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节一梦惊醒。今日已是最后一日了,再没有学生,拿不到束脩,交不起房租,自己就要被房东赶走,回乡种地了。
自去年被考场舞弊案牵连,鲍节的学生便都退了学。虽嘴里都找着各种理由,维护颜面上的好看。其实鲍节心中都明白,这些人,不过是怕自己连累了他们的前程罢了。
鲍节见外面天色尚黑,有心再睡一会,奈何心中有事,坐卧难安,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反倒折腾的越发精神起来,只得起床收拾洗漱了,找出本《易经》来读着。
“君子终日乾乾......或跃在渊......不节若则嗟若,安节亨......”
“吱吱......吱吱吱......”
鲍节正读的兴起,一阵老鼠的叫声打断了他的兴致。
鲍节低头看时,只见一只本来正摇头晃脑的小鼠,此时人立在桌角处,张着两只黑漆漆滴溜圆的眼睛,抬头向上望着,见鲍节看它,“吱”了一声,转身欲跑。
鲍节笑呵呵的道:“果然万物皆有灵性。你这小家伙若真喜欢听,大可在此听讲就是。”
小鼠迟疑的又跑了两步,见鲍节没追,便停了下来。转回头趴在地上,对着鲍节拜了两拜,又“吱”了两声,转身走了。
鲍节叹了口气,翻开书继续看着,谁知却全然无味,倒引起了瞌睡,看天色已略有发白,干脆就趴在桌上,打起盹来。
这一觉是被一阵拍门声惊醒的,鲍节揉揉眼睛,叹气道:“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回总不见得还是做梦了。”正要起身去开门,脚下一绊,却险些摔了个跟头。
鲍节低头看时,只见地上一片青绿,当中围着些金银瓷器,再细瞧,青绿颜色的竟是散开的铜钱,密密麻麻层层叠叠,不知多少,金银瓷器也都是些稀罕物,非一般人家能有,鲍节呆立在地,茫然道:“这是......”
房东谢婆在门口拍了半晌,不见有人来开,气的跺着脚骂道:“无用的书生,缺德的文贼,专教舞弊弄假的下流先生......白折腾我这老婆子的拖帐鬼......赶紧滚出我的房子.......”
鲍节将地上的银钱收理干净,正不知该如何处理,听见谢婆在门口骂街,一时慌了神,失手将一件白瓷净瓶碰倒,摔了个粉碎。
鲍节忙将其它物件拢过一边,从中竟掉出一片布帛来,只见上面一片字迹,歪歪扭扭,字形奇怪,也不知是用的什么笔写道:“束脩之礼奉上,还望先生笑纳。学生肖舒顿首。”
鲍节翻来覆去看着这片布帛,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心中纳闷,自己什么时候有过这个学生,怎的毫无印象,而且他是怎么进来将这些物件放下的......
门外谢婆依旧大骂不止,鲍节一时也没个头绪,既然有这布帛说了是束脩之礼,不如先拿去打发了谢婆是正经。
谢婆见了银钱,忙止住了舌头,满脸堆笑道:“我就说鲍先生是富贵读书人,哪能像那等无知无识的无赖泼皮似的,拖租欠资呢!谢婆没啥说的,你安心住着就是。”
鲍节打发了谢婆,得了清净,安心转回屋中,对着那些银钱发了阵子呆,这一天没敢出门,只等这个叫肖舒的学生上门求教。眼见着日头偏西,也没人来访,想着今日这人是不会来了,便自己到厨下煮了碗热汤面,撒了点葱花,淋了两勺酱油,端着碗,坐到院子里一棵冠似伞盖,郁郁葱葱的梨树下慢慢悠悠的吃着。
吃到快一半时,天色已暗,树影迎风,也不知从何处飘来一股清香,沁心入脾。
偏这时,一阵门响,鲍节怪道:“这个时候,谁来?”刚要开门,转念一想,怕不是什么歹人。
手停在门栓上,壮着胆子问了句:“谁呀?”
门外一个客客气气的少年声音道:“老师!是我,肖舒!”
鲍节一听这个名字,将心放下,忙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俏生生的少年,罩着一件湖纱的道袍,面似精雕,脸如玉琢,唯嘴边的左右各生三根髭须配着他的尖下巴看着有些怪异。
鲍节道:“此时拜访,可是有事?”
