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岸林中,夜色朦胧。众人正借着密林的掩护向北行进。
先前担心于首长的处境,害怕他的船也会像自己这边的两艘一样发生爆炸,贾逵上岸后第一时间便想同王岳取得通讯,可连续拨号三次,皆都以无人应答告终。虽说行船噪声太大有可能掩盖住对讲机的提示音,可随提示音一并产生的震动却无法被掩盖。而据他所知,王岳的对讲机向来都是放于腰侧的口袋中,如此正是为了便于感应,可如今他接连三次呼叫都未得回应,那基本可以断言是那边出了问题,否则以王岳之心细,因专注驾船而忽略一次尚有可能,接连忽略三次就于情理不合了。
只是,这些猜测他还不能告诉众人,不然这边人心一乱,让敌人有了可乘之机,王家可真就玩完了。思来想去,他索性又向王师成发起了通讯申请,这回倒是接通了。
得知那边安全的消息后,他又将视线移到湖上,确认目光所及处都没有动静,心中这才稍稍安定下来,转身快步走进林中,与众人会合去了。
林中,两棵合抱粗柏树间的高灌木丛将浑身湿透的众人按性别分做了两处,靠里则是一众女眷,靠外是蔚子安与四位小少爷。为了配合接下来的行动,他们正用树枝挑起衣服,在窜着火苗的地坑上颠来倒去,以便快速烘干。
这时,不远处传来了细碎的脚步声。蔚子安抬头一看,见是同样浑身湿透的贾逵走了过来,向他微微颔首致意,就又低下头望着地上新挖的两处坑洞怔怔出神。
他本对就地生火之事有所迟疑,一来害怕火焰燃烧产生的烟气引来潜在的敌人,二是怕燃烧后的灰烬处理不当暴露己方行迹。可谁知一个丫鬟竟从背包里取出的两袋纯黑无烟煤碎,生火也是用高原生火的方式,先在地上挖好了两个相互连通的坑,一个用于堆放燃料,另一则用来通风,好让热值本就不高的无烟煤燃得更旺盛些。待到煤火把所有人的衣物晾干,用湿漉漉的泥土把坑填上,夯上几脚,再轻轻覆上一层枯叶,如此,便是眼神毒辣的老兵,若不掘地三尺,也无从一眼看出生过火的痕迹了。
心中顾虑尽去,他的思绪便不再止于眼前。目光随着猩红的火舌跳动,思绪也随之飘到了傍晚时那血积成洼的石阶上——那是他手上数十条人命的见证。·
他自问不是嗜杀之人,此前的记忆中别说是杀人,就是阿猫阿狗也没伤过一只。若按一些书中所说,初次杀人的人不是应该产生强烈的心理负疚感,进而引发生理不适而大吐特吐吗?可为何这种情况临到他自己头上却失了效应呢?
回想起此前的一幕幕,枪锋入肉的顺滑感、轻衫染血的微凉感以及指掌碎颅沾满红白污物的黏腻感都还记忆犹新,细细回想当时的情景,这些本应令人毛骨悚然的非但没有令他生出恶心感,反倒是让他觉出几分快意,而深究这几分快意的来源,除开深埋于他身体里的原始本能,最主要的竟是那一触到鲜血,就欢呼雀跃的仿佛要长鸣不止的长枪“逆脊”。
他又想起老师杜公对他的叮嘱,心中暗暗下定了决心。而后,他将食中二指抠入口中,指尖抵住喉头,脑中回想着山中迎敌时的血腥场面,企图找出那些无论是在心理还是生理上都理应存在的呕吐感。可鼓捣半天,甚至将舌根都都抠出血来,他也没有得到从食道和胃部处传来的丝毫反馈。
看来自己是无法体会这种正常人才有的生理现象了。他有些怅然若失地取出沾有血丝的手指,但转念一想又心下释然了——自己这身本事本就非常人所有,极速愈合、痛觉迟缓、不会呕吐(姑且算是?)这些常人梦寐以求却难以企及的能力,到他这却令他患得患失了起来,未免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意味了。
“蔚小先生,您这是——”刚脱下上衣的正准备将之挂到树枝上烘干的贾逵望着他指端的血丝停下了动作,神情颇为紧张地问道。
“嗯?”蔚子安一怔,不知其所指,但随即看到他落在自己左手指尖的目光,才明白过来。
也难怪贾逵担心,毕竟喉头血往往会让人联想到内脏出血,而他指尖上这些混着血丝的唾液,恰好与溺水后肺泡破裂而导致内出血的症状相似,这样的伤势若得不到及时的救治,即便不伤及性命,也难免落下病根遗祸将来。
蔚子安微微一笑示意他宽心,然后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用手挠着头答道:“不必担心,我不过是想体会一番初次杀人后恶心呕吐的滋味,不料手指用大了力,把舌根给挠破了。但即便是这样,我也没能成功吐出来。”
贾逵闻言先是瞪大了眼睛,随即那张方方正正的黑脸上肌肉紧绷,终究还是忍不住捧腹大笑起来。
“蔚小先生的言行还真是不同凡俗啊!哈哈哈!”
