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市的这个夏天热得非比寻常,整座城市就像是烧得旺旺的砖窑,使人喘不过气来,狗趴在地上吐着鲜红的舌头,蝉在树上知了知了的叫个不停。刚5岁的吴桐在家中吹着空调,吃着冰镇西瓜别提有多惬意了,电视机里正放着她最喜欢的动画片《猫和老鼠》,看着杰瑞和汤姆追来打去,吴桐咯咯咯笑个不停。
“铃铃铃”一阵刺耳又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吴桐的笑声被打断,妈妈也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从厨房匆匆走出来,“喂,什么?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好好好,我马上过来”。妈妈郑芳芳急忙挂上电话,领着吴桐赶去医院,刺鼻的消毒水的味道,是吴桐对医院的唯一印象,她从小极少生病,去医院的次数屈指可数,那天的医院除了有让她厌恶的消毒水的味道,还有妈妈撕心裂肺的哭声,一群大人围着他们母女二人,妈妈紧紧地搂着她,大人们说着她听不懂的话,年幼的她听得迷迷糊糊的,“妈妈,我们什么时候回家吃饭,爸爸快下班了,我们再不回家爸爸该着急了”妈妈哭着对她说:“娇娇,爸爸不能回来吃晚饭了,再也不能回来吃晚饭了。”吴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又说“不能一起吃晚饭的话,那我们和爸爸一起吃早饭可以吗?”回答她的是妈妈止不住的泪水和大人们同情的目光。
稍晚一些时候,姑姑告诉吴桐,爸爸在回家的路上出了车祸,去世了,就和她的宠物金鱼一样,不会再回来了,她要成为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了,她再也吃不到爸爸偷偷买给她的糖,再也听不到爸爸讲的睡前故事,再也不能骑到爸爸脖颈上去飞高高了。当明白这些后,吴桐哭得惊天动地。
瓷娃娃一样的小男孩站在吴桐家门前,隔着门板就能够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就好像乡下奶奶家过年杀猪时猪发出的声音,何言蹊是被妈妈从家里拖出来的,妈妈告诉他吴桐的爸爸再也回不来了,他们一起过来看看郑芳芳和吴桐。
何言蹊比吴桐早出生一个月,何言蹊的妈妈谢婷婷和吴桐的妈妈是多年的好朋友,两个孩子的爸爸又是同事,两家人住得很近,楼上楼下的邻居,吴桐和何言蹊从小到大一直都是形影不离。
当妈妈带着何言蹊走进吴桐家的时候,看到吴桐的小脸哭得通红,声嘶力竭喘不上气来。何言蹊从没有看到过这样的吴桐,去年捕蜻蜓摔得胳膊骨折,今年春天被狗咬加上打狂犬疫苗,吴桐都没有哭,但这一刻,吴桐哭得就好像是天塌了一样。大人们在寒暄着,不停地安慰着郑芳芳,何言蹊被妈妈要求带吴桐去门口玩一会儿,还给了他一些零花钱,让他们两个买点零食吃。
傍晚时分,夕阳染红了天空,两个小萝卜头坐在门前的石阶上,嘴里咬着冒着白气的冰棒,小女孩哭肿了眼睛眯着看向天边的红云,瓮声瓮气地问“甜甜(何言蹊的妈妈怀他的时候,盼着是个女孩子,这样和郑芳芳的孩子一起,像她们的妈妈一样做好闺蜜,于是,两个孩子的小名一个叫娇娇,一个叫甜甜),你看那片云彩上的人是不是我爸爸?”何言蹊被吓得差点把冰棍扔掉。顺着小女孩眼神的方向望了过去,发现云彩的形状看上去的确像个人在坐着的样子,“奶奶说了,去世就是上天了,小金鱼上天了,爸爸也上天了,他们都不回来了,都不要我了......”吴桐耷拉着脑袋,撇着嘴,又要哭起来了。
何言蹊哄了半天,又是做鬼脸,又是翻跟头,才把小姑娘给哄好。
一连几天,吴桐家里来来往往的来了许多人,有的人吴桐认识,有的人吴桐不认识,但他们无一例外的都在用同一眼神看着吴桐。
没过几天,事件调查清楚,是大货车司机疲劳驾驶,又闯红灯又超速,才导致了这场事故的发生,虽然判决是货车司机要负全责,要进行赔偿,但货车司机家庭条件非常不好,家徒四壁,儿子身患白血病,老婆是个盲人,全家人都指望着这个男人,他为了多赚钱支持儿子的医药费和家里的生活费,连续几天没有完整的合过眼,于是,酿成了最终的惨剧。