肖舒笑道:“学生家事繁重,唯夜间得闲,可聆听老师教诲,还望老师海涵。”
鲍节想了想,反正自己如今也无他人可教,收了他那些束脩,不好让他就此回去,遂将他让进院子道:“先进来吧!”
肖舒进了院子,见梨树下石桌上搁着半碗面,道:“老师,还没吃完饭?”
鲍节将面碗收了,道:“吃完了!先说说,你之前。都读过什么书吧!四书都读了?”
肖舒摇摇头。
鲍节又问:“五经呢?”
肖舒又摇摇头。
鲍节不信,看肖舒的穿着打扮像是个世家子弟,这个年纪,好歹这些也该读过了。
肖舒道:“老师有甚疑惑?学生父母去世的早,这些年只顾四处奔波度日,将读书的事便耽搁下了。如今赚下了些依靠,不想就此浅薄无识,糊涂度日,便想寻个老师教导。至于束脩之礼,那是学生曾与江湖中人习得的一些戏法,日间事忙,不及解释,唐突之处,还请老师见谅。”说着对着鲍节深施一礼。
鲍节见他诚恳,也便打消了顾虑,试过他功课,发现只是略识几个字,与经史之类,只能背诵几篇《易经》,便决定先以蒙学教起。
自此这肖舒每日皆是晚来早走,鲍节日间便在宅内休息,养足精神,晚间教书。
没过几日,邻居间便传开了闲话,都说这宅子里住的鲍先生怕是想学生想疯了,白天不出门,到晚上就一人讲鬼话给鬼听......
住在左近的邻居生怕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央求谢婆将房子收回来,换个租客。
谢婆嘴里虽答应着,但一想到这时赶鲍先生走,就得还他那些房租,心里自然不乐意,可邻里邻居的又不好撕破了脸面,怎生想个主意既能赶了这鲍先生,又能不还他租钱呢。
谢婆平日里走街串巷卖些个自己打花样做的首饰,东边城外一户田家前些日子跟她订了一支粗钗,她恰巧刚做得了,便辞了邻人,出城去送。路上口渴,见路旁挨着买旧书的,支起了一间茶舍,有几个人正坐着喝茶闲聊,便也坐过去要了碗茶,喝着解渴。
谢婆喝着茶,手里握着粗钗来回看着,这花样,还是照着之前,鲍先生交给她顶租钱的一枝金簪上扒的,新鲜又好看,虽说粗钗上嵌不起珠宝,可单凭这花样,十里八乡的粗钗也都比下去了。
谢婆正自得意自己的手艺,忽听旁边一茶客压低了声音道:“听说了么?吴老公家遭了窃了。”
另一个茶客奇道:“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到吴老公府上行窃。”
“谁知道呢!要我说这贼人也够厉害的,偷了那么些东西,一点痕迹也没留下,那么大的府邸都拦不住,咱们哪,可也都小心着点吧!”
众茶客纷纷颔首道:“说的是,说的是。”手都不约而同的朝着腰间怀中抓了抓。
谢婆喝尽了茶,付了茶钱在桌上,离开时,撇眼看见,一边的旧书摊子上,两个后生正拿着一本什么书,跟卖书的汉子还价,茶舍的少年掌柜也站在书摊上瞧热闹。
谢婆嘟囔道:“有闲钱,吃喝多好!买那劳什子的玩意。”
送过了钗,谢婆转回家走。行到半路,只见几个差人从后追上,还跟着买粗钗的庄稼汉,庄稼汉一指谢婆道:“就是这贼婆子。官差老爷,可不干我家的事,那钗是从她手里买的,犯了什么案子,您拿了她问就是。”
几个差役一抖锁链,套住谢婆道:“走吧!你的案发了。”
谢婆一惊,缓过神来,满口求饶,大喊冤枉。
差役道:“冤不冤枉你跟老爷说去,我们只管拿人。”
谢婆也不知到底是怎么个因由,就牵连上了案子,争辩不过,只得一面喊着冤枉,一面跟着差役走,心里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到了堂上,县太爷先看了差役带回的粗钗,让人拿到后堂不知给谁看验,过了会,后堂将粗钗交回,又对着县太爷耳语了两句。县太爷一拍堂木,对着谢婆道:“你这贼婆,人赃俱在,还不快快将你是如何偷盗吴仁辛家宅,有何同党,藏脏何处,一并从实招来。”
谢婆哪里见过这样阵仗,心里惊慌,磕头如捣蒜一般只喊冤枉。
县太爷又问了几次,见谢婆始终如此,一时气恼,赏了杖刑下来。
谢婆硬挨了几杖,登时哭叫两声闭过气去。行刑的衙役见谢婆晕了,抬头问老爷主意。
老爷转头向后堂道:“吴老公,犯人年纪颇大,受刑不及晕过去了,您老看......”