“那是当然,咱家这位小少爷可是文武双全、六艺皆工的不世之材呢,自然要与众不同些。”灌木丛另一头的靳梦梅听到这头的响动,也不觉莞尔。
“二嫂,你——”
“我这弟弟面皮可薄着呢,二嫂您就莫接茬了。”蔚花翎也掩面笑着加入了对蔚子安的“口诛笔伐”中来。
“是啊是啊——不,不是,”蔚子安原以为蔚花翎在帮他解围,话说到一半才察觉到不对,“阿姊,你怎么也帮他们啊?”
“说到面皮薄,我这四个表弟才叫面皮薄呢。别看平素在丫鬟面前大落落的,可一见了表姐小姨就低头装鸵鸟,连招呼都不敢打哩。哪像二哥哥,见了谁都能谈笑自若。”
听到靳雁徽也加入了“围攻”,蔚子安只好摊开双手无奈道:“得,娘子军抱起团来了,我惹不起诶,只好去湖边避避风头咯。”
说罢起身,在一片莺莺燕燕的笑声中落荒而逃。
“先生!先生!等等我们!”
“你们别跟来,我身子壮实,吹点风没什么,你们可别着了凉。”
“二哥哥,伶儿姐说她想和你勠力同。。。唔唔唔。”
“死丫头你胡说什么!”
笑声与娇斥声回荡林间,惊走了一圈夜起觅食的啮齿动物。
。。。。。。
湖中,第二批赶来的救援队终于与定位仪上那艘标明王岳位置的小艇会合。
“报告首长,第一集团军第十四师第五团团长崔袭明奉命前来救援!”个头不高但壮硕非常的崔袭明,矗立在船头甲板上,向数十米外船中的老首长禀明了来意。
他刚过而立之年,自然没有机会赶上王岳执掌第一军区的年代,可在他心目中,同时也是在大多正值壮年的西京人心中,王岳以及他身后的王家,就是撑起共和国半壁江山的擎天一柱,若不是三十年前那场大败令他黯然隐退,此时他大概已经是稳坐中堂,官居极品了,即便想要再更进一步,入主龙门(即伊阙城中心位置包括总统府邸在内的建筑群的总称),也绝非没有可能,毕竟启明以来的国家元首大多都有军界背景,有这些人珠玉在前,其他人当然不敢木渎在后。况且总统往往还要兼任三军总司令,即便有参联会的协助,熟知军略也必须是每位总统不可或缺的能力。
说起来,王岳蹑足行伍十八年,小仗无算,西京城级别的保卫战,就打过不下十五场,且皆以央土方面的大获全胜告终。因此,从那时起王岳就成了西京城邻里巷间大小孩童所趋之若鹜的偶像,而后即便经历了因情报失误而致使全军覆没的抉明之战,王岳的英雄形象也不会有丝毫改变,反而平添了几笔英雄迟暮的悲壮色彩。更何况那场惨败换来的是敌军三倍于己的伤亡数以及东西陆间近三十年的和平。
没有得到回应。
“报告首长,第一集团军第十四师第五团团长崔袭明奉命前来救援!”崔袭明将扩音器效果调到最大,又做了一次禀告,同时还下令把船头的探照灯打向小艇的方向。
可仍是没有回应,不远处的小艇依旧毫不减速地径自驶来,就好似既看不见眩目的探照灯光,也没听见震耳欲聋的喇叭声一般。
“有古怪!”崔袭明自言自语一声,然后对着身后呼喝到,“把“灯笼”亮度调低些,你想闪瞎你老子我啊!”
