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通迎了贯藏冬三人回家,贯藏冬倒很不客气,进了屋先占了床,调笑罗通道:“人都说金屋藏娇,你这土屋藏娇是藏不住了,藏几个道士还是富富有余。”
罗通跟着笑了两声道:“几位爷爷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小的给您备去。”
贯藏冬道:“油炸丸子,汤汆羊肉,花雕老酒,蜜炙姜片......备去吧!”
罗通为难道:“爷爷说笑了,我这小门小户哪能吃的起那个,汤汆面片,水泡饼,倒还伺候得上。”
贯藏冬笑道:“那还不弄去,假客气什么?”
罗通笑着应了一声,出门去了。
不多时回转过来,口中直到:“这人哪可真没处看去......昨儿见着还好好的......”
无妄走出屋来,接过罗通手里拿着的一块羊脂,一张大饼,并着半桶新汲的清水,道:“罗大哥回来了!”
罗通抬眼见茶房已在厨下将火生了起来,便跟着无妄一起先将水送进厨房,倒在锅里一些,将锅刷洗了一遍,然后将剩余的水尽倒进锅里,由茶房看着做熟,自己则拿了几颗葱,拣了个干净石头上坐下,剥起葱来。
无妄也就近拣块石头坐下跟着一起剥。罗通边剥边道:“道长小爷爷,您说说......”
无妄拦了一句道:“罗大哥,您叫我无妄就行。”
罗通“哦!”了一声,遂道:“无妄小爷爷!刚才我去汲水时听人说,我们街口那个卖假皮鞋的死了。您说说这是报应不是,我早就说,让他莫做这缺德的营生,他就是不听......待会给爷爷们做好饭,我得过去看看去......唉!好歹是一场街坊......”
无妄安慰了两句生死由命,莫太挂怀一类,便将剥好的葱拢在手里,交茶坊切了。罗通见茶房做饭甚是利落,问得这羊脂汤也是常做来吃的,便将这活计交给茶房,又跟贯藏冬打了声招呼,自己便赶去街口假鞋贩子家去奔丧。
进门只见满院挂着涂好乌油的高丽纸,正随风摇荡。当院停着一张床板,上面躺的正是假鞋贩子贾无贵,面色苍白,肤枯骨削。
前日晚上一起见圣母娘娘时还好端端的一个人,如今却这般模样躺在这旧床板上,连个哭丧的人都没有,惟那高丽纸随风发出些声响,为他送葬,何等凄凉。罗通见其思己,不觉悲伤,落下几点泪来叹道:“无贵啊,无贵!早叫你做正经营生,莫坑人骗人,你若听了我的,又何止落得如此下场,这还不是报应么?”
说着对着贾无贵的尸身拜了一拜,燃了几张纸钱,道:“钱财收好,买买门路,也好少受些苦楚,早入轮回。”
罗通燃过纸钱刚要走,耳听得啪嗒一声,一件物事由贾无贵手里掉落了下来,罗通捡起来看,却是一面小铜镜,精巧细致,明亮非常。罗通拿着镜子,看左右无人,不由起了一念道,这镜子如此精美,定值不少银两,如今贾无贵人都去了,我不如......
随即转念又想,贾无贵将此物攥在手里,必是心爱之物,读书人常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岂可夺他人所爱充自己之仓廪。我虽不是读书人,可这点道理还是懂的,此物还是还给他,让他带去入土便了。于是拿着镜子便塞回进贾无贵手里。
塞好了,站起来刚要转身走,啪嗒一声,镜子又落在了地上,罗通再给捡起来塞好,这次却怎么也塞不回去了。
这时只听见院门外头有人说话,听意思也是来吊丧的。罗通一琢磨也不知来的人都是谁,怀什么心思,这镜子要就这么放在这,保不齐就被谁拿了走,干脆自己先收着,待发丧那天直接塞贾无贵棺材里就是。
刚把镜子揣进怀里,院门外就进了几个人来,罗通一看有认识的有不认识的,挨个打了个招呼,互道了几句安慰,罗通便出门转回家去。
到了家,贯藏冬几人已经吃罢了饭,无妄见罗通回来,将留着的一碗羊汤泡饼端过来放在桌上道:“罗大哥吃饭!”
