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妄在青岩山上生活也有些时日,偶尔下山给些人家诵诵经,祈祈福,赚些银钱,只盼存够了盘缠,可以上路去找微熏等人。
这天刚给一家办丧的诵好经,收下主家算好了的银钱。主家又招待请来的师傅们一餐斋饭。无妄跟席上这些和尚老道都无往来,自己拣了些可口的吃了几口,便要回山。
席间一个老和尚倍受大伙追捧,奉上座,称闲严大禅师。
这禅师见无妄年轻,以为是哪家道观的小徒弟,竟如此无礼的只顾自己吃喝,既不与众人攀话,也不附和众人的追捧,心中不乐,但碍于颜面又不好自降身份对一个小道指摘。此时见无妄要走,故意客气道:“道友何往?”
无妄理也没理,迈步出了门厅。闲严大禅师的徒弟见无妄如此无理,追出来一把扯住道:“你这小道,我家大禅师跟你说话,你怎的不回?多大的能耐,这么大架子!”
无妄轻轻脱开这小和尚的手,拱拱手道:“师兄有礼!敢问师兄刚才称呼小道什么?”
小和尚道:“小道啊!”
“那再请问大禅师称呼小道什么?”
“道友!”
“这不就是了!小道自知身份低微,大禅师称呼道友,小道何敢应承,只当是招呼在坐的哪位师叔伯呢!”
小和尚一听有理,也不纠缠,转身回厅中去了。
无妄再要走。此时一个小沙弥一个小道童由主家家丁引着跑进来,一个奔着闲严大禅师,一个奔着一个老道,无妄席间听人称呼是叫清渠道人的,而去。
进到厅里,和尚道童同时道:“师父,平安王府请师父上门做法!”
闲严大师与清渠道人互看一眼,都顾着身份慢条斯理的站起身来,一面道:“扰人清净”,一面暗示自己的徒弟,赶忙收拾东西,辞了主家,往平安王府赶去。
一众人挤得无妄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无妄等他们走了,拍拍土刚要站起,一个留着三缕长髯的道士过来将无妄拉起,无妄道了声谢,道:“这些大师,也不知急个什么?”
长髯道士笑道:“争名夺利,岂甘心落于人后!”
无妄也摇头笑道:“这名利二字,也不知还要害多少人。敢问师长如何称呼,结庐何处?”
长髯道士道:“箪瓢行于天下!修行何拘一地。”
无妄点头道:“跟我师父说的一样!”
“哦?敢问尊师道号?”
“师父久不下山,说了师长恐也不知。我二师伯倒是常在山下走动,不知师长可曾听说过严紫夏没有。”
长髯道士一滞,捋髯笑道:“那个老财迷。你叫他二师伯?”
“正是!”
“你师父是应施秋?”
无妄喜道:“师长认识我师父?”
长髯道士哈哈一笑道:“孩子,你可曾听你师父说过他师兄弟是有几人?”
“师父说,他师兄弟本是四人,可与大师伯、四师叔失散了。”
长髯道士点头道:“是啊!失散了,这一散,竟过了这些年月。孩子,你叫什么?”
无妄道:“小侄无妄!”
长髯道士一惊道:“你是无妄?你就是当年......”
无妄张着一双小眼,看着长髯道士,等着下文。长髯道士却戛然而止,收住话头,转而道:“无妄贤侄,我是你四师叔贯藏冬。”
无妄讷讷嘀咕道:“四师叔......”
贯藏冬觑着无妄,见他满面犹疑,遂道:“怎么?不信?”
无妄摇摇头道:“倒也不是,你的样子跟师父所述的师叔是有几分相似。”
贯藏冬笑问道:“你师父怎么说我的?”
无妄抓抓头发道:“瘦瘦高高,头发乱,懒懒洋洋,三缕髯。”
贯藏冬哈哈大笑道:“应施秋这老东西,嘴还是那么毒!”
无妄陪着干笑了两声。
贯藏冬道:“无妄贤侄,可愿跟师叔去平安王府瞧瞧热闹?”
无妄摇头道:“没什么好瞧的,无非些招摇撞骗的手段罢了!”
贯藏冬道:“嘿,可不止呢!我看这平安王府可是有些好玩的。”
无妄道:“什么好玩的?”
