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门进来的是个高个子的男人,160出头的李蕴只勉强到他肩膀,他穿了件质感轻薄的白色衬衣,戴一副金属边框的眼镜,黑色短发,长了一张温和好看的脸。他的眉目幽沉深邃,眸光却很清淡,像白玉表面那通透莹亮的光泽。
这男人就是李蕴的师父秦非,在楼下开了家【无形书吧】,是个活得比李蕴还不入世的人。
李蕴长这么大,没见过他交过什么朋友,跟谁都是一副脾气温和好说话的样子,可没见过他把谁真正放眼里过,她那寡淡的社交欲望大约就是被他潜移默化来的。
可别看她师父一副斯文人的样子,实际上他的灵能力却是高深莫测,她的一身本事都是他教的,可她这二十年来却从没看透过他的真正实力,更没见过他动真格。
李蕴对她这个师父几乎是言听计从,一来因为她打从心底敬佩和崇拜他,而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他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
许是太过在乎,以至于她这天塌下来也满不在乎的性格,也从不敢明目张胆地惹他生气,顶多就是某些方面阳奉阴违搞点无伤大雅的小花招。
秦非看了她一眼,微微颔首:“在那里遇到麻烦了?”
他对自己这个徒弟的性格很是了解,她消息来只说“办了”而没说办妥,他一看就知道有情况。
李蕴点点头说:“那个酒吧老板叫季阳洲,让我喝了「那杯酒」,就放我走了。”然后她又把路上被跟踪要微信和季阳洲要她明天去“新人测试”的事复述了一遍,末了皱着眉耷拉着嘴角,不太高兴的样子:“搞不懂他们什么意思。”
秦非听完,神情倒没什么变化,只是那双狭长的眼轻微地眯起了一些,说:“应当是想试一下你的能力。”
李蕴觉得这说辞有点熟悉,她想到刚才季阳洲发来的信息,不由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了一声,嘴上虽没对此没发表意见,却有种不屑言表的微妙意味。
秦非一眼看穿,轻声问了句:“不想去?”
他的语气更像是叙述,可能是因为打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地知道李蕴对加入协会这件事的态度。
没错,李蕴当然不想去,她对这个协会毫无兴趣,更没有一丝意愿去加入他们……但这是秦非的要求,他说她能在那里学到很多他教不了的东西——虽然对这一观点她怀有深深的质疑,但还是会选择听从师父的安排,因为说实在的,对她来说其实没太多实质上的影响。
就好像她当年乖乖听他的话走进普通人类的学校上学那样,在她心里只不过是一件为了让师父满意而不得不去做的“小事”。
于是她面不改色、不假思索地违心道:“没有啊,正好明天周末嘛,就当是另一种修炼灵能的途径。”
秦非看着她,镜片透射下的眸光微微晃动,沉默半晌后他说:“嗯,你要记住,凡事小心应对,切勿大意,今晚就早点休息吧。”
李蕴静静地看着他走回房间去,脸上神情有些晦暗——她知道自己不太会说谎,师父是能够看出来她并不想加入协会的,要是放在以往,他定不会在这种事上勉强她,因为他自己也是个缥缈于世之人,对这一类事情从不强求。
可只有在这件事上,他的态度一直很明确。
既然如此,师父一定有他的理由,所以李蕴没有表达抗拒,她信任秦非,而这种信任有时候是很没有道理可言的。
李蕴回到房间后,重新点开了和季阳洲、赵子骞的群组,把原本打算回绝的内容删掉,输入:几点到?
过了一会儿,季阳洲回了句:天黑之前一定要到,那一带晚上不太安全,你一小姑娘要出了什么事可就麻烦了。
李蕴:……能出什么事?
并非她好奇,她就是有点不以为然,那地方看地图也不过就是个深山野林,她小时候就是在那种环境里长大的,还能怕不成?
季阳洲倒是继续卖关子,回道:那可不好说,反正入夜之后那地方是半个人影都见不到的,指不定能见到点别的什么。
李蕴不吃这套,反问他:你见过?