罗通稀里呼噜吃完,端着碗去厨下饭锅中刷洗,冷不防镜子从怀中滑落出来,掉在了锅中。
罗通忙伸手将镜子捞起,拿着一块破布包住了擦,感觉差不多擦的干了,将布打开对镜一瞧,惊得罗通“妈呀!”一声,将镜子挥手扔了出去。
无妄听见动静赶紧过来瞧,将门口铜镜捡起,问罗通道:“怎么了?”
罗通惊魂未定的指着无妄道:“无妄小爷爷,快将那镜子砸了,那是个妖物!”
无妄闻言抬起手来去看镜子,只见雕饰精美,玲珑小巧,镜面上画着一个美人,娇俏多姿,栩栩如生。
无妄对罗通道:“罗大哥,这就是面普通镜子,哪里是什么妖物!”
罗通道:“小爷爷,你看那镜子上,是不是有个人?”
无妄笑道:“是有人,不过是画而已,怎的就将大哥你吓着了?莫不是这美人对你笑了?”
罗通道:“嗨呀我的无妄小爷爷,那镜子,那镜子是我在死人那拿的,拿的时候那上面根本就没有人!”
罗通遂将这镜子来历讲说了一边。
无妄听完奇道:“有这等事?”再将镜子拿起来看时,顿觉那美人眉目流盼,楚楚可人,似对自己有千言要说,万语要诉,最后却都止在嘴边。无妄神魂一颠,开口道:“熏儿,你想说什么?”
猛然间背上一痛,无妄神思霎时清明,再看眼前镜上的那副画,却平添了几分诡异。
贯藏冬一把将镜子拿过,翻来覆去看着道:“这镜子,见醋了?”
众人一时都没明白,贯藏冬道:“我说,这镜子刚才是不是沾了醋?”
罗通摇头道:“刚才这镜子掉进了饭锅,我拿布擦干,中间并未沾着醋。”
无妄也摇头说不知。
茶房这时拍手道:“罗大哥可是拿锅台左近那块布擦的么?”
罗通点点头。茶房继续道:“害,我刚炊饭时,不小心翻了醋坛子,拿那块布擦来着。”
无妄道:“师叔,您知道这镜子的原由?”
贯藏冬道:“又是那旁门把戏罢了!不过这把戏遇上些心里有鬼的,可是能要了人的性命。刚才,若不是我在你背上狠戳了那么一下,你不也险些儿被摄了魂去......说起来,熏儿,是谁?”
无妄面上一红,拿起镜子装作研究的样子,用手指去蹭着那镜面上的人问道:“师叔,这到底是怎么弄得呀?咦,这好像真是微熏的脸......”无妄这时仔细看那镜上人面,忽略去妖媚气息,只看五官,却不是微熏是谁!
贯藏冬指着镜子问道:“你说这镜上人是你认识的?”
无妄道:“是一位朋友!”
贯藏冬道:“那你这位朋友怕是凶多吉少了!”
无妄急道:“什么?凶多吉少什么意思?”
贯藏冬道:“这镜上显影的功法若只要显影,只需用竹汗,发灰,龟尿,蛙油混以香墨画上即可,但若要惑人,就需再添些少女血与菌粉才可以了。这功法也怪,无论你画的如何,只要滴了少女血,这镜上人影便会化为那少女模样,栩栩如生,顾盼生姿,大为生动。”
无妄手握着镜子,话音带着七分颤,三分惊道:“微熏那么好的功夫,怎么会......必是我看错了......”。拿起镜子再细细去看,那两道弯眉,一双凤眼,尖翘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确实是微熏无疑。这样说来,微熏是被人,被人......
无妄将镜子放下,对洛玄川道:“师叔,知道这镜子是什么人做的么?”
贯藏冬捋捋胡子道:“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但是从之前这城中屡现的各种旁门妖法来看,应是同一人所为,而这些行为背后的受益者,是今日登基的平安王。”
无妄登时怒道:“我找他要人去!”
贯藏冬一把扯住他道:“无妄贤侄莫要冲动。”
无妄道:“不冲动?熏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他们搏命.....”
贯藏冬道:“无妄!你若现在去了,就是空自送命,根本救不了熏儿姑娘。咱们好歹先把这事弄明白,也好知道怎样行动。”
无妄深吸了两口气,将情绪平复下来道:“师叔,我听您的!”