郑芳芳是个心软的人,没有特别强烈的要求法院强制执行,即使强制执行,他们也拿不出赔偿款来。何况货车司机也因此进了监狱,他们一家人处境也是十分艰难。
后来,郑芳芳开始出去找工作,做了许多年全职太太的她,四处碰壁,接二连三的不顺,打倒了这个原本就是温室里花朵一样的女人,在丈夫去世百天的那个夜晚,她在自家浴室里割腕了,小小的吴桐一早起床上厕所,发现了血泊中的妈妈,无论吴桐怎么摇晃妈妈,怎么叫喊妈妈,都得不到应答,吴桐跑上楼找婷婷阿姨。
“婷婷阿姨,妈妈躺在浴缸里,我怎么叫她她都不理我,浴室里到处都是红色的......”当听到吴桐上气不接下气的话后,谢婷婷脑袋嗡的一声,她一把抱住吴桐,一边进屋打电话,吴桐只记得,后来的几天,来了一群又一群的人,前段时间,他们就来过,现在又见到了他们,依然穿着黑色的衣服,或者是手臂上缠绕着黑纱,他们依然用那种眼神看着自己,只是,这个目光现在更强烈一些。
吴桐知道妈妈也去了天上,和爸爸一样,可能是前几天哭得太多了,吴桐现在反而哭不出来,她记得妈妈最后的样子,散开的海藻般的长发在血红色的水中,脸色如纸,嘴角是扬起来的,吴桐想,妈妈那一刻应该是快乐的,她也去了天上,也去找爸爸了。
接下来,吴桐的去处就成为了一大问题,姥姥姥爷很早去世,妈妈是独生女,外祖父家已经没有直系亲属,爸爸家这边只有一个姑姑,而姑姑并不想要吴桐,理由是自己未婚再拖着一个孩子更不好嫁人了。原本人见人爱的小女孩,忽然间成了亲戚中的讨人嫌。
没人关注一个小孩子的想法,大人们在屋内吵嚷着,吴桐躲在楼下的小胡同,太阳晒在头上,让人感觉似乎要原地爆炸,吴桐想,我要是也能到天上去该多好,这样就能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了。小小的人儿,用力的往上跳,后来,她想自己是不是应该去高一点的地方,这样跳的也会高一些,离天空就会更近一点。
她走上了天台,就在她想着怎么跳会更高,更方便她见到爸爸妈妈的时候,谢婷婷带着何言蹊出现了,谢婷婷脸上全是汗,就连平时精致的妆容都显得斑驳起来,“娇娇,你在这儿干嘛?阿姨找了你半天了,你怎么来这里了?”“阿姨,我想去天上,在这里跳的话会离天上很近,去天上我就能见到爸爸妈妈了......”谢婷婷紧紧地把吴桐抱住,吴桐喘不过气来,这种感受与那次在医院的时候,妈妈抱自己的一样。“娇娇乖,听话,不要去天上,天上不好玩的,天上没有好吃的,没有好玩的,去了天上也不一定会见到爸爸妈妈的,爸爸妈妈不希望你去天的......”谢婷婷说了一大串的话,吴桐只记得后面谢婷婷是哭得泣不成声,假睫毛都掉了下来,粘在了脸上。
吴桐和谢婷婷回了家,谢婷婷给她做了许多她爱吃的菜,晚上的时候,吴桐躺在何言蹊的床上,何言蹊坐在地上看书,“甜甜,没人要我了,我成了没人要的孩子了。”吴桐又哭了,这是从妈妈去世后,吴桐第一次哭,她觉得现在的自己就是个“哭包”。
何言蹊看着被窝里抽泣着的小人儿,第一次觉得吴桐不那么讨厌了,何言蹊一直生活在吴桐的阴影中,一有什么好的玩儿的、用的、吃的,一定会被吴桐抢走,在他脸上画画,还让他学各种动物的叫声,把他欺负得“遍体鳞伤”,哭着求饶才行,何言蹊曾经告诉过家长,告诉谢婷婷,结果谢婷婷却说他是哥哥要让着娇娇,告诉郑芳芳后,郑芳芳怎么罚的吴桐,他就会从吴桐这儿得到的一顿更狠的欺负。所以,他一直对吴桐并无好感,甚至看到她哭,他还有些窃喜。
但在这一刻,何言蹊忽然就觉得吴桐有些可怜,还有些弱小,打死他都不敢相信,现在躺在他被窝里可怜兮兮的家伙是吴桐,那个曾经张扬跋扈,不可一世的混世魔王。
小男孩儿不知从哪儿涌起了英雄气概来,竟然出声安慰道:“别担心,你还有我,我要你。”
吴桐抬眼看去,窗外的月光洒在小男孩儿信誓旦旦的脸上,大大的眸子亮亮的,像夜空中美丽的星河。“这是我答应你的,我要你,相信我”,男孩儿还在说着,挺直的胸膛起伏,重重的声响落下。
许多年过去,吴桐依然记得那个热得发狂的夏天,在那个夏天,她失去了父母双亲,更清楚的记得那个夜晚,记得小男孩儿掷地有声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