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渊宗主峰,雾霭缭绕,迎来了第一缕晨曦。
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扰醒了山川草木的清梦。
苏长老一行人从医学大会赶回宗门,下了飞机不顾旅途劳顿,穿过雾海,朝露沾衣,步履匆匆地赶往医馆方向。
三重大门后,进了院子,众人停下脚步。
即使再着急去见宋熙然,流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破。
他们先来到罗一白祖师的石像前,匆忙而潦草地行了个礼。
——药门弟子们,出门前、返程后,是要和祖师爷的石像报备的。
除去外套后,又用泡艾叶的温水浸洗过双手仔细擦干,确认了身上不带寒气,苏长老才焦急地前往椒云阁二层,去看师叔祖宋熙然的情况。
二层,四扇木质镂空飞云纹房门紧闭。
屋内毫无声响。
中药西药各种气味夹杂着弥漫在空气中。还掺入了丝丝仪器设备的橡胶材料味。
夜央靠在门外一扇框梁上,无所事事地单手翻新闻。她见是苏长老回来了,连忙收起手机,上前行礼。
苏长老摆手,就要推门而入。
夜央连忙上前阻止:“长老稍等…一下!”
“嗯??”
夜央原本准备好应对苏长老的词句,被冷冽的目光一盯,全都咽了回去,忘了……
“那个,师叔祖醒了,但是,但是不让……”
苏长老性格风风火火,听到宋熙然醒了,更是不怕打扰到师叔祖,急于知道宋熙然的状况,便直接上手推了门进去。
“不让进去…”夜央有气无力地吐出后半句。
师叔祖醒来以后心情不太在状态的样子,特意叮嘱不要人进去打扰,想静静。
苏长老恐怕要碰钉子了吧……夜央想起宋熙然冷洌的声音,心里像小锤敲冰凌,不由颤了一下。
千年古木门扇厚重而班驳。
这扇门后,不仅是天下至宝踏步床所在,对临渊宗而言,更是医馆的发源地。是整个宗门神圣的核心区域。
随着苏长老虔诚地双手轻推,合叶吱呀一声,屋内空气夹杂着各种草药气味扑面而来。
各类仪器被拔了插头,各种颜色、粗细的电源线七零八落地纠缠在地上。
一个清瘦的身影,站在窗前那面巨大的掐丝珐琅描金西洋镜前,抚摸着镜中自己的脸,神情恍然。
正是从昏迷中醒来的师叔祖宋熙然。
他并未回头,只略略抬眼,从镜中看向来人。
眸底那抹一闪即逝的冷冽,使苏长老气息为之一滞。
是他们熟悉的师叔祖,可,又有些莫名陌生。
神情、动作,似乎与之前别无二致。
就是觉得有哪里不一样。
“回来了?”
三个字如同冷风刮过冰凌,刺刺作响。
高不胜寒的语气,带着上位者的空明与寂寥。
苏长老闻言,不自主地屈膝欲行大礼。
方才所闻,竟然是师叔祖从未有过的腔调!
可是苏长老隐约之中又觉得,师叔祖理应如此,那样的身姿与这样的语气相配,毫无违和感。
“免礼。”此时,宋熙然缓缓侧身,目光聚焦在苏长老脸上。
膝盖已近触碰到地面,苏长老生生停住了下跪的动作,依言直起身子。但依旧保持着俯首的姿势。
“辛苦。”宋熙然缓缓踱步。绕至西洋落地镜的另一侧,不露出自己的神情,“苏长老。”
“啊!应该的,师叔祖。”苏长老按下内心深处那种惊惧感觉,心想,怎么师叔祖失血过多之后,并未输血,说话还挺精神的?便提出,能否现在给宋熙然诊一下脉?