贯藏冬道:“其实,能与平安王搭上关系,又能使这些旁门妖法惑人的,我倒是知道一人。”
无妄问道:“是谁?”
贯藏冬道:“贤侄可还记得清渠道人么?”
“当日王府收妖时,半路跑了的那个老道!”
“正是!我听佟管事说,平安王登基前两日,清渠道人进宫见过平安王。之后不过一日,百姓就开始拥戴平安王登基,坊间皆传说,平安王有圣母娘娘护佑,若他做了这青岩国君王,圣母娘娘便会将福泽降临在大家伙身上。”
罗通插言道:“是,是,若不是道长爷爷前来揭破其中关节,我也险些信了这个邪。不过这前面使圣母娘娘显身,留下字信,无非是要使大伙拥护平安王做皇上,现如今平安王已经登了基,怎的还要用这镜子妖法来害人?”
贯藏冬道:“灭口!”
众人异口同声道:“灭口?”
贯藏冬对罗通道:“你可还记得,那日我将妖法重现给你看时,你是如何见到圣母娘娘?”
罗通将头扬了扬,眼睛不自觉的朝向左上方,回忆道:“那日我打完蝙蝠,道长爷爷便指着我身后说,那不是圣母娘娘么!”
贯藏冬捋捋胡子笑眯眯的道:“你那你再好好想想之前见到圣母娘娘的那次,是不是也有人这样说过!”
罗通回忆半天,一拍手道:“是了,是了,还不止一个。”
“那最先说的那人是谁?”
“最先说的......道长爷爷当时太乱,这我实在记不起来了。”
贯藏冬突然拿眼睛定定的望住罗通道:“好好想想,慢慢想,你记得的......”
罗通望着贯藏冬眼神逐渐迷离,贯藏冬继续道:“看见了么?那个人,在你身后,你回头看看,他是谁......”
罗通顺嘴搭音,木木张张的道:“看见了,是贾无贵......”
贯藏冬轻轻拍了拍罗通的肩膀,罗通回过神来道:“道长爷爷,我刚才......”
贯藏冬道:“我们都听见了。”
“无贵是给人害死的?”
贯藏冬摸着镜子道:“给他镜子的人固然是要害他,可如果他自己懂得收敛......也不至于......”
罗通点点头,跟贯藏冬要过那镜子来道:“我融了这劳什子的玩意,免得它再害人。”说罢将镜子扔进灶里,燃起火来。
贯藏冬转而对无妄道:“你想找人,找平安王没用,十有八九是着落在这清渠道人身上。”
无妄点头道:“那咱们便去寻这道人......”
说话间只听得炉灶中发出丝丝拉拉些微爆裂之声,一股烟气顺着炉膛钻了出来,缓缓飘起。贯藏冬眼疾手快,见了那烟气,翻手抓起罗通院内放着的半片葫芦,对着拿烟一扣,将烟气扣在地上,又从灶中将镜子勾出来道:“好家伙,好悬跑了。没想到,这清渠道人竟这般不识货,拿这好物来画镜子。”
无妄也察觉出那烟气乃含卦气,忙跟罗通借了个瓶子将卦气收了。自言自语道:“想不到他手里还有卦灵。”
贯藏冬捋着胡子道:“我也没想到。这卦气在镜子上丝毫不显,若不是小罗将这镜子融了将卦气化了出来,恐就此让它藏了过去。这清渠道人有点意思,我得去找他玩玩。”
白儿从房顶上跳下来。它刚才一直在四围房顶贪玩跑动,撩了四只猫,三条狗。那猫狗都是家养,平日未见过这等野物,被白儿唬的上窜下跳,嗷叫不止。白儿耍弄的够了,甚觉疲渴,便跑回来找水喝。正听见贯藏冬说找清渠道人玩玩......连忙跃下房来,跳在贯藏冬头顶,道:“我师要找清渠老道?耍他玩吗?算上我一个......”
贯藏冬将白儿从头顶抓下来道:“你知道清渠道人?”
白儿转悠着两只滴溜圆的黑眼睛道:“青岩山众妖谁不知道这招摇撞骗的老贼。那老道士颇会些把戏,但没什么真本事,我们这些成了气候的地仙,时常去他观内戏耍他取乐,每次都吓得他连参带拜的供奉我们呢!”
