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帆对“乔丹”这个名字很好奇，他不知道这究竟是对方的英文名字还是中文名字，因为在这个学校里有相当一部分中国留学生从来不会向人提及自己的中文名字，只是用英文名字或者是外号在华人圈行走。但他觉得现在不是探究名字来源的时候，他不想把来到csu之后的第一个任务搞砸，于是连忙告诉了部长刚刚他和导演之间发生的事情。乔丹上下打量了杨帆一阵子，又揪起杨帆西装上衣的一个衣角，借着昏暗的灯光凑近看了看。
“你这西装，似乎不太合身啊。”乔丹摸了摸下巴，这个动作让杨帆对他的好感又增加了一分，因为这也是杨帆在思考的时候常做的动作。“这样吧，我先帮你找人借一套。但你这个身高……”说着，乔丹往后撤了几步，似乎是想要从一个更加全局的角度判断杨帆的身高和体型。于是杨帆站直了身子，以便对方观察，而后乔丹又站回了刚才的位置。“你这个身高体型也就陈一山比较合适了，这样吧，一会儿彩排结束你跟我走，我带你去找他借一套。”说着，乔丹已经掏出了手机，低着头一边在通讯录搜索，一边转身离开了。走了几步，他突然回头冲杨帆喊：
“一会儿去2号停车场东入口等我。”
杨帆其实并没有真切地听清乔丹说的话，但他结合着乔丹的口型明确了乔丹最后一句话的内容。彩排看起来还有一段时间才能结束，他不知道自己该做点儿什么，毕竟他今天来的任务只是为了确定一下着装和比赛那天的站位。他也着实不太想回到离舞台太近的地方，他怕再一次碰到那个面无表情，十分挑剔，态度极端冷漠的导演。于是他把外套脱掉，拿在手里，绕到演播室的后门，坐在观众席的角落。选手一个个上台，一边调节音响和站位一边断断续续地演唱。杨帆不爱听流行音乐，所以舞台上选手们演唱的作品他几乎一首都没听过。他说不出这些选手唱的是好是坏，但有几个人台风不错，看起来像是经常演出的样子。他觉得很无聊，于是拿着手机刷起了微博，没有注意到已经有一个人慢慢从背后的门走进来坐在了他左后方的座位上。
“哎。”来人轻轻拍了拍杨帆的肩膀。
杨帆应声回头，看见一个画着浓妆，扎着高马尾的女孩子。他认出来这是刚刚在台上彩排过的一个选手，因为她穿了一件非常闪的贴满亮片的银色上衣，辨识度非常高。
“你好，有事吗？”杨帆表现得很官方，他估计对方或许要和他说一些关于演出的事情。然而对方只是来要微信的，这让杨帆有些意外。这个女孩看起来那么热情，友好，又主动，杨帆觉得拒绝女生这样的请求会显得自己很没有绅士风度。他很好奇对方为什么会想加自己的微信，自己不记得和对方见过面或共过事。难道对方只是想和自己搭讪？杨帆很愿意相信这样一种解释。他通过了对方的好友请求，在备注栏打上了Jesse。添加了微信之后对方并没有多逗留，而是小跑着从演播厅的最后一排去了舞台。杨帆本想着有人聊天，自己可以不那么无聊，却没料想对方没有留下来说话的意思。于是他继续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时而刷刷手机，时而看看台上，偶尔能看见Jesse一双细长腿蹬着小皮靴在舞台上走来走去。
于是他点开Jesse的朋友圈，开始翻看里面的以往内容。他发现Jesse是一个摇滚爱好者，她的朋友圈里有很多以往自己追演唱会和参加音乐节的照片，其中有一张Jesse剃光了一半的头发，另一半梳成了脏辫。还有纹身，杨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数全，但Jesse的照片显示她身上至少有不下八处大大小小不同的纹身。杨帆觉得Jesse和自己以前认识的女孩子都不太一样，他并非不认识一些外表奔放内心狂野的姑娘，只是远没有达到Jesse这种程度。或者说他也曾认识过Jesse这样的女孩子，却因为风格太过迥异而没能与杨帆产生过多的接触。就在他津津有味地翻看着别人朋友圈的时候，播放室的灯全部打开了，彩排结束，场务人员开始收东西。杨帆也站起来，拿起搭在旁边座位上的西装外套，打开学校的地图，按图索骥走向了和乔丹说好的二号停车场东侧入口。
