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繁叶茂,一颗颗青杏坠在树间,随风摇晃着,有那么几颗淘气的,摇着摇着就把自己摇在了地上,想回可是回不去了,只能由人随意拣用,两个同行的人,一边搭着话一边将青杏捡起来,道:霞烟城被黑头军占了。可惜了我这船货,还得四处另寻买主去,总不能白跑一趟不是。”那人说着啃上一口青杏,发现果肉间嵌着半拉肉虫子,呸呸吐着说:“有虫子!”旁边那人刚拣起一个,拿着还没吃,问道:“甜么?”
吐的那人把手里青杏一丢,道:“不甜,酸!”
这时从树林里转出一个小姑娘来,手里提着个草篮子,里面装了满满一篮青杏,道:“这位大哥,要不要喝碗茶,漱漱口。”
那人嘴里酸涩的难受,听见问,点点头道:“哪里有茶?”
小姑娘道:“就在前面,您跟我走吧!”
无妄刚支好茶棚,见微熏提着一篮子青杏,身后跟着两个行商打扮的年轻人过来,忙迎过去,接下微熏手里的篮子,叹道:“采这么多?这二位......”
微熏道:“嗯!有位大嫂子说,这杏拿来煮水可以开胃,我就多采了些。这两位大哥是来喝茶的,大哥,坐,我给您二位煮茶去。”
无妄拎着草篮子跟着微熏进了茶舍,将篮子放在地上,刚要出去,无意间抬头,见微熏的衣裳腋下扯了挺大个口子,再细看微熏身量,发现衣裳似乎有些短紧了,箍在她身上十分不合身。
微熏见无妄一直打量他,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上一红道:“招呼客人去啊!看我干什么?”
无妄应了两声,出了门,招呼了几位客人,安顿好,连忙叫过共夕和河不受来道:“你俩进城一趟,选块布给微熏做身衣裳,这是两千钱,共夕拿着,剩了的买点好吃的回来。”
河不受撇撇嘴:“微熏妹子要衣裳,还用做么?我给她寻两身去完了。保管料子也好,样子也好。”
共夕斜了斜眼睛,手里抚着飞廉,阴阳怪气的问了句:“你打算哪寻去?”
河不受刚要说,这城里不那么多画舫青楼......一见共夕眼色不善,飞廉伺机而动,连忙咧嘴一笑道:“......成衣铺,成衣铺......”
共夕道:“哦,我还以为你又要去什么青楼找你相好的呢。”
河不受道:“不能够!我早跟那些地方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了。”
两个人边打闹,边朝城里去。融烟城热闹,新奇玩意也多,俩个人看会儿这个,瞧瞧那个,共夕买了个糖人吃着,河不受则买了个竹蜻蜓玩着,搓了几下将竹蜻蜓送上天,喊着共夕来看,“飞得真高嘿!”
俩人追着竹蜻蜓跑了几步,只见竹蜻蜓“啪”的一下落在了一个由人围成的圈子中间,河不受见人多,怕跟共夕挤散了,将共夕背在身上挤了进去。
竹蜻蜓静静的躺在圈子里的地上,没人注意它,所有人的眼睛都集中在中间坐着的那个人身上,那人竖直抱着一面奇形怪状的琵琶弹着,曲调时而激昂,时而凄迷,到最后,直转而下,末尾处却又燃起了一丝希望。这曲子没人听过,可弹曲子这人,大部分人却都认得。
“那是杜公子吧!”
“呦,落魄这样了?这是瞎了不是?”这人说着,还伸手在杜陵眼前晃了晃。
“昨个我见他还挺好的呢!怎么今儿就瞎了?”
“谁知道?一早上就看他在这了。”
几个人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钱来,扔在杜陵面前的一个叵罗里,发出一阵丁零当啷的声音。杜陵一面谢着,一面摸索着钱往怀里装,再摸的时候正摸在过来捡竹蜻蜓的河不受手上,惊道:“这位大哥,小弟赚钱不易,您要有难处,这几文钱我送您买个饼子吃,您高抬贵手,放了小弟吧!”
河不受笑道:“嘿,你这是拿我当贼了啊?你摸摸,我拿的是你的钱么?真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杜陵摸了一会笑道:“小弟言语冒失,得罪了!这是竹蜻蜓不是,我小时候常玩这个......”