贯藏冬眯眯眼睛,拢住嘴,低声在无妄耳边道:“贤侄可听过卦灵么?”
无妄心中并不敢确定这是不是真正的四师叔,不好就说实言,只好装傻充楞的摇了摇头。
贯藏冬见他动作僵硬,知他说谎,也不揭穿,只道:“那我就自己去了!见了你师父,可千万记得待我问候那个老东西。”
无妄接言也不是,不接言也不是,只好道:“师叔慢走!”
贯藏冬拂袖而去。无妄心里却打起了平安王府的主意。师叔的意思分明是说平安王府中有卦灵,那自己岂有不去之理。可自己既不是什么高僧伟道,也没有过人的本领,用个什么法混进去呢?
无妄边走边想,不觉已走到平安王府所在的街口,这条街尽是高门大户,常有些做小买卖的挑着挑子吆喝着来往。无妄瞧着他们,掂掂怀中刚赚下的一两银子,心中有了主意。
第二日平安王府门外多了个卖香烛的。这人年岁不大,瘦瘦小小,尖嘴猴腮,穿一身麻布衣衫,来来回回只在平安王府门外走。正是无妄扮的。
无妄扯着从当铺买来的麻布衣衫,这衣衫上一股子汗味,还有跳蚤,蛰的无妄身上痛痒,便在王府大门对面撂下香烛挑子,抓痒。
抓了片刻,忽然王府偏门一开,出来几个小厮,四散着往街面上跑,有一个看见无妄,招手喊道:“卖香烛的,过来。”
无妄答应着跑过去,那小厮随手翻看了一番无妄的香烛,道:“来,你跟我进来。”
无妄恭顺的应着,挑着挑跟小厮进到王府内。
无妄跟在小厮后面,七拐八拐的绕到一处小小的庭院之中。院中摆放着桌案木剑,还有许多家丁来来往往的忙活着摆放其它物事。
小厮指着一片空地道:“放这吧!”无妄放下挑子,有几人过来将香烛拿出来,收好,给无妄算了银钱。这时管事的过来看见,瞧了瞧那些香烛对小厮道:“这些哪够?那些位禅师道爷要用香烛。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小厮应着,转头对无妄道:“卖香烛的!你还有多的香烛么?有多少都给我们送来,我们都要了!”
无妄连连点头道:“有,有,有!我现在给您挑去!”
小厮领着无妄到门口,嘱咐道:快着些,我就在这等你!回来拍门就行。”
无妄道了个“是!”挑着挑子,快步赶去香烛铺挑货。
这香烛铺是城边一个不大的一个小院,挺破败,但香烛做的不赖,是老手艺。铺子就一个老匠人,一天蓬头垢面的,窝在一堆香烛料里做活。
无妄去的时候,老匠人正在雕一对三尺大红烛,龙凤呈祥,老匠人专心致志的点着龙眼,无妄在一旁候着老匠人点完,道:“庞师傅,忙着呢!”
庞师傅点点头,手里摆愣着蜡烛,突然撅成两段,扔进一旁一个容器里将蜡烛烧化。擦擦手对无妄道:“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再进些香烛!您看......您老手艺好,我这一挑子一枝香都没剩下。”
庞师傅喝口水,眼睛盯着容器里的蜡,道:“没了!别处看看去吧!”
“别啊!庞师傅!我看您那不还有几捆呢么?卖我,我给现钱!”
庞师傅站起身来,将容器中的蜡水倒进模子里,道:“那个不卖。你赶紧别处去吧,别耽搁了你的事!”
无妄软磨硬泡了半天,庞师傅就是不撒口。无妄没辙,垂头丧气的从小院出来,在门口正遇上庞师傅的儿子送货回来。小庞跟无妄打了个招呼,刚要进门,无妄一把扯住他道:“庞大哥,您等会......”无妄将要买香烛的事跟小庞说了一遍,小庞痛快答应道:“嗨,我当什么呢!你在这等着,我给你拿香去,咱可先说好,那些香是残品,以后拿这来找补,我可不依!”