季阳洲看吓不到她,措辞一变,又是另一种唬人的意味:小姑娘,看来你胆儿挺大呀,不过这也是个好事,我们就需要你这样的人。
李蕴看到这条消息,颇觉无聊,心想:再扯下去铁定被这个姓季的绕晕。
于是简单回了个“哦”字以表敷衍,而后手机扔一边倒头睡去了。
*
周末是出游的高峰,一早列车站安检就大排长龙,李蕴买的这趟城际列车途经G城周边一带的农村地区,开往一处叫做堂庭山的旅游胜地,所以人群里大多是携家带口出去野游的,像她这样独自一人、两手空空,甚至连个背包都没有的,怎么看都觉得有些格格不入。
不过好在她的装束和举止都很低调,倒也没什么人会关注到她。
为防碰到喜欢搭话的陌生人,李蕴特意选了角落里靠窗的单人座,一路上她撇着头看窗外,视线就没收回来过,但眼睛以外的感官,却都下意识地用来留意周围的情况:这一节车厢倒没什么特殊的,都是些普通人。
但在某一个时刻——说不上具体是哪一点,她突然感觉到一种强烈而尖锐的危险,像是被什么野兽盯住了后脑,颈后的汗毛骤然耸立。
她尽量保持镇定,回过头去观察车厢里的情况,周围的人各自在做自己的事,或有说有笑,或歪着身子睡觉,看起来再寻常不过。
可是那种危险的感觉却一直存在,像一把尖刀悬在头顶,她感觉自己浑身鸡皮疙瘩都冒出来了。
终是有些坐不住,李蕴从座位上站起身,就在那一瞬间,她发现余光中窗外的景色似乎变了个色调,扭头去看,原本在广阔平原上笔直向前的列车,不合逻辑地驶到了一望无际的海面上,视野突兀地被一整片波光粼粼的蓝色给填了个满满当当……
一句“卧槽”还卡在喉咙里没吐出来,忽然一个庞然大物从海面钻出个头,紧接着一跃而起,在空中一个旋身后又落入海中,激起了巨大的海浪,向着列车的方向扑过来,眼看就要将轨道上的一切淹没……
而车厢里,除了李蕴之外的所有人,却仿佛都看不到窗外的奇异之景和就在眼前的危机,若无其事地交谈着。
【难道他们看不见?】这个念头钻进了李蕴的脑海,她立即重新看向窗外。
更奇异的一幕出现了,那一层层巨大的海浪,在轨道外几米远的地方戛然而止,像是拍打在一道无形的墙壁上,被硬生生地阻断了。
眨眼间躲过了灭顶之灾的列车,载着一群无知无觉的乘客,丝毫不受影响地继续前行……
李蕴回头又看了一圈车厢内若无其事的人们,发现的确只有她能看到这一切奇怪的景象,心道:看来是有同行出手了。这人在她之前发现了异常,做了结界阻挡了危险,应当在她前面的车厢。
她往前找了两个车厢,最后在餐厅发现了正坐那吃东西的季阳洲。
他坐在角落的小圆桌,面前摆着三道小菜,两碗牛肉面,他正慢条斯理地吸溜着其中一碗,另一碗则似乎是为她准备的,像是知道她会找来一般。
李蕴心里有事要问,走过去也没打招呼就往他面前一坐,倒没有直接动筷,就是盯着他好一阵打量。
季阳洲正夹起一块凉拌猪耳,闻声抬起眼皮不太耐烦地看了她一眼,凶巴巴道:“我让你坐了吗?这么自觉?”
李蕴很少和他这种性格的人打交道,被他这么一怼也有点愣,下意识就要站起来。
熟知季阳洲语气一变,又说:“算了,下次注意点,坐着吧。”而后一边嚼着猪耳上的脆软骨,一边指着筷子筒里的筷子说,“喏,给你叫了牛肉面,钱已经花了啊,爱吃不爱吃都得吃,不能浪费。”
这一连串的事情下来,李蕴脑海里想问的事塞了一堆,刚又被怼回去了,不由就有点懵,听他这么说,也没多想,拿起双筷子默默无语地吃起了面条。
昨晚在微信上交流后,季阳洲觉着这小姑娘年纪看着不大,处事态度却四平八稳的,他胡扯了一堆都唬不住她。
可他今天一路观察下来,又觉得好像不是那回事,这小姑娘,其实就是比较独,独而不群,自然给人的感觉就很不一样。
季阳洲看李蕴还算听话,被今天突如其来的变故搞坏的心情也不那么糟糕了,就起头聊一下眼下的情况:“刚才的事,你看到了吧?怎么想的?”
李蕴从小被秦非教导了不少规矩,“食不言寝不语”早就是一种习惯,因此她细嚼慢咽吞完嘴里的面条后,才说:“看起来像是灵能破碎导致的空间错位现象,刚才很危险,还好你及时出手了。”
这一句话里信息量不小,季阳洲下意识挑了眉,打量了李蕴一会儿才问:“你知道这么多,哪学来的,有人教你?”
李蕴被问得心头一紧,顿时意识到自己似乎说错了话——这也着实不能怪她,除了师父以外,她极少和“同类”有交集。
要是在普通人面前,她通常就装傻充愣什么都不说,尽量压低自己的存在感;而在师父面前,她也不需要顾及哪些能说哪些不能说。
所以现在这种情况……她没有遇到过。
她也不可能会意识到,自己属于“知道得很多”的那一类。
季阳洲看出来她那一瞬间的紧张,轻哼了一声把话题晃了过去:“别紧张,就随口一问。我们协会呢,就是喜欢聪明又有能力的人,外勤组常年缺人手,我看你挺合适的。”
李蕴见话题被带开,心里松了口气,顺着问道:“外勤组?”
