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已在茫茫大漠中行了半日车程,这条横跨二州的高速公路终于也露出了它的尾巴。只见远处地平线下几道黑色轮廓如雨后春笋般倏地窜出,眨眼间又一拔数丈,直至现出其高大而又别具一格的全貌——上粗下细,头重脚轻,正面看去其顶部如一苇躺在承台上的小舟,下端“承台”质色青褐,光泽不显,似是久经年月,其上部与“小舟”相合无缝,腹部雕纹繁复,状象千奇百怪,缠绕重叠,似龙而无角,似蛇而有须。再往下便是又细又直的三足鼎立于白玉基座之上,乍看之下整座建筑就是一尊放大了无数倍的酒樽,而这就是天泉州首府酒河市的地标性建筑,也是整个天泉州的象征——蟠纹金樽。
之所以天泉州会以此为地标,与当地人性好豪饮的民俗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此地的风土人情自然是该地自然环境、人文历史所共同作用的结果。天泉州的气候素有“昼中三伏天,夜半寒霜降”之称,缘其深处内陆,地界偏北,又有六成土地被黄沙覆盖,白天赤裸裸地暴露在毒辣阳光的照射之下,气温飙升,一到日中便热得如同一面蒸笼一般,而夜里缺少水源林地留住热量,往往不过子时,温度便已骤降至冰点以下,是以天泉人一年四季都在与严寒抗争,而作为西陲重地,久经战乱之所,又使得民风中彪悍与豪爽的特性尤为突出,因此酒这种用于交友会客、彰显豪气且兼具防寒功能的饮品,自然就得到了天泉本地人及外地移民的垂爱,因此此后在建造地标建筑时天泉人选择以酒樽模样作为其外表,便是出于这种热爱。
天泉州、雍州、蒙州、木桑州合称西北四州,因之地理位置的缘故,受到西京经济政治文化等各领域的全面辐射而唯其马首是瞻。这一带原本地广人稀,却因地处边防关隘,交通便捷,又靠着地下丰沛的矿产储备,吸引来富庶地区大量的资本流入,然后如同久旱逢霖一般,一座座钢结构建筑如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新兴的工厂带来了源源不断的移民,从而形成了诸如酒河、安叶、新丘等数座拥有百万人口及法人地位的大城市。而人口的涌入和经济的飞跃,带来了政治地位的水涨船高,如今西北四州所处的选区,已从一个平均州选票数不足五张的袖珍选区成长为一头手握总选票数十分之一选票的庞然大物。只是其作为西京后花园的身份却并未发生改变,所以每次总统大选时,此四州依旧会成为西京一方候选者的铁票仓。
靳思浙以伊阙靳阀家主的身份代表了伊阙,而与之搭档的罗令则以西京州长的身份代表了西京,如此则西京势力范围内的五州的二百二十余张选票以及伊阙及其附属三州的一百七十余张选票都被二人稳稳收入囊中。
距大选计票还有半年之久,两人却已手握四成选票的巨大优势,只需再到北边那些游离三大势力之外摇摆州游说一番,拿到最终的一百张票,从而达成五百票的绝对多数,便可赢下最后的大选。
那么既然如此,他又为何将此次出行的目的地选择在了已经向自己宣誓效忠的西北四州,而不去北边那些摇摆州踢进他距总统之位的临门一脚呢?其原因便是出在时间上。
长达半年的时间跨度足以让盛夏的繁荫变作枯枝,也足以令沸腾的民意降至冰点,而摇摆州之所以被称为摇摆州,便是因为他们的举棋不定和朝秦暮楚。曾有专业媒体做过统计,计票前半年候选者去摇摆州做演讲,最终得到其支持的频率不足三成,而时间缩短到前三个月的话,频率便会暴增至七成,如果时间再继续缩短,频率曲线便会继续上升并最终趋近于顶点。是以此时去摇摆州拉票,绝非明智之举,而靳思浙这看似舍本逐末的行程安排,也实则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因时制宜之举。此去天泉,便是靳思浙行程安排中的第二环。
加长型的车身提供了更加宽敞的车内空间,这一点在座椅的倾斜角度上得到了印证。靳思浙将整个身体埋在座椅上覆着的洁白皮草中,海绵般柔软的内垫受压凹陷,无微不至地将他包裹在一片舒缓柔和之中,是以即使经历长-途跋涉,也不会令他体会到丝毫劳累。
身体在温暖柔和中享受着极致的舒适,思维却并未沉溺进去。他的目光依旧清亮,眺望着远方的天际线。