宋熙然此时面朝窗外,那座石像的方向。并未回应。
他此时表面云淡风轻,内心深处却在翻江倒海。
望着窗外暖意渐浓的院子,努力回想自己昏迷时候发生的事情,怎么都是徒劳,除了一个梦。
——是的,昏迷中的宋熙然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是临渊宗创始人的独子,宋晚风。
宋晚风之名,取自一首思亲诗句:“晚来风送竹敲窗,更漏未满鬓如霜。”
自他降生,便莫名地身染血毒,始终被羸弱的身躯束缚,不能进一步修习武道。
作为临渊宗唯一的少宗主,身上的担子有些沉重。
但是努力过,求医过,访仙过,都无济于事。
天生的病体不能承受太多内力。每日血毒发作又使他痛不欲生。
也就注定了他一生的悲剧。
但是即使再悲情的曲谱,其中也会有一段悠扬旋律;即使再灰暗的画卷,也隐隐蕴含着一抹亮色。
一切,都在那年开始。
宋晚风十八岁那年。
就遇到了他生命中的那抹明亮。
一个夏日的午后,烈日炎炎,山顶小院内郁郁葱葱蓬勃的植物,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只有细碎的金色小精灵,从枝杈之间缝隙中洒下来。
宋晚风今天身体状况不错,晴朗的天气,血毒之症也压下去不少。
他正在书房,临摹一幅前人流传下来的碑帖。
确切地说,是半幅。
拓本已辗转经过多人之手,被宋晚风以万金之价拍得,虽残旧,但他极为珍视。一直不舍得临帖,只待身体状态良好的日子,才认真地写上几笔。
今天到这句“白鹤送仙应犹在,瑶草沾露为君开。”刚落笔一个“白”字,属下通传,有客人随宗主夫妻来访。
“不见。”宋晚风正沉浸在书法作品中,不耐烦地摆手拒绝。
可是宽大的袖子不巧把笔碟打翻,刚好污了这个字。
团团墨渍氤氲开来,他看着自己的作品被黑色一点点吞噬,已经无法擦除,无法挽回。
原本是一幅心血之作,断断续续地临了几个月,却遭此横祸。
此时此刻,
他突然联想到自己的身体,正如这裁宣纸,一点点被病魔蚕食,却无能为力。
当时,少宗主宋晚风便按捺不住内心情绪,发泄般地将毛笔掷了出去。“烦死了!我说不见!不见!不见”
来通传的属下是宋晚风的亲卫,身负绝世武功,下意识地闪避开来。
一支饱墨的毛笔,径直飞向门口。
即使宋晚风内力再差,毛笔也飞了很远。
直到门口来人面前,仍然未停住。
这时,宋晚风的父亲母亲,也就是临渊宗创始人夫妇,带着来客已经迈过了门槛。
二人是习武之人,一听便知是儿子在发脾气,相对一视,交换了个眼神,不约而同又不着痕迹地轻闪身型,那只毛笔径直向二人身后飞去。
一名须发花白的老者紧随其后,由于他的整个上半身都弯曲着,弓成一团以表尊敬,自然没沾到老者身上。
于是,
毛笔便落在了第五人的胸口。
宋晚风此时正望向来人。
是位少年。
一袭白衣欺霜傲雪,衣袂翩翩,卓然而立,胸口点染那团墨渍,正是宋晚风的杰作……
在白色长衫上格外醒目。
还有一点黑色溅到喉结部位,白衣少年抿抿嘴,欲说还休,只是皱了皱眉,牵动喉结动了一下,那抹黑色墨点也就明晃晃地映入了旁观人的眼。
宋晚风当时脸就红了。
他一向脾气古怪刁钻霸道,但也只是窝里横。只对父母和亲近撒野。
在外人面前一直维持高冷形象。
但是今天,能被父母大人带进内院来的,应该不是常人。这一笔,砸中的不知是哪个世家公子。看对面那金玉堂皇的外表,定不是一般世家所能培养出来。
上层圈子流言蜚语传播极快,恐怕自己的凶名要赫赫远扬了…
宗主夫妇并未表态,左右各踱一步,摆出了作壁上观的姿态。
反正是自家地盘,亲生儿子,对方只是无足轻重的人而已。这点小事情根本用不着掺和。否则反倒落了面子。
那陌生的长须老者更是缩成一团,不敢有所回应,头愈发低了下去。
白衣少年鼻音轻嗤了一声,微微摇头。
有些不以为然。
随后,略屈膝将掉落地面的毛笔拾起,徐徐前行,送至案前。
——他是双手去拾的。
俯身之时,宽大的袍袖拖曳及地,又沾到地面的几点墨渍在袖口。
宋晚风一时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开口。对方如此高洁傲岸,不与自己计较,倒显得临渊宗小家子气了。
他搔了搔头,低声吐出:“谢了……”伸手去接过毛笔,视线迅速低低扫过白衣少年。
此时才注意到,少年两手被鲜红色的绸缎捆缚在一起,从手腕处牢牢缠了好几匝。指尖都有些因供血不足而泛白。
这是怎么回事…………
宋晚风望向父母,同时顺手拿起左侧的犀角裁纸刀,戳在少年两手腕之间的红绸上准备割开。
“少主,不可…”
“晚儿不用解。”
老者和宗主夫人同时开口。
“你不用管他,晚儿,这也是娘亲给你找的一个血奴。过几天就用掉了,就绑着吧。”
“是啊,少宗主,您好好修养身子,几日后他就献祭给您啦,不用管那绸子,就冲喜用的。”说完,老者气急败坏地跺了跺脚,朝白衣少年低骂:“那个谁来着?你赶紧过来,别冲撞了少宗主!”
