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谦买了刀创药，回来路上见天上“龙凤双喜”一类的风筝飞了满空，便驻足瞧了会热闹，想想自己，自从跟爹出来寻找哥哥，就再没放过风筝了，小的时候虽说他们是穷苦人家，可爹每年也是要亲手给他和哥哥扎个风筝，放放一年的晦气的，如今爹不在了，哥哥也不在了......
高谦不由垂下几滴泪来，慢慢悠悠一边看着风筝，一面想着心事朝城外走，刚到城外，见几个孩童因为风筝绕线，打在田野里，一边的线车子扔了一地，其中一个孩子，被一群孩子按在地上，一个稍大些的骑在他身上，一下一下抽着他脸，边打边道：“你服是不服，没爹的野种......”
那孩子动弹不得，眼里噙着泪，凶狠的盯着骑在他身上的孩子......那孩子又一个耳光打下去：“你再这么看我？你再这么看我？”说着一只手扯过那孩子的风筝来，撅折了骨架砸在他脸上，道：“破烂货做的东西也都是破烂货！”站起身来，拿起自己的风筝，得意的指着那孩子又笑骂了两句，领着另几个孩子跑了。
被打的孩子满身泥水的爬起来，眼泪止不住掉下，在脸上冲出几道沟，一个人坐在野地里，整理着骨断筋折的风筝。忽然，一个风筝递到自己眼前，头上一个温和的声音道：“那个不中用了，这是那边的大叔新扎好的，送你！”
那孩子抬头，见高谦看见自己的脸后，面色明显一变，这表情他见过多次，无比熟悉，随之而来的不是惊恐的尖叫，就是无情的嘲笑，孩子一把推开眼前的风筝，抱着自己的风筝跑开了。
高谦抓着风筝，被那孩子的脸，唬了一跳，但随之而来既不是尖叫，也不是嘲笑，而是深深的担忧，这孩子一定没少被欺负吧，那个猪一样的鼻子，已足以成为，其它的孩子欺侮他的理由......
高谦心想，还是该将风筝送与那孩子，耐心鼓励他一番才是。
朝着孩子跑走的方向走出不远，便见一处院落前，围满了人，那被打的孩子被一个女人护在怀中，当中还有另一个女人拉着那个打人的五大三粗的孩子，高声叫骂，撒泼道：“勾奸养汉的婊子，养的野种也恁下贱恶毒，你看给我家彪儿打的这个样子，我们好家好户何曾招你惹你，怎么就忍心下这样的狠手。下作娼妇，老娘跟你拼了！”说着连喊带叫合身就向前扑，却被自家男人扯住，道：“别丢人现眼了，你自己儿子什么样你不知道？你看看彪儿，你再看看墩儿......”被称作彪儿的打人孩子，不过脸颊蹭伤了一处，再看被打的猪鼻孩子墩儿，双颊红肿，眼眶淤青，正被自己的娘搂住，冷眼看着周围的一切。
那女子回身对着自己男人嚷道：“哎呦，怎么着？心疼了，还墩儿墩儿的......”手向着自己儿子一指：“这可是你亲儿子！”
彪儿爹一时语塞，脸上变了变颜色，抬起手作势欲打，怒声道：“你赶紧跟我回家！”
彪儿娘不依不饶的将脸靠近彪儿爹道：“你还要为了这狐狸精打我？你打吧！你打死我吧！今儿要不给我个说法，我没完！”说着转脸坐在地上哭嚷道：“父老乡亲啊！我也不怕你们笑话啊！自打收留这女人在村里住下，我这一家是鸡犬不宁啊......如今我自己的汉子，为了这个破烂货，要跟我动手啊，大家伙谁不知道，这娼妇不知在哪勾三搭四没个妇道，肚子大了，就跑到这来躲灾，我是造了什么孽，招来这个灾星啊......”骂一阵，哭一阵。
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在几人的搀扶下，拨开人群，站到彪儿娘对面道：“当初是我做主收留的这娘俩，你这样闹，是在骂老头子我昏聩颟顸了？”
彪儿娘止住哭喊，嘴上却丝毫不让道：“老舅爷，连您老人家也如此是非不分了么？您看看......”拉过自己儿子来，指着彪儿脸上的擦伤道：“那野种给我们打的。你们若硬要一昧护短，今天咱们索性就撕破了脸，街坊四邻往这院里常来常往的，我可都看在眼里呢......”