刺眼的白光逐渐趋于缓和,将小艇上空无一人的驾驶室暴露在众人眼前。
“团长,这船上没人。”站在崔袭明身后比他还矮半个头的一名头大身小的士兵提醒道。
“我还没瞎,用不着你多嘴,”说着,他已端起了腿边的配枪,一边瞄准一边向身后的另一人吩咐道,“萝卜条,你叫通讯员给后面的小崽子们发份急报,就说目标下落不明,叫他们立即沿着湖岸搜索。”
那人领命向着舱门大步走去,甲板上便只剩下崔袭明和因身材问题被战友戏称作“豆芽菜”的苗青。
苗青是个跳脱性子,几年的军旅生活并没有将他的个性磨平半点,这会儿见到团长缄默不语,他便耐不住性子开口问道:“团长,这船上既然没人,王家人怕是凶多吉少了吧?您叫后头的人沿岸搜索是要给他们收。。。哎呦!”
“收收收,收你娘的尸。”崔袭明放下武器,转身在苗青的大头上狠狠敲了一记。
“疼死我了,团长,再这么敲下去,豆芽菜要成西蓝花了,”苗青龇牙咧嘴地捂着脑袋,嘴上虽在抱怨,眼角却闪过一丝狡黠。
崔袭明早就对这下属知根知底,其眼角的那丝笑意哪里逃得过他的眼睛:“想到什么了,快说。”
“团长想的是——敌人若是得手,根本无需用这样一艘船来糊弄我们,对吧?”
“没错,他们得手后一心求死的可以抹脖子了,不想死的也能乘船回来,以救援不及为借口避重就轻,完全没必要设个圈套来拖延我们的时间,”他拧着眉一边思索一边说道,“现在他们既没有消息传回来,也不见他们人影,却设了这么一个局来扰我们视线,唯一的可能不就是他们还没完全得手吗?”
崔袭明看着那缓缓驶近的空船,想起昨天团建时看的那部关于幽灵船的恐怖电影,不由心底一阵恶寒,向着船舱里的士兵发令道:“娘的,这船看起来跟鬼一样,真是晦气。来个人上去,把这船给我停了!”
“万万不可啊,团长!”苗青连忙抢上前制止。
“有何不可?”
“团长莫不是忘了吴德言的出身?栾城吴家以军火制造传家,他吴德言虽非嫡系,但论炸药拆装手艺他可是有点青出于蓝的味道了,不然以他屡犯军禁的优秀记录,何以还能稳坐工兵连连长这把交椅?”
“你是说这艘汽艇被安放了炸弹?”崔袭明看着数十米外从船侧慢悠悠驶过的小艇,眉头拧得愈发紧了。
“试试便知。”
苗青居高临下,举枪对准目标扣动扳机,子弹船尾激起一串火花,最终成功击穿油箱盖,引爆了箱中的燃料。
火势瞬间蔓延开来,扩散至船舱时船体再度发生爆炸,其剧烈程度甚至犹胜初次几分。
“一炮双响,果不出我所料。”苗青细眼凝望着不远处的火光,喃喃自语道。
崔袭明一手握着栏杆,手指指尖骨节都微微泛白。火光倒映在他黑白分明的眼中,仿佛勾勒出他此刻的心情。
“传令下去——全速前进。作为西京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家栽在这群乱臣贼子手里。”
“可属下倒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吴德言已经栽在王家手里了,而王老司令的命此刻怕也是凶多吉少。”信号出现位置、小艇航速、航行时间等信息在苗青脑中一一闪过,而后通过一些简单的四合运算结果以及关于兵力分合的基本常识检查出前次猜测的漏洞,最终推导出一种令他自己也难以相信的可能性。
“此话怎讲?”