无妄道:“庞大哥,您放心,这香我挑了走,跟您再没关系。”
“是!我爹就是怕这香卖出去,让别人知道是我家的坏了名号。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等着我给你拿去。”
无妄等在门口,不一会小庞偷偷摸摸的拿着几捆香出来,交给无妄。
无妄放进挑子摆好,跟小庞算好了钱。挑着香回到平安王府。王府小厮在偏门那跟着看门的磕着瓜子聊闲天,见无妄回来,道:“怎么这么半天?我这来来回回不知折腾了多少次,管事的直嚷嚷换人买,要不是我给你从旁劝着,这大生意可就便宜别人了。”
无妄连连称谢,抖手拿出几文小钱来递到小厮手上道:“小哥买些药糖瓜子吃。”
小厮嫌弃的擦了擦道:“你也就这么点心意?得了,跟我进来吧!”
无妄再次进了平安王府,跟着小厮再到之前那小院,没等到院门,听见里面一众人说话,唇枪舌剑好不热闹。
只听一人道:“大师高论,贫道不敢苟同。出家人慈悲为怀,平安王爷如此厚待我等,你我为王爷略尽绵薄实乃分内之事,又何必非要争个高下呢!”
那边一个声音道:“阿弥陀佛,此言差矣!若是此间不分开行事,混为一谈,待得王爷贵体康育,怎能知道是我佛之能为呢。”
前一声音道:“王爷身康体健,乃是天之所赐,王爷之福,又岂是你我哪一家的功劳......”
双方争执不休,无妄挑着挑子进门一瞧,争执的正是闲严大禅师和清渠道人。
无妄低了低头,绕过他们,将挑子放在地上,闲严大禅师的小徒弟过来抓起一把香,冲着清渠道:“香烛都来了!老道,你若不服,现在就与我家禅师斗斗法,咱们看看究竟是你道家强,还是我佛家更胜一筹。”
清渠道人不等说话,身边跟随的小道士们七嘴八舌的道:“怕你们不成!来来来,你们出题目,斗什么!”
小和尚抓着这一把香道:“咱们斗香!”
小道们面面相觑道:“香乃敬神祭祖之物,怎么个斗法?”
“将这香在我家大禅师与你家道长身周摆放一圈,燃起之后,双方各施法术,护己香,灭他香。三柱香之内,灭香多者为败。若明灭一致,便以长短论输赢。敢么?”
小道士们嘴上都喊:“少小瞧人,这有什么不敢。师父咱跟他斗......”
清渠道人笑而不答,看着闲严大禅师道:“孩子们既然定下了,我也不好推辞,只不知闲严禅师是何想法?”
闲严冷笑道:“就这么着吧!等你一会输了,也就没脸再赖在王府中招摇撞骗。”
清渠道人道:“输了的,自然是打道回府,再不接王府的差使。”
两下商量妥当,小和尚小道士们围着清渠和闲严就地措起一圈土丸子,又各自拿了香来插在那些土丸子上。王府的家丁门由着他们折腾,管事的也不敢多言,只让家丁们看着,别惹出什么大事。
带无妄进来的小厮,让无妄坐在庭院一角,等着自己去找管事的算钱给他。
无妄抱膝在靠着假山石的角落坐下,一面看着那边和尚道士斗香,一面想着,王府宏大,自己何处去找卦灵下落。
不一会小厮回来,手里拿着两串钱,丢给无妄道:“拿好了,走吧!”
无妄装作数钱故意拖赖,数来数去,还真少了几文,无妄对小厮道:“小哥,少了五文。”
小厮挥手不耐烦道:“你少混赖,我们堂堂平安王府还能赖你这点小钱么?赶紧走。”
无妄拎着钱串对小厮道:“我没赖,不信,您数数,这一串只九十五文。”
小厮道:“我忙着呢,哪有那闲工夫。赶紧,赶紧走。”
无妄据理力争就是不肯走,管事的闻声过来,见无妄扯住小厮,百般纠缠,遂问道:“怎么回事?这样吵吵嚷嚷的。”
无妄撒开小厮道:“您是管事的?”
小厮此时急道:“佟大哥,这人撒赖,没大事,您甭管,我赶他出去。”
佟管事止住小厮,对无妄道:“我是管事的,姓佟,什么事你可跟我说。”
无妄拎起钱串对佟管事道:“我是卖香烛的,说好的两挑香烛两百文,可这串里,却少了五文......”说着一指小厮道:“我跟他说,他不信,只是赶我出去,我让他数,他又不肯。您说,我这样的小本生意,赚的不过就是这三文五文的,你们这大门大户大王府哪能坑我这点辛苦钱啊!”