老舅爷捻捻胡子，想着如何应对这难缠的妇人。彪儿娘平时就是个逮住蛤蟆捏出尿，没理也要狡三分的人物，只是村中男子喜她长相标致，都爱跟她调笑，没人跟她计较，直到墩儿娘来了这个村子，长相品性皆胜过她，平时跟彪儿娘调笑的男子们，一时间都跑到墩儿家门口献殷勤，包括自家汉子也是一样德行，没事就给人家挑挑水，劈劈柴的，比自家的活计还上心，问他就说“孤儿寡母不容易！”呸，谁不知他心里打着什么肮脏主意。彪儿娘的醋坛子，翻了可不是一两天，平日没事都要在院子里指桑卖槐，说隔壁偷奸养汉藏污纳垢的不干净，何况今日给她逮了机会，得着了理......
高谦握着风筝在人群中站了半日，眼看日头偏西也没个了局。彪儿娘是越骂越难听，墩儿娘只是护着自己儿子默默垂泪。老舅爷又劝了几次无果，也激起了脾气来，吹着胡子，墩着拐杖道：“管不了啦！管不了啦！”
眼瞅着老舅爷就要扔下这烂摊子，撒手不管。高谦忙越众而出道：“是这孩子打了墩儿。墩儿脸上的伤就是他打的，当时好几个孩子按着，墩儿根本就没法还手。”
众人都看着高谦，一个文文弱弱的后生，没人认识。
彪儿娘冷哼两声，讽道：“这又哪里来的野汉子，这浪娼妇果然交友广泛，都能靠上外乡人跳出来护着了。”
高谦没经过这些，面皮终究有些薄，听了这话，脸上一红，但一想自己所说皆是实情，并不亏心，遂挺直腰杆，点出人群中几个跟着大人看热闹的孩子道：“这几个孩子，当时都在，按着墩儿给这孩子打。”
那几个被指的孩子，见势头不对，偷脚就溜，只有一个愣愣的站着，这孩子往时也愣，没什么心计，他无心欺负墩儿，就是看伙伴门这样取乐，也就跟着起哄。
老舅爷让那孩子过来，几句问清原委。
原来彪儿那伤是回家途中，自己跑跳不小心摔了，才擦破的。
彪儿娘再狡不出理来，忙狠打了彪儿几下道：“你这孩子，撒谎误事，脸面都给你丢尽了，以后少跟他玩。赶紧回家！”
老舅爷又安抚了墩儿娘俩几句，挥着众人散了。
墩儿娘轻轻捧着墩儿的脸，看着他脸上的伤，柔声道：“疼吧！”
墩儿咧嘴笑道：“没事，不疼。”
高谦见此光景，心怕给墩儿娘再招来什么闲话，遂将风筝挂在院门上，又留下半包刀创药，捆在风筝上，给墩儿化瘀。
无妄趴在席子上，等着微熏从小碗中舀出一勺热粥，轻轻吹好，再喂到他嘴里，时不时有那么几口没吹好的，烫了他舌头，他也装没事似的，暗暗转过头去，吐着舌头散疼。
正这时，草庐车外突然有人敲着窗子道：“偷瓜的！还你钱！”微熏嘴里嘟囔道：“谁呀？”放下粥碗，开门一瞧，并不认识。
门外的少年一见微熏，愣了一愣，脸上一红，扭过头去，别扭道：“咳嗯，小丫头片子，你大哥呢？我找他有事！”
微熏道：“什么事跟我说吧，他不太方便。”
那少年微微扯起嘴角，随即又板回脸道：“跟你个丫头片子有什么可说的。得得得，那就跟你说吧！”少年说完头一句，眼看着微熏翻了个白眼，就要关门，连忙装个无可奈何的样子又跟了一句。
微熏停下动作，不耐烦的看着少年，少年伸手拿出三串钱来丢进微熏怀中道：“这个还你哥，他砸坏的那几个瓜，钱我已扣下了。这是多的。”
微熏抓着钱，没等说话，无妄喊道：“呦！良心发现了啊？”
少年一听无妄声音，偏头朝草庐车里看了看，也没看见人影，对着草庐车里喊道：“嘁！我们穷人不穷心，总不能捉了真的偷瓜贼，还来白冤你的钱。”
“偷瓜贼捉着了？谁呀？”无妄随口打问道。