要去二号停车场的人很多，因为这是离彩排场地最近的一个停车场，从演播室后门出去就可以看到。杨帆看着很多刚刚忙碌在演播室里的人拎着大大小小的箱包和设备走向和自己相同的目的地，自己站在一侧专注地寻找着里面有没有乔丹的影子。过了一会儿，他看见乔丹和短发女导演一起从演播室后门走出来了，导演表情依旧冷漠严肃，乔丹则看起来很轻松愉快，两个人不知道有来有回地说着些什么。他连忙悄悄地从后面跟上去，想要等乔丹和导演道别，自己便走上去找他。果然，两个人走进停车场没多久，乔丹就在门口站住了，导演冲他挥了挥手，走进车库里面。
乔丹低头看了看手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看，一下就看见了门外离自己不远的杨帆，连忙抬手招呼他过来。杨帆小跑了几步过去，跟着乔丹一起走进了楼梯间，下到地下二层。杨帆扫视着地下二层自己目光可及的每一辆车，正猜测着乔丹的是哪一辆，乔丹已经一个拐弯，拉开了手边一辆紫色帕拉梅拉的车门。车前灯应声而亮，车锁发出清脆短促的开锁声。杨帆有点晃神，这辆车也是他喜欢的，而且已经喜欢了很久。他按捺住心里泛起的一丝激动，拉开车门坐了进去。不知道后面的座位之前坐过什么人，副驾驶的座位被拉得靠前，杨帆根本放不下腿。但他也不好意思问乔丹该怎么调节，一来他觉得这样会让自己看起来有些无知，二来他看到当前座椅的位置和乔丹的基本平齐，如果自己把座位往后拉，似乎显得对乔丹有些不尊重。于是他就这样半蜷缩着，上身却极力表现出舒适的样子。乔丹一边把车打着，一边在手机上输入了一个地址，然后轻轻点了点油门，车从狭窄的位置里钻了出来，拐了个弯爬上了去往地面的坡路。
车一驶出地库，乔丹就拨通了陈一山的电话，确认对方在家后，车便一路顺着日落大道向东开。这是杨帆第一次走日落大道的这一段，道路两边都是高大的树木，郁郁葱葱，弯弯绕绕，颇有曲径通幽的感觉。他很想和乔丹说说话，在脑子里想了几个话题，最后在“车”和“导演“还有”陈一山“里选择了导演。
“部长，今天的导演也是咱们学校的学生吗？”
“她不是。她是罗德岛设计学院的，来咱们学校做个项目，这学期结束就走。”
杨帆听了乔丹的话，立马在脑海里对这个看起来十分不讨人喜欢的女生肃然起敬。他早就听说过罗德岛设计学院的大名，想必这个导演水平不一般。
“那她学的什么，编导吗？”杨帆顺着话题继续往下说。
“没有，她好像学时装的吧。”乔丹回答。“我们关系不错，拉她过来玩玩而已。她眼睛比较贼，随便过来指点一下就能提高不少。”
“哦……那真的太厉害了。”其实杨帆并非对导演的专业和业务能力感兴趣，他只是单纯想要找话聊。两三句这个话题就结束了，杨帆想要聊一聊他更感兴趣的车。但是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去买一辆乔丹这样的车，自己的父母不会同意，家里也确实拿不出那么多钱。他不知道是不是该跟乔丹聊一下这个话题，对于自己来说二手车和实用型的汽车买卖显然是更合适的话题，但他觉得乔丹这样开panamera的人大概不会了解这些东西。他突然觉得有些落寞。来到洛杉矶以后，他已经坐过三个同学的车：接机学长的levante，姜宇浩几周前新买的c63s amg，和乔丹的panamera。他开始觉得自己好像在某些方面很难和学校里的人找到共同点，包括和吴亦可。尽管这是一所公立学校，杨帆却觉得这所学校录取的中国学生大都非富即贵，而自己是他们中的稀有动物——一个来自工薪阶层，除了生活费和学费以外几乎没有其他消费空间的人。他很想改变这样的状态，但是似乎看不到什么即刻可行的办法。从小到大一直成绩尚可，外貌不拖后腿，父母工作受尊敬的杨帆真实地感受到自己有些自卑。他并非没有见过来自大富之家的同学，自己高中国际班里就有好几个父母在当地做生意颇有家产的同学。但他从未尝试过这样，每一个和自己产生交集的人都会在经济实力上对自己产生压迫感。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改变这一切，但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想要变成他们那样的人，融入这样的团体，然后永远留在那里。