西京内部看来也不是铁板一块,此番西行得以窥觉,倒也算是不虚此行了。他在心中对自己说道。说完,嘴角又不自觉地带上了一抹笑意。
对他一个外人而言,想要解决西京内部的问题固然麻烦,可这些问题即便没有浮出水面,日后也必将成为他和王谢二家的心腹大患,而解决已然显露的问题和提防不知何时才会图穷匕见的隐患,孰难孰易不辨自明。况且,西京奉行巨棒外交政策的历史由来已久,作为地头蛇的王家谢家也未必乐意让自己这个外人插手自家的“内政”。
不觉间日落西山,天空缓缓卸去红妆,只留下几抹霞影斑驳。大道上,黑色的吉普宛如黄昏的幽灵,借着暮色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告别了茫茫大漠,在一片灯火辉煌中消失无踪。
。。。。。。
在夜幕降临之前,兄妹二人终于赶到了山顶。
越过两行茂密的竹林,黝黑的山洞口便已近在眼前。山洞前宽阔的空地旁依旧立着那方棋桌,棋桌桌面上、桌旁石凳上依旧纤尘不染,就连石凳旁的那株小花,也与八年前来时所见并无丝毫差别。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石凳旁的花绝尘峰顶不知年岁,而年来年去,岁月亦不曾光顾此间,可去年的今日蔚子安还能在此念书学剑,短短一年过去,他便再也不属于此间了。
他下意识地要去托起衣服前摆,手一拂却摸了个空,愣了会儿神,才想起自己身上的衣服早已换做了时下流行的无摆休闲款式。
他的动作很快引起身边人的注意,少女的目光从四周的景致上收回,还没来得及消化这类似武侠剧中高手隐居之所般的场景给她带来的新奇体验,便看到身旁的哥哥已经屈膝跪下。
“学生蔚子安拜见老师!”他一丝不苟地行着礼。
见他下拜,与之并肩而立的少女便即后退了一步,然后再一抬头,她就惊觉面前白影一闪,空地上已多出一人。
“我早都说了,出了师门,你我便不再以师徒相称,你莫不是忘了?一口一个老师,可被你给叫老咯!”来人步态优雅,丰姿如玉,一袭白衣宛若雪衣谢庄,面容俊美不逊潘安宋玉,不是杜公是谁?
说罢,他一撩衣袖,隔空做了个上托的动作,而后,身周的空气仿佛得到了命令,凝出一道柔和的气劲,将丈许外跪着行礼的少年扶起。
蔚子安虽然站起,上身却依旧保持着行礼的姿势:“老师发话,学生岂敢不听?只是未知以后该如何称呼?”
“你还真是个死脑筋,罢了罢了,称呼什么的还是照旧吧,”他苦笑着摇头,心中感慨自己用相同方法教出的两个学生,性格上却是大相径庭。莫非人的秉性真是先天各有不同?不然何以根植于同样的土壤、汲取着相同养料的两颗果实,却开出了姿色各异的花来?
思索片刻,得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结论,他便将这个问题抛到了脑后。回眸望向面前二人,目光在徒儿的奇特衣装上逡巡一圈,然后转到了他身后的少女身上。
看到少女虽气质青涩,年纪应该尚不满及笄,却有着堪称惊艳的绝世容姿,又想起之前远眺山下时的所见,不由嘴角浮起一抹笑意,打趣道:“啧!下山不到两个月就给我带回来个徒媳妇?行啊,比你那师兄可强多了,他出师都几十年了,那身童子功还日夜苦练不辍呢。”
蔚子安起先以为老师是在揶揄自己,急于开口解释,却发现他所投来的目光并无多少调笑的意味,唯一思忖,便明白他是在向自己询问少女的身份。想到自己被老师一番先声夺人的调笑成功带偏了题,以致他若不提,自己都忘了要说正事,不觉有些尴尬,于是轻咳一声,才将姬怜花的身份简明扼要地交代了清楚,末了,又向老师提出了自己的请求,然后扯了扯少女的衣袖,却没有得到回应,扭头望去,才发现她双目失距,似是陷入了沉思。
他就是二哥哥的老师吗?!怎会这般年轻?少女有些惊讶,她本以为能教出二哥哥那样的学生的人定然是一位有着仙风道骨、鹤发童颜的老人,可没料想却是眼前这位丰神俊逸的青年,想象与现实的巨大反差令她不由心生错愕,错愕之余却又觉得此人有些面善,似乎在不久前有过一面之缘,可具体在何时何地见过,却又记不清了,只得绞尽脑汁地思索,企图记起些许线索,以致连蔚子安轻扯着她衣袖的动作,她都未曾知觉。
“伶儿?”