少年脸色一沉，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最后还是小声说道，“我爹为了换几个酒钱，自己偷摘了卖了。也怪我娘钱攥得太紧......俩人现在还在家吵呢......我以后要是找媳妇，可得找个......额......”少年自觉有些忘形，突然截住话头，抬眼看看微熏，遮掩的嗽了两声，冲着草庐车中的无妄道：“没啥别的事，我回去了！”紧接着又对微熏道：“你们是一直在这么？”
微熏摇摇头道：“明日就走！”
少年脸上略显落寞的低下头，小心翼翼的道：“不能多留几日？这里不好？”
微熏道：“我们有事！”
少年扭过头去，步履忿忿，踢踏得四周尘土四起，远远的跑开了。
高谦正打城里回来，打扑打扑落在身上的尘土，对微熏道：“这怎么了？”
微熏提溜起那几串钱道：“来还钱的。可能是拿出这些钱来，太肉疼了吧！这要是搁无妄身上，兴许踢得比他还重呢！”
无妄趴着道：“嘿，你这妮子，说他就说他，你捎带我干啥！”
微熏抄起粥碗来，瞪他一眼道：“我说错了？”
高谦见状，拿出刀创药来，对微熏道：“我还是先给他上药吧！”
无妄见微熏并没有回避的意思，咳了一声道：“你进圃中看看有没有茶树生虫？”
微熏将粥碗放下，转入圃中道：“昨儿个让人看茶饼压没压好，今儿让人看茶树生没生虫？想让我避开就直说，说这些个有的没的。”
无妄讪笑了两声，瞧见高谦拿的药包，份量似乎不太对，随口问道：“高大哥，这药是多少钱的？”
高谦道：“哦，我在路上遇上点事，分了些药出去......”
高谦一面给无妄上药，一面将路上遇见墩儿被打之事从头到尾讲给无妄听。
听说高谦留了半包药给墩儿疗伤时，无妄一面感慨墩儿母子身世可怜，一面嘟囔：“一点瘀伤，哪能用得了半包药那么多。”
高谦闻听捂嘴偷笑道：“还真让微熏给说着了。”
无妄也猛然惊觉自己在钱上确实是有些仔细过头了，但也不过是习以为常，一时难改，倒并没有埋怨高谦之意。遂有些讪讪的笑道：“高大哥，我可不是埋怨你啊！我就是习惯了。”
高谦收起药，笑道：“我知道。”
当夜，四下安睡无事。
早上起来，高谦微熏忙活着启程事宜。共夕见河不受变回驴样，被套上缰绳，连忙跳上车头坏笑道：“我来赶车！”
河不受撂个撅子，将车一颠道：“滚下去，老子用你赶。”
共夕拽下车旁挂的一只小马鞭，掉过头来轻戳了河不受一下道：“不听话，我抽你哦！”
无妄在车里大呼小嚎的喊道：“抽他，狠狠抽他！这疯驴故意害我！可疼死我喽！”
河不受打个喷鼻，惭愧道：“哎呦，把他有伤这事忘了。都怪你，你要不招我，我能颠这一下么？”
共夕稳稳当当坐在车头，扯着马鞭道：“怪我？你得谢我！要不是我给你提这个醒，一会你跑起来，还不得给他颠个好歹？慢慢走吧！得儿，驾！”
河不受看共夕一副老神在在，心安理得的样子，真想做几个颠儿，给她颠到地上，狠狠地摔她一摔，但一想无妄......哼，你个天杀的小不点，我可是为了兄弟，才忍你的。
一路慢慢悠悠走着，共夕开心的哼着小曲，挥着鞭子，将鞭子甩的啪啪响。无妄趴在车里，哼哼唧唧的担心道：“我就那么一说，她不会真抽河不受呢吧？这鞭子甩的。你们谁掀开窗子看看！”
微熏刚要动。高谦笑道：“甩的空鞭。真打在身上就不是这动静了。放心吧！”
果然，不多一会，几人就听外面，河不受跟着共夕，二人你一句我一句的竟对起歌来。
“姐儿美如水”
“哥儿壮似山”
“野草蔓蔓”
“野草蔓蔓”
“沾湿了哥儿衣衫”
“搅乱姐儿青丝缠缠”
微熏半懂不懂，只觉得调子好听。无妄年纪长些，略解人事，又常听河不受打混唱曲，自然知道这曲中之意，听得渐渐涨红了脸，一开始还偶尔扫视微熏几眼，到后来一眼都不敢再看，只一昧趴着装睡。