车很快拐下了日落大道，开进一个院子，停在一片葱郁的草地旁边。这是杨帆第一次在美国进入私人宅邸，他尽力克制住自己好奇的目光，但还是难免趁乔丹不注意的时候东张西望。这是一座外观风格非常现代的别墅，四四方方的造型，白色墙面搭配胡桃木色的外墙装饰，一层和二层都有两扇硕大的落地窗。乔丹在门口摁了摁门铃，门锁响了一声。门看起来有些沉重，瘦小的乔丹拉动它的时候仿佛花了些力气。进门之后，杨帆学着乔丹的样子把鞋子脱在门口，又把鞋子放进鞋柜里，两个人光着脚踩着光亮的木地板穿过走廊进了客厅。对于杨帆来说，这房子里的一切都是新鲜的，风格现代简约，桌上案上摆放着很多艺术品，其中绝大多数杨帆都不认识，但他认出了其中的一只蓝色气球狗。那是jeff koons的代表作，也是洛杉矶downtown moma的镇馆之宝，之前杨帆和姜宇浩去逛moma的时候姜宇浩曾买了一只桔红色的回家，加上税刷走了姜宇浩接近一万刀，现在那只昂贵的气球狗正摆在姜宇浩的ps4旁边。
从车停在院子里的那一刹那开始，杨帆便开始想象这个房子主人的模样。每多看一眼这个房子，获取一些这个房子里的信息，杨帆对房子主人的想象似乎就更加确切一些。这大概是一个看起来比姜宇浩更加矜贵的人，从房子的摆设来看，他的品味似乎还要更胜自己的好室友一筹，而听乔丹的描述，这个人和自己一样有着一米八五的个头。杨帆端坐在沙发上，脚趾轻轻地勾动，听见楼上脚步声跟着轻轻的关门声传来，期待着一个类似“洛杉矶吴彦祖”一样的人自带bgm踏着和这个房间十分般配的优雅步伐走下楼来。他看了一眼乔丹，乔丹正歪倒在另一边的沙发上玩手机，一只脚搭在黑色的亮得像镜子一样的茶几上。
就在杨帆为乔丹看似十分失礼的行为感到诧异的时候，楼上传来了房子主人打招呼的声音。杨帆顺着声音抬头，看见一个头发乱糟糟的脑袋。顺着往下看，是一身挂满褶皱的深色丝质睡衣睡裤。他半走半跳地以一种十分不规律的节奏下了楼，得以让杨帆更清楚地观察他。他的头发很乱，但看得出来是打过了发胶；两只脚没穿袜子，踩在地板上留下几个借着阳光才能发现的脚印；长相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扔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到他；一边走一边把一根手指戳进鼻孔，用力的时候抿起了上下两片嘴唇。杨帆带着心中的意外缓缓地站了起来，看见来人在裤子上蹭了蹭自己刚刚清理过鼻孔的右手，冲自己伸了过来。来不及做更多的反应，杨帆连忙把手递过去，和对方的握在一起，那一瞬间杨帆像有一股电流通过全身，有着轻微洁癖的寒毛根根树立。虽然这是一次短暂而随意的握手，杨帆不好意思当着对方的面清理手掌，却也尽量不露声色地将右手放在不会触碰到自己衣服的位置。和自己握完手，房主走到乔丹旁边，抬起一只脚戳了戳乔丹的腰部，乔丹痒得一下坐直起来。杨帆在一旁看着他们嘻嘻哈哈地打闹，感觉更加有些无所适从，而乔丹敏锐地发现了这一点，连忙正色，为两人做介绍。
“杨帆，这就是陈一山。他是咱们敌对校商学院的。”
一向听说敌对校里富豪众多，如今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杨帆向陈一山点了点头，陈一山嘻嘻哈哈地继续用一只脚戳着乔丹。乔丹扔下手机，用两只手抱住了陈一山一只脚，然后很快被又高又壮的陈一山从沙发拖到地上。杨帆看着两个“哥哥”以一种孩童的方式在自己面前打闹，不知道作为一个第一次来到别人家的陌生人应该做些什么。无论是掏出手机来玩，还是上去和他们一起闹，亦或是打断他们，似乎都是不礼貌的，并且杨帆也并不想用自己间接接触了陈一山鼻腔分泌物的右手去触碰自己的裤子口袋和手机。而最终两人的打闹以乔丹的求饶而告终，今天造访的目的终于被提起——借西装。