河不受正要再搭搁两句,共夕道:“走吧!时辰不早了。”
河不受答应着,背着共夕挤出人群,拥拥挤挤的不小心撞在一位公子身上,那位公子嫌弃的骂了句:“乡巴佬,不长眼。”
旁边几位同样打扮的公子道:“严兄何必跟个乡下人一般见识。看杜陵,看杜陵,如今这个样,可有多解气。”
姓严的公子‘哼哼’冷笑了两声道:“你们也太没见识,这就解了气了?”
另几个公子争抢着问道:“难道还能更解气?严兄有什么好主意。”
严公子道:“听说他现在睡驴棚,我打算让他连驴棚都没得睡,这卖艺钱都赚不得。”
河不受背着共夕,在旁边听见,冷嘲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别太过了,当心遭报应。”
共夕也点头道:“没错!”
严公子‘呸’了一声道:“你个乡巴佬,懂个屁的报应。再不滚,我叫人打你信不信。我看谁能给我报应。”
共夕抬眼看了看严公子,掏出枚青杏来,啃了一口,呸呸两下都吐在了严公子脸上,装模作样的看看青杏,然后朝地上一丢道:“心都烂透了!”
严公子气急败坏的要去揪共夕,河不受拦住他手,脚底下使了个绊子摔了他个大跟头,转身扬长而去,严公子爬起来叫嚷着:“有能耐你别走,我这就叫人。”
共夕、河不受一起摆摆手道:“小爷/姑奶奶还有事,没功夫跟你斗咳嗽。”
旁边几位公子忙帮着一起打扑严公子身上沾的灰,劝解道:“严兄甭搭理他们了。”坏笑着一指杜陵道:“快说说怎么弄他是正经。”
严公子忿忿的甩了几句狠话,无非是“别让我再遇上他们......”一类,然后看着杜陵道:“让刘家车店掌柜把他扔郊外去怎么样?走,咱们现在就去找刘掌柜。”
杜陵跟刘掌柜说好,早上送他来热闹的地方卖艺,下午过来接他回刘家车店,还住那个驴棚,吃喝接送的钱,他另出。他现在不但眼睛看不见了,鼻子也闻不见了。那驴棚反倒成了他栖身的好去处,安静,宽敞,又便宜。
刘掌柜扶住他,上了辆推车,吱吱扭扭的朝城外推。杜陵跟刘掌柜聊着天,感觉有些不太对,刘家车店没有这么远的路。杜陵慌张道:“刘大哥,好大哥!咱们这是去哪啊?”
刘掌柜半天没言语,杜陵急得一劲的乱问乱嚷,刘掌柜被他吵得不耐烦,道:“杜公子,您别怨我,我也是没办法,那些人,我得罪不起。谁,我也得罪不起。”
杜陵只觉的身子一栽,便倒在了一片咯咯愣愣的地方,伸手一摸,竟被树枝子刮了手,杜陵再喊,周围并没人答应,杜陵卧在地上,天地间仿佛只剩他一人,除了这世间的各种声音,其余什么都不存在。
他听见了忽忽的风声,他听见了隐隐的雷声,他听见沙沙的雨声,又下雨了。
杜陵赶忙脱下外衫,将琴包了起来,紧紧搂在怀里,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这面阮。
他扶住一棵树,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几颗东西噼里啪啦的随着雨水砸在他的头上,他捞住一颗,轻轻摩挲了一阵,发现是颗青杏,杜陵勾起嘴角笑了,城北郊的野杏林子,刘掌柜把他扔这了。
刘掌柜算很好心了,这野杏林常有人来摘杏,不至于像别的地方人迹罕至,死了都没人知道。
他记得这野杏林子里有个小草棚,专搭起来给人避雨的,自己摸索着找,没准能找着。想了想,又在地上踅摸了几下,将刚刚砸下来的青杏拣了起来,好歹也是吃食,别浪费了。
杜陵深一脚,浅一脚,一棵树、又一棵树的摸着走,有掉下来的青杏砸着他了,他就接着,拣着,吃着......
雨势渐渐有点小了,杜陵这时摸到了一棵细细的树干,没有树皮,表面很光滑,杜陵心想,可能是摸到那个小棚子了,这不像是树,倒像是支棚子的柱子。摸索着正要往棚子里进,忽然腿上挨了一下子,疼得他直接跪了下来,嘴中连道:“好汉饶命!在下又瞎又穷,身无长物,只这一面阮,好汉若要,自管拿去就是。不过好汉若是不拿,我倒有个注意,我可以用这阮卖艺赚钱,供养好汉,只求好汉给个三餐温饱,度日之处便可。”
杜陵听着周围动静,对面的人并没答复,朝他走近了两步,一手从他怀里抢过了那面阮,过了一会,一个姑娘的声音毫无感情的道:“这阮是我的,我留下,你,走吧!”
