掌柜的瞧瞧无妄打扮,又瞧瞧柜上放着的墨。对尤嘴子骂道:“就你伶俐,抖这个激灵。别以为我不知你心里的打算,你见这小先生这时候来买墨,不好赶他,就专挑这小先生买不起的墨锭来给他看,好让他知贵而去,他若反而买了,却是你的功劳一件。”
尤嘴子嘿嘿笑道:“掌柜的,这您可冤枉我,小先生自己说要秀竹纹饰的墨块,我自然是要拿这些出来给他看。”
掌柜的看看无妄道:“小先生只要秀竹纹饰的墨?”
无妄道:“是,只要秀竹的。”将原由又跟掌柜的说了一遍,道:“这样的精致货我属实买不起,掌柜的您看能不能给想想别的办法!”
掌柜的掐着自己略有些肥硕的下巴,对尤嘴子道:“我记得库里有块墨,是许久前清乌坊的货里杂夹进来的,上面是秀竹的纹饰。我记得当时你还跟我抱怨,这清乌坊也忒蒙事,四君子只送一个,却让我卖给谁去。随手就放进了库里。是有这么件事不是?”
尤嘴子一看掌柜的竟记得这事,只得答应道:“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
掌柜的斜眼瞧瞧尤嘴子道:“那你还不去找!”
尤嘴子不情不愿的去了后面库房,心里嘀咕道:老胖子,记性倒不差,还记得这事。我要想找还至于跟那小子蘑菇那许久?那么小小一块墨,早不知被我塞去了哪里,翻找起来还不知要废多少时候,本还想着下了工去赌两把,这回算是三十晚上盼月亮,没指望喽。
掌柜的招呼无妄里间坐下,候着尤嘴子找墨。
刚坐下没多久就听隔壁药铺的板门被人砸的咣咣乱响。
耳听有人喊道:“许郎中,快,我家老爷,不好了!”
一阵脚步凌乱,然后是挥驾赶车,轮滚平地的声音。
墨斋掌柜摆上茶来对无妄客气道:“小先生用茶。”
无妄谢过问道:“隔壁这么大动静,掌柜的您不去瞧瞧?”
掌柜的笑道:“小先生不知,我这隔壁是间药铺,铺主许郎中颇有医德,手段也高,这十里八乡的乡亲有个头疼脑热的都愿意来这瞧,似这等病急砸门,夜半击户的事,我们这邻里邻居的都早已惯常,不当事的。”
无妄和掌柜又三四五互不着的客气几句,便专心等着尤嘴子。
茶过三盏,尤嘴子才灰头土脸的回来,手里拿着一个布卷,放在桌上道:“小先生,您瞧瞧这个合您意不?”话虽客气,语气可带着埋怨。
无妄小心翼翼的将布包展开,果然是秀竹纹饰,大小也跟那块碎墨相当,只是这一块显得没有那么油润,略有些发乌。
无妄高兴的将布包卷起,拿在手中,对掌柜的道:“就是它。多少钱?”
掌柜的道:“五钱银子。”
无妄数数身上铜钱,不够,只好摸出之前白儿给的银子来,交给掌柜的秤剪了五钱,跟掌柜的和尤嘴子道了谢,拿着布包欢天喜地的出了门来。
尤嘴子跟着出来上门板,铺子里又响起掌柜的噼里啪啦打算盘的声音。
这左右一耽搁,竟耽搁到天都黑了。无妄加紧了脚步往回走。月色朦胧,归路难辨,无妄越走越觉不对,这四周房舍竟全然不是来时模样,左转右转,越转越懵,猛然见前面不远似有亮光,无妄奔着那亮光就走了过去。
来到门前是一座大宅,此时灯火通明,大门敞开着,家丁仆从出出进进忙乱着。
无妄上到台阶上,打了打门边,没人理他。无妄又打了一会,才过来一个老苍头,二话不说拉住无妄手道:“道爷,快里边来!”
无妄不及解释便被老苍头一路拥进了宅内,过天井走门廊,绕过不知几排房,才来到一处院子。
这院子此时景象甚为壮观,门前,屋顶到处是人,各个举着灯笼,朝院子里看,只听院子里有人撕心裂肺的喊:“别过来!我不是有意的......你不让我活,我也不让你活!我掐死你......”
老苍头拥着无妄一过来,围观的家丁仆从便让出一条路来道:“道爷来了,道爷来了!快让开了!”