季阳洲点点头:“你知道的,这个世界其实有很多危险,存在于普世位面的危险,还有一大堆来自其他位面的威胁。那些没有灵能力的普通人,得靠着我们努力艰辛地维持假象,才能在这个他们眼中的太平盛世里开心快乐地生活。”
在灵能者看来,这个世界的确充满了很多危险,但换个角度来看,普通人也不一定就真的觉得这是个太平盛世。
李蕴不知道怎么回应他这一番话,干脆沉默以对。
季阳洲继续道:“因此呢,协会时常任务繁重,大多数都是为了处理一些像今天这样的情况,大家得分工明确,才能把事情做好。外勤组的人呢,就负责到现场去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所以必须有实力的灵能者才能胜任。”
李蕴听完他这一番解释,却颇觉疑惑,问道:“所以今天这场空间错位……是你昨天所说的‘新手测试’?”
这不太说得通,如果真是这样,他为什么要在最关键的时刻自己出手?而且,这一列车几百条人名难道都拿来冒险?未免也太儿戏了……
季阳洲眉头一皱,又开始语气不善:“胡扯什么,新手测试做这种程度,是嫌麻烦不够多吗?”他没好气地挑了一筷子面条,还没喂进嘴里又觉得来气,“最近一直不太平,灵能破碎的现象越来越频发,经常像今天这样没有预兆地引发错位空间,如果不是刚好我在这趟列车上,那这一车几百条的人命大概就没了。”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事,他面色凝重地放下了手里的筷子,“听着,今天这个情况的确不在计划内,但事出紧急,就当做你入会后的第一个任务吧。”
李蕴听完,正想问清楚,突然敏锐地感知到那种让她神经发麻的危机感像一根刺针似的钉在头顶,她猛一下坐直了身体,转头去看窗外——海面上空不知什么时候聚集了厚重的乌云,一派狂风卷浪、暴雨将临之景。
她震惊之余,想到了刚才看见的那头庞然巨物,心思一动问道:“这个环境看上去……是与次位面交错了?”
季阳洲“嗯”了一声,语气颇有些沉郁:“次位面的环境本就比这里凶残许多,你刚才也看到了吧?那头巨兽是这片海域的老大,看样子脾气不大好,这一带的天气受它的活动所影响变得很狂躁……”
李蕴听他这意思,忍不住插了句嘴:“你是想让我去搞定它?”
季阳洲这人特不喜欢说话的时候被打断,顿时露出了一个仿佛牙疼的表情,仿佛使劲忍住了到嘴边的脏话。半晌,颇为不耐地“啧”了一声:“你这小姑娘,个子不高,心倒挺大的?你什么本事,就想一个人搞定一头荒古巨兽?你知道这些远古物种的破坏力有多强吗?大言不惭……”
李蕴垂下眼没回嘴,但心里不以为然:次位面她也不是没去过,每年12月份左右,师父都会挑那么个恶心人的地方,带她去做一次地狱模式的“年终考核”,要是过不了关,来年的训练量就得加倍,非常可怕……所以这么多年下来,单挑一头荒古巨兽对她来说早已经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了。
但她不好把这事告诉季阳洲,因为她感觉这事要是说出来,会使得她过于“异常”,她不喜欢被别人关注,尤其是季阳洲这种看上去就很难缠的人。
季阳洲见李蕴住了嘴,以为吓住她了,这才继续说:“等会儿我会将你传送到这一片错位空间的内核,你找到离开这个错位空间的出口后,就用这个通知我。”他说着,递过去一个东西。
李蕴接过来一看,是个不规则的六面体装置,上面有些奇奇怪怪的纹路,虽然看不懂是什么意思,但她能从其中感觉到灵能的波动,很显然,这是一个灵能装置。所谓灵能装置,就是用一些特殊的手段制造而成,必须使用灵能来驱动以达到某些效用的装置。
李蕴见过一些,但大多是制作工艺比较古老的远古宝器,这种看上去科技水平很高的玩意儿,还真是头一次见。
季阳洲看了她一眼说:“这东西你应该懂怎么用吧?”
李蕴颇有些为难地研究了一会儿,诚实道:“不懂。”
季阳洲:“……”
李蕴被他那无言以对的表情搞得有点脸热,只得多解释了一句:“头一回见这种东西。”
季阳洲似乎也没想到她居然头一次见这个东西,不由有些讶异:“头一回……你是活在深山老林里吧?现在到处都是冷泉港制造的灵能宝器,灵能者中几乎是人手一件,这是最常见的AC8传音定位装置,你居然没见过?”
完蛋……李蕴觉得自己真是多说多错,干脆不解释了,就问重点:“……所以该怎么用?”
季阳洲瞅着她叹了口气,而后从她手里一把夺过AC8,耐着性子给她讲解了一遍用法。
李蕴倒还算聪明,听了一遍不但学会了怎么用,还似乎隐约搞懂了这一类“冷泉港制造”的高科技灵能宝器的基本原理——说白了,就是把灵能当做一种驱动装置的能源燃料,就像开车那样,灵能者需要学习的就是如何驱动和驾驶。
季阳洲把AC8重新交到她手里,而后站起身朝她比了个“跟上来”的手势后,就往前面的车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