杜陵一听是个姑娘,当下心放了大半,道:“姑娘,我一个瞎子,如今只靠这个过活,你总得给我留条活路不是。你说阮是你的,就是你的,我也不跟你争,你看这样行不行,阮你借我,我卖了艺赚了钱,给你租钱。”
姑娘半天没有回音,杜陵以为她是不同意,刚要爬起来走,只听琴声铮铮,营鼓,开帐,点将,整队......楚歌,别姬......
是霸王卸甲,整个曲子浑然天成,比自己弹的好多了。
杜陵跪在地上,早已魂飞天外,知道最后一声入耳,他的魂才随着落了地。
姑娘弹完一曲,把阮放下道:“这个艺,我做得么?”
杜陵木木的点了点头,直到这时他才真切体会到什么叫‘人外有人。’自己的两把刷子,在这位姑娘面前,不值一提。
姑娘似乎是冷笑了一声逐道:“走吧!”
杜陵心里明白,姑娘赶他,倒也并不是因为多嫌弃他如何,而是孤男寡女的在这怕给人撞见了有什么闲话,自己也不能坏人家的名声。可是要说走,自己能哪去呢?得了,自己就卧在外面棚檐下面吧。
杜陵摸着往外走了两步,摸到棚柱子,挨着坐在地上,姑娘也没再赶他,不一会,杜陵身上飞盖过来一件衣裳,杜陵道了声“多谢!”将衣裳扯下来,抖了抖,重新披上,摸出来正是自己用来包阮的那件外衫。
姑娘道:“不用谢我,那本来就是你的东西。”
杜陵笑道:“敢问姑娘是哪里学得这等绝艺?怎么又将这么好的‘阮’给丢了?”
姑娘冷冷的道:“不管你事。”
杜陵碰一鼻子灰,安静了一会,又搭话道:“姑娘来这采杏啊?”
“与你无关。”
“一会雨停了,你是回家啊?”
姑娘嗤笑了一声道:“你别乱打注意了,一会雨停了,你就赶紧滚,我住这!”
杜陵心里一凉,他本打算等雨停了,姑娘一走,他好住在这呢。这附近,就乱葬岗那还有个亭子,可自己现在这样子,够呛能摸的过去啊。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各有各的打算,一个盼着雨停,一个盼着雨别停。
老天爷多少还是眷顾了杜陵,这雨自转小了之后,就淅淅沥沥没个停住的意思,杜陵将脑袋抵在棚柱子上,侧耳听着,听见棚子里,不停传来姑娘来回踱步的声音。
杜陵知道她这是累了,想歇下了,可又对自己不放心,当下出言安慰道:“姑娘,我是个刚害了眼的瞎子,对这种生活还不熟悉,就算对你有什么歹意,想摸到你身边去,也必定会发出一连串乱七八糟的声响,把你惊醒过来的。”
杜陵听见一阵脚步声靠近过来,然后眼前的黑暗中出现了一个一闪而过的影子,这种感觉,在他昨晚刚看不见时,经历了不知多少次,那是手在眼前晃过的闪动。闪动过后,两眼前又出现了一种压迫感,这种压迫越来越近,但并不危险,在近到一个微不可视的距离的时候,压迫感突然全部消失了。
“还真是个瞎子,你今晚就在这,不准乱动,否则,我敲断你的腿。”杜陵听见姑娘站起身回转到了棚子中央去,脚步声踏实了许多。
杜陵靠在棚住上,不由得自嘲道:“怕睡大街,怕睡大街,如今连大街都没得睡,直接睡在烂泥地里了......”好容易挨过一夜,第二天清早,杜陵就听见棚子里响起悉悉索索的声音,一阵脚步声传来,杜陵忙问道:“姑娘,出去啊?”
姑娘没答言,甩下一句:“天晴了。你赶紧走吧!”