后堂一个苍老尖利的声音道:“泼醒再问。胆大包天的毛贼,想用这等小儿的招数哄骗咱家,门也没有。我那些物件,可都是当今圣上赏赐给我还乡养老的,如今在这地界丢了,咱家要是向上越告,连你这县令也脱不了干系。”
县太爷闻言,一身冷汗,口头结结巴巴连声称是,对着众衙役道:“泼醒,赶紧泼醒。今儿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哪个也好不了。”
众衙役手忙脚乱泼醒谢婆,再打几杖,谢婆已然皮开肉绽,见了血,好在行刑的差役,心眼不错,下手留了分寸,伤皮没伤骨,眼见着谢婆又晕了过去,差役道:“老爷,再打这人恐将要完。审不出实情,却屈打死人命,于老爷的官声只怕有损,依小的看,不如择日再审吧!”
吴仁辛鼻子里“哼”了一声,道:“咱家只等县太爷给个结果。”
县太爷唯唯应了几声“是”,退了堂,本还想着与吴老公一起吃顿饭,谁知吴老公扔下一句:“咱家吃不惯,县太爷还是自己吃吧!”甩甩袖子就走了。
县太爷送了吴仁辛出去,等他走远,狠狠的在地上“呸”了两口道:“死太监,牛个什么!”
吴仁辛连打了两个喷嚏,心说:哪个猴崽子背地里骂我!
谢婆被拖进女监,半夜里才悠悠醒转过来,躺在一片潮湿的草铺上,低声要水喝。
旁边得另一个女犯听她一直叫唤不停,生怕招来了牢头,又要打人。连忙捂住谢婆的嘴,威胁道:“死老婆子,别乱叫。”说着从旁边抓过一把湿漉漉的稻草来,对着谢婆的嘴拧了两拧,几滴腥臭的水落进了谢婆的嘴里。
谢婆得了这些水,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第二日一大早,差役便来拖了谢婆出去过堂,谢婆趴在堂上,只是窃打,胡言乱语道:“莫打,莫打。我招!那偷盗之人,乃是老婆子的房客,鲍节。东西是他交于我销赃的。”
县太爷闻了这信儿,心里高兴,连忙差人去拿鲍节回来问话。
鲍节一早送走了肖舒,卧在床上,又做起肖舒金榜题名的美梦来。肖舒读书十分用功,这些日来,进步非常,鲍节很是欣慰,自己教过的学生中,肖舒无疑是最有才气,也是最肯用功的一个,这怎能不让他心中熄灭的火焰又重新燃烧起来。
可还没等他的火焰腾空而起,一大盆冷水冰珠便兜头砸了下来。
鲍节始终没弄明白,肖舒给自己的束脩,怎么就成了吴老公家的失窃之物了呢。
鲍节在堂上,咬死了东西是自己偷的,不甘他人之事。他不忍心,毁了自己得意门生的前程。
县太爷抄着了东西,犯人又肯自己认罪,哪里还管得其它,当下判鲍节个服三年劳役,流放三千里。
吴老公见着东西,心里头高兴,一听说犯人叫鲍节,想起之前跟自己干儿子争状元的那个书生的老师似乎就是这个名字,遂拍拍县太爷肩膀道:“你呀!这案子办的好!要我说这样的读书人犯下案子,你罚他做劳役能顶个什么?直接流放了倒是省心,三千里路上保不齐有个拦路抢劫,鼠咬虫蛰的,派人好好看好也就是了......”“好好”两个字咬的格外重。
县太爷听这弦外之音,自然明白吴老公的意思,只是心里纳闷,一个太监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书生有什么过节,值得下这样的死手。
在县太爷的安排下,鲍节劳役免去,当即流放。县太爷寻了两个信得过的差役押解,上路之前,单独与这两个差役,交代了一番,许下了好处。
无妄今儿一开门,门外便早坐下一个俊秀的茶客。无妄刚要过去招呼,宗颐拖着白胖的身子,笑眯眯的过去道:“这位客官,来点什么?”