陈一山从果盘里拿了一个苹果，张大了嘴一口啃下去，一大块果肉在他的嘴里发出脆响。他一只手捏着苹果，另一只手摩擦着楼梯的玻璃护栏，在上面留下几串清晰可见的指纹。杨帆小心翼翼地跟着他上了楼，拐了几个弯，走进了一间更衣室。杨帆有些愣住了，这间更衣室比他在中国家里的一件主卧还要大，四周是浅茶色玻璃和胡桃木组成的带金色金属的衣柜，正中间摆着一个胡桃木色桌面透明的中岛式矮柜，这样子不像是个衣帽间，倒像是奢侈品店的一角。透过茶色玻璃可以看见柜子里高高低低地分类整齐地摆放着衬衫，羊绒衫，西装外套等各种用途的衣服。正在杨帆努力地想要把这个房子的一切细节装进脑子里的时候，陈一山拉开了一扇胡桃木的柜门，轨道发出低沉柔和的声音，一排悬挂整齐的西装出现在杨帆面前。熹微的阳光透过西装之间的缝隙落在杨帆的胸前，他轻轻地用手拨动着这些昂贵的织物，生怕一个不小心会损坏它们。这些西装的花色杨帆只有在橱窗里见过，而在现实生活中他只见过普通的黑色，蓝色以及灰色系纯色西装。而陈一山的这些西装花色，除了一套威尔士亲王格，杨帆根本叫不出名字，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这些花色的形状。这些西装着实美丽极了，美丽到让杨帆觉得从这里面挑出一件去做“门童”实在是大材小用。
“学长，这些是不是太高调了，我怕我hold不住啊。”事实上杨帆的心里很想见到自己穿上这些西装的样子，但他不想表现出对别人所拥有的东西的渴望。
陈一山听了杨帆这话，从柜子的另一侧绕过来，站在杨帆侧面打量了他一番，把吃得还剩一半的苹果放在嘴巴前面，用力地咬了一口，把它固定在牙齿上。和着阳光，苹果上溅出来的汁水像几粒小小的碎钻呈抛物线落下，消失在浅驼色的地毯上。他走近柜子，杨帆适时地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位置，看着陈一山粗暴地像在一堆脏袜子里寻找尚且还算干净的一双那样，胡乱拨弄着那些衣服，然后从里面拿出一件暗绿色和黑色格纹的西装，递给杨帆，然后又用力地咬了一口苹果，嘴巴发出一声脆响，杨帆清楚地看见有一粒果汁溅在了西装左侧领子的黑色花纹上，然后被织物纤维吸收，消失得无影无踪。
紧接着，陈一帆又从刚才杨帆目光扫过的一扇玻璃门里取出一件纯白色的衬衫，几乎是扔在中岛的台面上，然后他走到中岛旁边，拉开了第二层的一个抽屉。杨帆走近过去，这才看清中岛玻璃台面下面的风光。台面下陈列着一排排各式各样的西装袖口，领带扣，腰带扣，还有一些杨帆叫不上名字说不出用途的金属物件。陈一山从拉开的抽屉里抽出来一根和西装颜色相近的深绿色领结，扔在台面上，然后又拉开了抽屉最上面的一层，从里面取出一对刻着六角星图案的圆形袖扣，放在领结的旁边。
“你先试试，我跟Jordan在楼下等着。”陈一山一边说话，一边撅起屁股怼了一下拉出来的抽屉，抽屉沿着轨道被轻轻地送回了玻璃下面。说完，陈一山就啃着那颗近乎全裸的快要露出黑色种子的苹果走出去了，杨帆注视着他晃晃悠悠走开的身影，觉得他滑稽又可爱。
杨帆轻轻地把那套西装放在台面上，一边从上到下解着衬衣的纽扣一边在屋内四处寻找镜子，却没有找到。他不敢随意开动这屋子里的任何一扇柜门，生怕会让陈一山觉得唐突，于是只好借着阳光，找了一扇有些反光的柜门当镜子。他把自己的衬衫扔在地上，拿起了陈一山那件外表看起来和自己的那件并没有什么区别的白衬衣。屋里并不热，但杨帆的手心却有些出汗，他连忙把手心在裤子上蹭了蹭，生怕汗水会把白衬衣弄脏。
陈一山的衣服穿在杨帆身上竟然出奇得合身，仿佛两个人的身材尺寸都一模一样。杨帆看着柜门上变了色但轮廓清晰的自己，心想“人靠衣装”这话果然是对的，穿上大牌西装的自己看起来果然和以前不一样了。他转动着身子，感叹这西装剪裁十分合体，每一个角度看起来都十分完美。他沉浸于欣赏映在自己玻璃门上的帅气形象，没听见陈一山已经从楼下走了上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