身边传来的一声轻唤将她的沉思打断。她没有听到先前蔚子安与杜公的对话,所以此时骤然省过神来,只是看看面前的杜公,又看看身边的二哥哥,露出一副茫然不知所措的表情。
杜公见徒儿扯着少女的衣袖,意图叫她跪下拜师的急切模样,不由摇头叹了口气,然后张手制止道:“行了行了,我就知道你和你师兄一样,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这么急着叫她拜师,也不问我答应不答应,是想将生米煮成熟饭那?那我且明确说了——想学艺可以,不过传男不传女的规矩在我这儿不能变,想学什么我会教你,你学会了再想传给谁且由你自己决定去。至于拜师么,免了!你和你大伯俩师兄弟就够我头疼的了,再多收进门一个祖宗,我可吃不消咯。”
说完,便负手走进了洞内。
“多谢老师成全!”蔚子安霎时喜上眉梢,恭恭敬敬地又向着杜公的背影揖了一礼,然后拉着妹妹也行了礼。
姬怜花看到二哥哥眉开眼笑的模样,心情也变得欢快起来。短短一个月的相处已使她对身边的少年产生了毫无保留的信赖,既然他都已经放下心来,自己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是以刚行完礼,她就任由少年牵着手领进洞去。只是当视野陷入黑暗之时,紧张的情绪又再次占据了她的心房。
洞内昏黑幽静,相距咫尺亦不能视物,可她的听觉却在这种环境下变得极为敏锐,哪怕是一丁点极其细微的响动,也不啻于一道足以令她胆战心惊的惊雷。那充斥着整个甬道的风声,时隐时现,宛若孤魂诉冤,又似毒蛇吐信。那从极深处传出的嘀咛水声,就如一台心电监测仪的低鸣,而其感应电极所连接的地方,便是她胸腔之外的皮肤。
随着她越走越深,水珠滴落的间隔渐有缩短,滴水之声也变得不再清脆而带上了一丝浑浊,接着,她便发现那渐趋急切、愈显浑浊的声音不再传自远方,而是来自自己的胸腔,那是自己的心跳和他的心跳。细数着身旁少年心跳的节拍,体会着手上传来的温暖而踏实的触感,她忐忑不安的心情终于得到了些许安宁,脚下如履薄冰般的亦步亦趋也转为了足不沾尘的闲庭信步,仿佛钟乳石地面的湿滑再也不会让她畏缩,洞穴深处的漆黑静谧也再不能令她踌躇,她只需要紧握着那只紧实有力的手,坚定不移地走下去,便能——
豁然开朗。
姣白的月光透过密林枝杈间的缝隙从十数丈高处飞泻而下,千丝万缕接合无隙,在林间汇聚成一道安静而壮丽的瀑布。“瀑布”之下是一条潺潺流淌的溪流,在银白色光芒的投射下,其表面也泛起了耀眼的白光,恰似飞流直下激起的无数浪花,在烟光氤氲中重复着生与灭的轮回。
一面是烟波朦朦,一面是水光滟滟,虚虚实实、似真似幻的两幅画面毫无滞涩地糅合在一起,迸发出一种名为“静穆”的美感,而这种美感所带来的强大视觉冲击是任何人都难以抵御的。
少女被眼前的景色所震撼,头脑中一片恍惚,竟想不出要用什么词汇来形容此景,只觉得晋太元中那名捕鱼人误入桃花源时的画面也不过如此了。
良久返神,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哥哥握在手中,心感温暖之余,却也好奇他在见到眼前景色时的反应,扭头看去,入目的情形却令她有些惊讶——月光下,少年的侧脸平和而安宁,而他的目光却专注地投射在一卷不知从哪找来的书上。
“看到这样的美景,他竟一点都不为所动?”少女刚生出这个念头就慌忙捂住了嘴——她一时恍惚,竟将自己的想法说出了口。
听到她的问话,蔚子安才将目光从书上移开,转而向她投去了一个微笑,解释道:“倒也不是一点都不心动,只是我在这山上住了八年,这样的场景比你见得多些,所以对它的抵抗力也比你强些。不过说起来,第一次见到这‘银河落九天’的画面时,我脸上的表情可比你刚才的要精彩多了。”
这样的场景他当然见得多了,毕竟每天夜里都能见到。这里的月没有阴晴圆缺,日升日落也永远行驶在同一条轨道,就像一段以一天为周期进行无限倒带的录像,昼与夜交替不过是录像中两个发光体进行的无休止的简谐振动,而究其意义,大概只是用以刻画时间流驶的工具,好让此间之人能够体会到些许被刻意营造出的人间气息而得以自我陶醉罢。
每每想及此处,他的心情就会被苦闷而压抑的浓云所笼罩,此间如画的美景也霎时成了一堆毫无生气的枯枝败叶,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朽而灰败的气息。他不想将这种情绪传染给他人,所以在面对妹妹提问时并没有如实相告。
“还有就是——”他将书别在腰间,然后又伸手挠挠头,尴尬道,“要去的房间在山洞里,我给你带错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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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安顿好姬怜花,蔚子安便被老师唤去了另一间石室。
石室中,数十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被随意地镶嵌在头顶的天花板上,样子谈不上美观,甚至有些暴殄天物,但也算是将它们照明的功用发挥到了极致,淡绿色的荧光在光滑如镜的钟乳石石壁上反射叠加,将整个室内映得宽敞而明亮。
室内面积约莫两丈见方,与王宅的内堂比起来那是远远不如的。可其间摆设极尽简洁,一方磐石卧于正中,一排兵器陈列墙上,除此之外,便再无他物。由是才让他觉得此间宽敞。
他见杜公正盘膝坐在磐石上闭目养神,便轻手轻脚地走到磐石前三尺处盘膝坐下,静待老师发话。
“前些天行云来找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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