杜陵听见她走远,叹了口气,先摸出几颗青杏吃了,权当早饭。
又在地上摸索了一阵,运气不错的,又摸到了几颗青杏,还摸到一根挺结实的树枝子。杜陵站起身来,一手用树枝子探着路,一手左右摸着,心里琢磨,如今,尸背不成,艺也卖不成,今后可怎办呢?背尸卖艺带退回的租金,如今还有个一千六七,还是先找个栖身的地方安顿好,再托个信得过的人代我买面琵琶回来,接着卖艺吧!
杜陵正打算着,忽然听见近边有人吵闹,一个油贱,油贱的声音道:“谁听这个,来段好听的,才子佳人半夜睡觉的那种......”
一个冷清清的声音回道:“不会!”
“不会,你唱哪门子曲,卖哪门子艺?要不,爷教教你......”
耳边传来一连声的贱笑,杜陵听出那冷清清的声音,正是昨天那位姑娘,赶着走几步过去,嘴里喊道:“樱樱妹子,你怎么自己就出来了,也不叫上大哥。”说完人故意一栽歪,感觉有一只柔柔的手扶住了自己,忙一把按住道:“我这不见你人,可急坏了。走吧!我还没吃早饭呢。”
两个人刚转过身要走,那个油贱的声音叫道:“杜公子,认识这么些年,我可从不知道你还有个妹子。模样还挺标志。”
杜陵实没听出这人是谁,顺嘴搭言道:“表妹。表妹。”
“啧啧,杜公子真是有福气,你这‘表妹’是哪家画舫领出来的啊?曲儿唱的不赖。卖不卖?我家里正缺个会唱曲的妾室。”
杜陵暗暗攥了攥拳头,他感觉到扶住自己的那只手,也一直哆嗦个不停,他松了拳头,在那只手上拍了拍,道:“兄台想要唱曲的,哪家画舫随便赎出一个就是。我表兄妹两个只作艺,不作别的。”
“嘿,个死瞎子,装什么硬骨头?我倒看看,这融烟城里谁敢买你们的艺。到时候快饿死,别来求我。”
杜陵这会功夫才算听出他是谁来,之前老跟严公子玩在一起的那个流氓,街面上都叫他曲相公,家里不知安置了多少房小妾,画舫里只要他看上的姑娘,不管清的红的,准保想法给弄家去,可过不了几个月就又转手给卖了,经他折腾过的姑娘,个个像傻了一样,而且身上都带着不可言说的伤。
杜陵从前因为争姑娘,跟他起过争执,作下了梁子,但那时候俩家势力相当,他也不能拿自己怎么样,现如今得罪了他,恐怕真会饿死也说不定。
为逞一时之勇,而使自己饿死,杜陵少不得要盘算,值当不值当,要是自己现在求他,没准就有了出路,以后在融烟城里也能好混一些。这个姑娘本也不是自己什么人,昨晚上还让自己睡烂泥地来着,还说要敲断自己的腿......
他按在姑娘手上的那只手,按的不那么踏实了,他略朝上抬了抬,想着要不要说上一句,自己其实并不认识她,她的事实在跟自己没什么关系,曲兄还请随意,然后求姓曲的以后多照顾照顾自己是正经。
姑娘觉察出杜陵有些动摇,似乎是冷笑了一声,轻声嘟囔了一句:“没种的东西,要滚就赶紧。”
杜陵抬起树枝子来,转了个身,道“得,我就不该多管这闲事。”
曲相公见杜陵转身自己摸索着走了,知道他是认了怂,不再掺和这事,带着自己的人将姑娘围在中央,对着杜陵不无嘲讽的喊道:“谢杜兄成全,啊?不对,谢表舅哥成全。哈哈哈......”
杜陵听在耳朵里,心里有点不是滋味,耳边传来姑娘的虽然低沉,但很坚决的声音:“我跟你们拼了。”
随后,杜陵听见一个人呼痛倒地的声音,曲相公道:“还挺凶,我看你那破琴能砸几个人。”
杜陵听见又有两个人呼痛,听见姑娘似乎是被抓住了手腕,阮掉在地上,发出一阵嗡鸣,杜陵转回身来,朝那个方向靠了两步,挥起手里的树枝子,拼了命一般乱打起来,道:“放开我妹子,放开我妹子。老子跟你们拼命来了。”
杜陵被人一脚踹翻在地上,曲相公的声音轻蔑的道:“死瞎子,自己回来找死!”
杜陵感觉一阵急劲的风声,朝自己脸上扫来,然后被另一风扫了开,只听一个小姑娘的声音道:“河不受,过来看看,我撞着了几块人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