血奴?用掉??
这个清朗白衣少年竟然是个血奴?
宋晚风听到血奴一词,内心着实难受。
好像一只冰凉的小手,在心尖掐了一下。
他的血毒之症发作时极为痛苦,找人以血换血,是略有效果的延缓之计。
宋晚风真的讨厌死这种治疗方法了。
好在听说,宗门会给血奴丰厚的抚恤,也不会致命,顶多疗养一段时间不能走动。这才答应治疗。
可是以往那些血奴,无一不是身强体壮,血气方刚之壮汉。
身前这个白衣少年,怎么看也不像气血充足之人。
看身型,只比自己略高半个头,修长纤瘦,手腕不盈一握,似乎比自己还弱……
这个“血奴”,有点离谱啊。
宋晚风拿着牛骨刀,一时没动作。
白衣少年也保持着双手递出笔的姿势,没有收回双手,就在案前,睫毛低垂,视线落在桌面所铺碑帖的那团墨渍上,嘴角噙着一丝笑意,不知在想什么。
宋晚风的父亲,临渊宗宗主见状,大马金刀地往屋内茶几旁一座,边斟茶边命令道:“药宗就这么教弟子的?架子倒是挺会端着,捡个笔还拿鼻子出气。”
长须老者正是药宗宗主,连忙上前,要接过茶壶给临渊宗主倒茶,谁料宋宗主一点面子不给,直接倒了两杯,把壶放回原位。
“夫人用茶。”摆在自己右侧桌面一杯。
宋夫人利落就座,端起杯子,在唇边抿了一口。然后啪地一声摔在茶几上。
“找了几天,说是要和晚儿血液匹配,那么大一个药宗,就找来这么一个鼻孔朝天的玩意儿?而且还是下三门出身??药宗主,求人可不是这么个态度!”宋夫人言辞犀利,句句戳心。
药宗宗主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颤抖触地,一叩到底:“宋宗主,宋夫人,老奴不敢啊……三天时间,药宗全宗十门,上下直系旁系甚至奴仆们,都筛查了一遍,只有这小子血液能与少宗主相配啊……”
药宗主?
天下水陆草木万物至尊,那个药宗?
宗主在临渊宗面前自称老奴吗?
宋晚风听到这里,已经大体知晓这药宗二人来意。
看来前段时间江湖传说是真的。
药宗上三门嫡系子弟,在一次试炼中,误入古迹,偶得一神鼎,遂引江湖风云,群雄攻之欲夺取神鼎一步登天。
说实话,这神鼎虽然是神级宝物,
也只能用来炼丹啊!
临渊宗这种大门派尚无人员子弟专司炼丹,每年所需丹药只能外部订购。
更何况那些小门派和江湖散勇啊!
而且炼丹是个苦差事,悟性、机缘、耐力缺一不可。
他们抢个鼎,是想回家煮饭用吗!?
总之,因为这个神级宝鼎,药宗十门死伤惨重,受尽了怀璧其罪之灾,遂四处寻求庇护。
然各门派均闭门不见,恐引火上身。
唯有江湖龙头临渊宗,愿意稍作庇佑,但条件也是相当苛刻。
其中最重要一条,是药宗要用仙技——换血术,为少宗主治愈血毒之症。
顾名思义,换血术,是找血气最为相近之人,以血换血,以命换命。
药宗子弟天生与草药亲近,更是自出生之时就以多种草药调养,辅以药宗独特的心法,浑身内外兼修,成年药宗子弟的血液便是一味良药。
施法者引导供血者的全身血液,通过一个刀口,流向受血者体内。
同时,受血者体内的陈血,从另一侧刀口缓缓滤出。
施法结束,供血者全身血液枯竭,无一不是在极端惨痛中死去。
但若有两名以上的供血者,或许有存活下来的机会。
而白衣少年,就是药宗数十万人中选出的唯一一名,与宋晚风血气相近的供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