无妄排开众人,进院一看,院里一个衣着华丽的胖大员外正披头散发,眼神散乱,口角流涎,满嘴胡言,追着一个郎中打扮的人在院子里乱跑,院子靠左墙有个身材瘦小的小丫鬟萎顿在那里,不知死活。
老苍头对无妄道:“道爷,您快施法救救我家员外吧!”
无妄抓抓头道:“那个大叔,我不是......”话音未落,只听员外那边叮当一通乱响,原来是员外抓住了那个郎中,将郎中身上的药箱扯翻在地,此时员外正掐着郎中的脖子,咬牙切齿的吼道:“你给我去死,去死!”
那郎中身材高挑,骨纤体弱,被这胖大员外制住,竟毫无还手之力,如今被掐的眼睛只往上翻,眼瞧着就要不好。
无妄一瞧这势头,救人要紧,顾不上跟老苍头解释自己其实是来接借灯笼问路的,打怀里拽出自己那一把师父给的救命符来,挨着个翻找,最后抽出一张,两指一捏,默诵了两句咒语,跳起身来,窜到员外身边,伸手将符在员外脑门上一拍......
那员外冷不防挨了这一下,愣怔了一会,然后将脖子特别机械不自然的扭向无妄,眼神带着一丝茫然,无妄以为是符起了作用,赶忙掰开员外掐住郎中脖子的手,让老苍头将郎中扶去别处安歇。自己转身再要安排人来搀扶员外,没想到那员外两手一抬,噗的一把掐住无妄脖子,无妄只觉得这员外手劲大的像是要将自己脖子掐断,那一脸的狰狞,写满了惊恐与痛恨。
无妄被掐的眼前只转星星,渴望空气的身体,将他的嘴大大的撑开,却依旧得不到半点空气,没办法思考符为什么不管用,没办法思考该如何逃开,一切只能遵循自己最本能的反应,手抓脚踢,可却毫无作用。
手脚渐渐的有些软了,嘴唇再也收不住想要见见世面的舌头,憋闷,憋的脸似乎都要涨开了。这时的无妄的脑海中闪出一副又一副画面,走马灯一样,跟微熏的,跟河不受的,和洛玄川的,跟师兄的,跟师父的,跟卦灵们的......跟卦灵们?上一次师父要拿走自己记忆的时候,好像就是有过这个画面,但没有这样的清晰,这是什么?在追谁?头,我的头......无妄的头痛了起来,
“复,复,复......”那个声音又来了。
无妄的身体越来越沉......在自己不太清晰的视线里,似乎出现了一个没有脚的绿袍人......
空气,久违的空气,清新,畅快......无妄大口大口的吸着。好像有人在自己耳边喊,喊的什么,无妄,无妄......耳边的声音逐渐清晰起来,嘈杂又混乱,有人在哭,有人在叫,自己身周似乎好像围了很多人,好闷热,无妄埋怨的道:“你们就不能离我远点么?闷死我了!”
“好了!好了!醒过来了!臭小子,刚醒就赶人!”
无妄张开眼睛去看说话的人,只见那人长脸白眉,鼻直口阔,灰衣黑氅,长得可挺俊俏。此刻抱着自己,满脸掩不住的高兴,见自己睁眼,一把将自己抱在怀里道:“醒了就好,醒了就好,我看见幽司在这,你又耷拉着脑袋不动,可把我吓坏了!”说着将自己推开来细看道:“你伤着哪没有?刚才我翻你眼睛可是看里面有黑气。我瞧瞧......”那人上手就要来捧自己脸,无妄下意识的一把将那人手拍开道:“不是,我说你谁啊?敢跟我动手动脚的。”
那人明显一愣,一双大眼眨巴眨巴,有些难以置信的道:“兄弟,你是不是跟哥闹呢!被掐傻了怎么着?”