无妄靠在门边,等着宗颐进来道:“你还挺主动。不恨我们么?”
宗颐道:“要一碗茶。恨你们?有什么好恨的。我们自己闹下来的事情,哪里怨得了旁人。我现在倒是想跟着你们四处走走,算是替我那些苦命的兄弟看看这天下的样子,也不枉废这天赐的神型,白得这一世。”
无妄见他诚恳也不多说,手上早已舀好了茶,递给他道:“当心烫。”
之前粽子大战之时散落下的那些粮米粽叶,微熏早已在原处挖坑埋了,本来心里打算着,是想洗过之后重新裹了吃的,无妄念着宗颐始终是粽子所化,心头必然有所顾忌,所以还是嘱咐微熏埋了。
宗颐心中感念,也未过多思虑,便决定留在茶舍帮忙。
多张嘴吃饭,无妄自然不是很乐意,直到宗颐说:“不要工钱。”无妄才勉强答应了。这两日来,无妄发现宗颐根本不吃饭,心里越发高兴了。
肖舒坐在茶舍里,眼睛不时盯着官道。
这里是押解鲍节的必经之路,左右十分清静,只有这一间茶舍。说起来这茶舍也怪,用一辆驴车拉着,竟开在这荒郊野地的地方。那个白白胖胖,长相喜庆的伙计端了茶过来,肖舒扔了几文钱在桌上,喝着茶,眼睛继续盯着官道,自己得救他,不然他一定会被害死在押解的路上。
焦二和庞三应了这押解的差事,俩人一大清早趁着天凉快就押着鲍节出了城,一路上对鲍节始终客客气气照顾周到,鲍节拿这二人当了好人,跟着一路说说笑笑,聊慰辛苦。
走过集口,又行出半日功夫,见左右渐渐荒凉,焦二摸摸腰间,就要动手,庞三使个眼色道:“走了半日,鲍先生想必也累了。前边有间茶舍,咱们坐着歇歇脚,再走几里,就有可借宿的村子了。”焦二心说,费这个事干嘛,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杀了他回去交差就完了。庞三却只怕痕迹太明显,难以交待,想寻个万全,是以前晚一起喝酒时,早说通了焦二,凡事听他安排。
庞三一路笑脸相和,只为打消鲍节的防备之心,好伺机下手。此时见了荒凉地的茶舍,心头忽生一计,不但可以少走行路,杀人交差,也许还能再白落些银钱,何乐不为。
鲍节哪里知道他二人心存恶意,听见庞三如此说,感恩戴德道了“体恤。”跟着二人紧走几步,躲进茶舍的帐子下,坐好。焦二,庞三知鲍节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出了城就将枷铐摘了,是以鲍节行动并不受阻,外人自然也看不出,这是押解的犯人。
焦二坐下就喊:“茶坊,备茶,备饭。”
宗颐走过来抱歉道:“客官原谅吧!我们这只有茶点,无饭。”
焦二刚骂了一句:“玛德,没饭,你摆什么摊子。”
庞三止住焦二道:“不碍,不碍,歇歇脚而已,吃些点心一样的。来几份点心,三碗茶,去吧!”
肖舒早见三人进来,转过身背对着三人坐着,听三人说话。
只听身后传来一阵盘盏交错,吃喝嚼咽之声,心里正琢磨着何时动手,忽听庞三嚷道:“好个黑店,青天白日就敢下毒害人,快跟爷爷投案去吧!”
肖舒一惊,“这就下手了?”回头一看,庞三跳在草庐车门前,扯住宗颐不放。
焦二按住腰间佩刀,瞪视诸人。
鲍节趴在桌上,看不见面目,不知是何情况。肖舒有心抱过鲍节就走,可朝草庐车上一看,门口站的,不过两个女孩子并着一个少年,自己要是这么走了,他们恐怕是要遭殃,鲍节老师此时若醒着,必是不会答应,遂扯嘴冷笑道:“官爷,且住......小人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