佟管事撇了小厮一眼,轻声对小厮道:“拿出来!”
小厮装傻道:“什么?我没......”
“拿出来!”
小厮从怀里摸出五文钱来递给无妄,无妄刚要接过,佟管事在一旁道:“还有呢!”
“没,没了!”
“没了?!”
“真没,了。”
佟管事道:“做人莫太贪心,该是人家的给人家。”
“我没有......”
“你跟账房那报的可不是二百文......”
小厮一听,当下泄了气,从怀里又拿出一串钱来,递给无妄,对佟管事道:“佟大哥,这回可真没了。您别告诉别人成么!”
无妄收好那五文钱,小厮再递来的那串钱他可没要,摇摇手道:“说好的是二百文。这可不是我该得的。”
小厮一见无妄不收,佟管事又在旁边看着,不好自己收回,忙抓起无妄的手递在他手里道:“小兄弟你快拿着吧!你不要,这钱我没法交代。”
无妄打定主意不要,两人撕扯半天,小厮没了主意带着哭音对佟管事道:“佟大哥,您快替我说说,让他收了吧!”
佟管事道:“你真知错么?”
“知错了!”
“再不敢了?”
“再不敢了!以后我再贪这便宜,我就是乌龟王八孙子。”
佟管事笑呵呵的接过钱来,对无妄道:“小兄弟,你那香烛我看了,是城门口庞家的手艺,二百文给我们府上,你也就赚个水钱,三百文上下才算得相当,这钱哪,你该收着。我们这孩子,之前跟你讲下的,那是憋着占便宜,没存厚道,这事若传出去于我们王府名声不好听,再说这钱,小兄弟你要不收着,我就只能送回账房,到时候账房要是寻他问原委,他少不得受罚,小兄弟就当积德行善,以德报怨,帮帮我们这孩子,收着吧!”
无妄看看那串钱,再看看佟管事道:“钱,我不要,你也不用交还账房,惹他受罚。”说着转脸对小厮道:“我看街口上有几个讨饭的,怪可怜,你呀,把这钱做些白粥,施舍了吧!”
小厮点头道:“哎!成!我明儿个就去!”
佟管事道:“也别明儿个了,你现在就去办吧!我再给你两吊钱,添些饼子,权当给咱们王爷作福了。”
小厮答应了一声,接过钱来,跑了出去,佟管事后面道:“这钱你再要敢贪,当心遭雷!”
小厮道:“佟大哥放心,给我天大胆子也不敢了......”
佟管事呵呵笑着,对无妄道:“小兄弟叫什么?家还有什么人?做什么营生?”
无妄道:“我叫吴忘,口天吴,忘记得忘!家里......家里没人了......我自己就靠着卖卖香烛过活。”
佟管事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对无妄道:“我们府上最近事繁缺人,不知小兄弟有没有兴趣,来府上做些闲杂事情,每月二两银子,冬夏各供新衣,逢年过节还另有赏赐。”
无妄眨巴眨巴眼睛,对佟管事道:“吃住管么!”
佟管事笑道:“那是自然!”
无妄痛快答道:“成!”
这时只听那边僧道斗法之处一片慌乱,两家再次吵了起来,这次还动了手。
小和尚揪着小道士的发髻,小道士拉扯着小和尚衣领。
佟管事连忙过去,带着家丁们分开撕扯的几人道:“师傅们停手,师傅们停手!看我了,看我了!”
小和尚道:“管事的,你今天要不把这群无耻之徒赶出去,咱王府这事,我们可就没法管了!”
佟管事笑问道:“怎么呢?”
“他们,他们耍赖,捣乱!”
小道士们一个个怒气冲冲的在对面嚷道:“明明是你们,见我师父要赢了,使坏灭了我们的香,还敢恶人先告状。”
“你们使坏!”
“是你们!”
两下说着又要动手。
佟管事被吵得一个头两个大,不停两边安抚。
这时只听一个懒懒洋洋的声音在众人身后道:“吵,接着吵,再吵下去,灭的,可就不止是香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