那人旁边一个小不丁点的女娃娃道:“能不能是走了魂了,毕竟幽司都来了,要不是咱们及时赶到,这小子现在恐怕已经进了幽司的收魂篓了。”
那人恍然大悟道:“嗯,也有可能,共夕你瞧着他,我去找幽司问问。”
这二人正是驴妖河不受和水刑门长老共夕。
河不受见无妄许久不归,怕是天晚走迷了路,交代了洛玄川守车,自己出来寻找,共夕嫌车中无聊,便也跟了出来。二人一路打打闹闹将这镇上找了个遍,也没见着无妄,正纳闷间,猛见这一处地方一股黑气直冲上天,另有一股绿色之气在周围萦绕,二人好奇忙过来瞧,就瞧见无妄被一个身材胖大的人掐住脖子,提得离地三尺,一声不响的耷拉着脑袋。无妄旁边则站着绿袍的幽司,一脸兴奋的看着这一幕,眼睛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神采。
河不受蹭的跃下地来,一手提住胖子后领,一手捏住胖子轻轻一捏,这一捏下去,河不受感觉自己像是捏在了一块石头上,心道,胖子不都是可可爱爱,软软绵绵的么,这一个怎么不一样,吃了金刚石了长得这么硬。
那胖子见有人来阻挠竟还想反抗,河不受手上一加力道,卡吧一声将那胖子的手腕捏了个断,还跟人家道歉道:“对不住了,你这马上找人接还能接上,我为了我兄弟,不得已,不得已。”
这胖员外似是不知疼,一个手腕断了,另一只依旧掐住无妄不放,河不受二话不说,又伸手一捏,再断一只,才算是将无妄救了下来。
府上家丁众仆一看员外爷俩手被人掐断,呼呼啦啦都围了上来,有去扶员外的,有拿着棍棒围河不受的。
河不受也不在乎他们,扶着无妄原地坐下,开始渡气救人。
幽司见无妄被救下,略有些失望的跟共夕问了个安,便飘然走了。
河不受折腾半天,好容易才将无妄救得苏醒。河不受与共夕自然都是喜出望外,但眼前的无妄并不识得他们,不禁又让二人心焦起来。
河不受站起身来就要去找幽司,刚才幽司一直在这,如果无妄真是走了什么三魂七魄,幽司应该最为清楚。
众家丁见河不受要走,都将手里棍棒紧了紧,其中一个胆大的道:“你你你你......你伤了我们们们们们......员外,不不不不,不能走。”
河不受看都懒得看他,伸出只手来隔空对着那人脖颈虚捏了一捏,吓得那人连忙扔下棍棒捂住自己脖子,屁都没放一个,就挤到人群外去了。
众家丁一见有人撤,都向后闪了闪,稀稀拉拉的围了个圈,算是个阻挡凶徒但没挡住的意思。
河不受轻蔑的“哼”了一声,腾身上房,看了看周遭,并不见幽司那标志性的惨绿色,正不知该去哪追,只听无妄的声音由院中传上来道:“你找那没脚的?朝北去了。”
河不受惊愕的低头看看无妄,本想问他如何知道,心头转念一想,还是先追幽司要紧,再耽搁耽搁,恐怕要追不上,在屋顶几个起落奔着北面去了。
无妄与共夕在原地一坐一站,无妄冷着脸站起身来,问共夕道:“有椅子没有?搬一把来我坐”
共夕仰脸看着他道:“要脸不要,我这身量给你搬椅子?想坐自己拿去!”
无妄皱皱眉头道:“你不是水刑门长老么?搬把椅子有什么为难的?快点!我这可是抬举你呢!”
共夕嘟着嘴,一蹦老高,两条腿在无妄腰上一蹬,踩住了,一把掐住无妄脸道:“嘿,你小子痰迷心窍了?还抬举我?来来,让我瞅瞅,你怎么抬举我?”
无妄被共夕将脸掐的老高,嘴扯的裂开老大,口吃含糊的道:“你,大胆!我现在给你机会放手道歉,不然不要怪我对你不客气!”
共夕非但不放手,反倒将另一只手也掐了上来道:“肿一面不好看,姑奶奶给你来个对称的。”
无妄脸被扯的跟条鲶鱼相仿,周围家丁都憋不住看着好笑,有几个实在忍不住,又觉得此情此景笑起来不太合适,就捂住嘴转过脸去在那抖个不停。
无妄怒气冲冲的卯足了力气伸手去推共夕,推了一下竟没推开,气急败坏的道:“这身体怎么这么弱?连个女娃子都推不开。”说罢,又加了些力气,才把共夕推下了地,自己一手揉着脸,一手摆在眼前翻来覆去的看着道:“这身体......什么玩意啊!如此辱没本天统第一子的实力,真气死我也!”
旁人看这小道士一通疯言疯语,心说,这小子别是被自家员外给掐傻了吧!那可真够可怜的!
唯有共夕闻听心中一凛,仰起头,难得认真的去端详此时的无妄,虽说脸还是那张脸,但神情已明显不是无妄那市侩畏缩,得过且过,能混就混的模样。这个无妄,眼睛里隐着一丝黑气,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却又刚正不阿。
天统第一子,天雷无妄。虽然都叫无妄,这个无妄跟那个无妄的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人家在卦灵之中那是有名有号,出了名的刚猛勇武,嫉恶如仇,见了小恶不打两道雷警醒警醒人家,都觉得自己失职,恨不能抽自己俩嘴巴,让自己长长记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