贯藏冬乐道:“果然!他那些手段就是专来蒙人害人的。来来来,白儿,你且带我去他观中走走。让我好好见识见识他的手段。”
无妄道:“师叔我也去!”
贯藏冬打量了无妄一番道:“你凡体未脱不及我灵便,就不要去了。你放心,那镜上人的模样我记得,若在观中见了,定给你带回来就是。”
无妄欲待再说,但想到如今城中情景,自己这肉体凡胎跟着确实麻烦,给师叔徒增拖累,只好道:“那师叔万事小心!如若见了熏儿,一定救她回来。”
贯藏冬将烧的面目全非的铜镜揣在怀里,抱着白儿腾身一跃,一去几里,远远喊道:“放心吧!师叔一定将侄媳妇给你带回来......”
无妄闻听脸红了一红,却没出口反驳。
贯藏冬抱着白儿来到城门偏僻处,将身一跃,直接越出了城去。几个守城军士正躲懒在这一处睡觉,其中一个翘着脚仰头看天,忽见上头一个黑影嗖的一下飞过,惊得他忙立起身来,去推旁边睡着的军士,那军士不知正做着什么梦,一把捞住这军士的手摩挲道:“好心肝,想死哥哥了。”
军士抽回手来,一巴掌将那军士拍醒道:“快起来,快起来,刚从我头上飞过去个人。”
那军士睡眼惺忪,满脸怒气的叫道:“睡糊涂了吧你!你知道这城有多高?人张翅膀了能飞得过去?啊......我知道了,我听说这左近有一种大鸟出没,常叼人去吃,你莫不是见了它飞过?”说罢一脸正经的靠近这军士道:“兄弟,你看见了它,当心要被叼去吃了......”见这军士被自己吓得一个激灵,那军士哈哈笑道:“看你吓得那个德行,逗你玩呢!赶紧再睡会吧!晚上还要值夜守城呢!”这军士讷讷的点点头,朝人影飞过的方向看了看,又起身朝城下看了看,并无异常,心道:“可能是我连夜守城累花眼了......”
贯藏冬越出城来,直奔青岩山。只见山上郁郁葱葱重峦叠翠,飘飘邈邈纱笼飞檐。猿飞丛树,鹤立青松。曲径通幽,幽静处藏观隐寺。冷泉入溪,溪湾间走兽行人。
贯藏冬指着那些飞檐问白儿道:“哪一间是清渠道人的道观?”
白儿站在贯藏冬肩上,立起身来,指着极上面一个纹饰华丽的檐角道:“那就是!”
贯藏冬几个起落到得观前,只见这观壮阔非常,雕饰精美,山下各村百姓在观内来往进香祈福,络绎不绝,门口设有解签案子,摆卦摊子,最离谱的是还有一间用驴车拉着的茶舍。贯藏冬一见茶舍在此,笑道:“他们也在这!”
白儿道:“谁呀?”抬眼往茶舍一瞧,便先见着那毛色不棕不黄四蹄刷白的驴。白儿激动的嚎叫道,“八玄妖主,河不受!偶像啊......”
这一嗓子喊得有点大,惊了周围不少人,来来往往的百姓自然听不懂白儿在嚷些什么,只道是这破落道人捉的山间野物,知坠鹤观前不禁生意买卖,前来发卖的。
当即有那等富庶人过来问道:“多少钱卖?”
白儿冲那人一龇牙,挥起小爪子道:“卖你爷爷个嘴。”唬的富庶人后退半步道:“呦,这怎么也不拴着点。”
贯藏冬笑道:“我自己养的,不卖!”
富庶人失望的转身走了。
那边河不受听见动静朝着白儿和贯藏冬看了一眼,白儿激动的在贯藏冬肩膀上跳来跳去,大尾巴扫的贯藏冬只打喷嚏,口中连连道:“他看我了,他看我了!偶像看我了!吾师,咱过去喝杯茶,跟他搭个话吧!”
贯藏冬止道:“咱们是一路,无需刻意相识。先干正事要紧。”说罢迈步就要进观。
前脚刚迈进观门,只听身后一个声音道:“此门好入不好出,内中自有大乾坤,一福九祸皆前定,九死一生不自知。”
贯藏冬头也没回,道:“你这一句韵脚都没押住,不值钱,不值钱。快走开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