猛然间歌声戛然而止，车子也猝然停住，一阵凄厉的哭声传进来道：“我娘没杀人。你们放开我娘！我娘没杀人啊！”
“松开！哎呦，你还敢咬我。我打死你个小杂种。”
高谦掀开窗，只见墩儿被摔在地上，一个差役打扮的人攥着手腕，正抬腿要往墩儿身上踢，却被共夕一鞭子卷住了腿，一时间重心不稳，站立不住，跌坐在地骂道：“真是反了你们了。兄弟们，连这个小杂种和这小丫头一起锁了，当做共犯交给大人发落！妈的！”
几个差役押解着上了枷锁的墩儿娘，有两个年轻些的真就丢开手，要过来拿人，共夕站起身来，抖着马鞭，冷冷的盯着他们，河不受也面色不善的看着这两人，只待他们过来就要动手。
一个年纪稍大的差役，劝阻道：“可别跟个孩子较劲了。大人还在堂上等着咱们捉拿嫌犯呢，回晚了，误了事，罚了月钱，又得家里外头两头受气。赶紧走吧！”
跌坐的差役早就站起身来，恶狠狠的瞪了墩儿和共夕一眼，一口口水啐在墩儿身上道：“要不是大人等着，今儿非好好教训教训你们这些个没王法的兔崽子不可。”说着走回去，狠狠拽了一下墩儿娘的镣铐，拽的墩儿娘一个趔趄，嘴里骂道：“这样的恶妇杂种，就该一起治罪砍头，咱这地界才能清净。”
墩儿在脏兮兮的小脸上抹了一把，站起来还要上去拦人。墩儿娘回过头来，笑着望住墩儿道：“墩儿，不要再拦了。娘没杀人，娘不怕。你也不要怕，大老爷会还娘一个公道的。”
墩儿止住脚步，点点头，又摇摇头，心中暗想：这世间真还有公道么？
看着娘被差役押走，墩儿紧追了两步，跟在后面，他想看看，大老爷是不是真能还娘一个公道。
高谦走下车来，看着墩儿娘俩的背影，对众人道：“你们先走，我跟过去看看。”说着紧跟两步，追上墩儿，一道去了。
共夕甩甩鞭子道：“好个标致的大姐，我可得跟去看看热闹！河不受，你拉车走吧！”
河不受转身一个喷鼻不满道：“怎么着？有好戏就只顾着自己赏？你也太不拿老子当回事了？无妄，微熏，我要去看个热闹，你们在这儿歇会，等我回来！”说着卸下套子，一溜烟跑了。
共夕捂着嘴偷偷一笑，高声道：“哎呦，还能被你抢了先？看我追你。”
无妄趴在席子上，急得一骨碌爬起，牵动了伤口，又趴了下去道：“一个个的怎么那么爱管闲事？自己的事都没个着落，还有心看别人家热闹。微熏，你帮我看看，我伤口好像扯开了。”
微熏闻言稍滞了一滞，不过她从小在山里长大，对男女之别并不如何看重，遂走过去，掀开无妄身上搭着的一张薄毯，一见果然又有血沁了出来，赶紧拿过药来，伸手就去扯无妄的裤子。
无妄连忙向后一抓，抓住微熏手道：“你做什么？”
微熏被他抓住手，心下竟突突乱跳了几跳，半晌回过神来，小声回道：“给你上药。”
无妄哭笑不得的道：“别别别，这药你可上不得。洛玄川不在呢么？你看看他醒了没有？”
微熏也惊觉事有不妥，连忙喊醒了洛玄川，不等无妄找理由赶她，自己便避进圃中去了。
洛玄川睡眼惺忪，没精打采的给无妄上好了药，打了几个哈欠，才发现今日的草庐车无比清静，心中奇怪问道：“人呢？”
无妄气哼哼的回道：“遇上个犯了凶案的大姐，都看热闹去了。”
洛玄川心领神会的笑笑，又道：“高谦也去了？”
无妄道：“可不么！我都没想到，高大哥能起这个头。”
“他起的头？”
“昂！”
洛玄川半晌不语，闭着眼养了会神道：“我去看看！”
无妄眼瞧着洛玄川飞身跑了出去，痛心疾首的拍着席子，大声呼道：“这还有没有个正经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