。。。。。。
月过中天,徐徐晚风送来一朵乌云,将自穹顶洒落的清辉隔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一老一壮正相携而行。
先前,王岳从王师成的对讲机上接到了贾逵的通话,互报平安后,又依照心中灵光一闪的计策,向后续救援部队先后发送了两则消息,一则是向他们报平安,捎带提及来袭者皆已伏诛之事,好让关心他的人安心,同时也带有敲山震虎的意味;另一则则是以“军区内部有人里通外敌”为由,严令众人在西岸岚园酒店处合兵以俟后续指令,并开启位置共享以便互相监督,若有抗命不从抑或擅自离队者,皆以“通敌叛国”论处。如此一来,只要前来救援的不全是内鬼,他们这分散行动的两批人的处境算是安全了。
之后,他再次与贾逵取得了联系,两边互相交代完下一步计划后,便同时收到了王枢抵达的消息。。。
“首长,您说贾逵他们现在何处了?”王师成见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心中顾虑顿消,耳目豁然清明,便觉得周遭环境颇为冷清,不由想要找些话说来驱散这种冷清感。
“莫约还在东岸吧。带着一群妇孺,脚程定要比咱俩慢上不少。”王岳的心情似乎也颇为轻松愉悦,否则以他一板一眼的脾气,这种掏出对讲机就能得到答案的问题,他定是不屑于回答的。
“看来咱们与中实会合后还要再渡一次黛湖了。”
两人摸索着走出一片灌木丛,终于看到了不远处点点微光,那带着浓烈人间烟火气的暖色调光芒,令在荒无人迹的密林中穿梭许久的游人顿时生起一种倦鸟投林般的温馨感觉。
。。。。。。
比起半只脚踏入“家门”的老壮二人,蔚子安一行人距离远在黛湖西岸的岚园酒店还隔着十万八千里。而此时入夜已深,平素习惯了早睡早起的王家众人上下眼皮不知都斗上了几百回合,脚下也和灌了铅似的一步一挪的向前行进。就连身强体壮的贾逵,也禁不住这大半天的奔波,有些困乏了。唯独有作无息的蔚子安脸上不见丝毫睡意,在人困马乏时肩负起了哨兵、斥候兼开路先锋的任务。
“中实大哥已经抵达西岸,我们的处境便转危为安了。若是没力气赶路的话,我们不妨停下歇着,把定位打开等人来接便是。”
说罢,蔚子安小心翼翼地扶着姬怜花坐下,又扯来些表面干燥的野草铺在地面上,才对身边的姐妹二人续道:“阿姊,雁儿,你们且将就将就,坐下歇歇,一会儿世伯的人来了,我再叫醒你们。”
二人也不犹豫,微一颔首便坐在草垫上相拥着睡去。
看到二人歇下,他解下外衣为其披上,而后又转头对靳梦梅道:“二嫂,你也歇会儿?”
靳梦梅应了声“好”,然后带着丫鬟们清理出几处干净的坐处安顿好小少爷们,自己则就近找了处干净的草皮躺下,眼皮一合,便带着满身倦意进入了梦乡。
“贾大哥,你——?”
“我就不必了。”贾逵倒还强撑着几分精神,倚着棵树四下观察着动静。这一路上他的体力消耗几与蔚子安相当,拖着一艘满载救生艇仰泳百米的消耗,几乎能赶上一次铁人三项,之后紧赶慢赶的赶路更是如温水煮青蛙般将他的体力压缩到了极限。此刻的他丝毫不怀疑,只要自己屁股一沾地,鼾声便能传到河对岸去。
可他不能睡下,不然王岳带着救援人员赶到时看到他让蔚子安独自守夜,自己一大老爷们却在呼呼大睡,可就不知是骂声“废物”这么简单了。
“那好,守夜的工作便劳烦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