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光线略微有些昏暗，仅靠着一盏油灯，其上火花摇曳，散发出微薄的光亮，躺在榻上的清瘦少年裹在一床厚实被褥中，偶尔发出轻微鼾声。
这似乎是铁匠铺子后院里的储物间，地上摆满了各色炼铁器具，还有许多从苦礁山采来的矿石，随意搁置在地面上，显得十分杂乱。
一只黄铜香炉，摆在榻前，其内有寥寥青烟升腾而起，在这间本就不算宽阔的狭窄房间里面氤氲弥漫。
姜起汜悠悠醒转过来，体内伤势虽仍旧有强烈的疼痛之感，不过相比起之前那种，宛若剔骨抽筋般的剧痛，此刻显然是要缓和极多。
他环视四周，透过拉开的纱窗，隐隐可见阳光初照地面的光景，街道两旁所种植的黄山栾树，其枯黄树叶之上，犹有淡霜未消。
姜起汜基本上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了的，之前的早晨，树叶之上显然并没有这么厚的霜，那看来自己少说是睡了三天往上走。
姜起汜原本惨白的脸，经过这几天休眠，开始恢复，有了些人色。
他嘴唇干裂泛起皮褶，口渴难耐，侧身探到榻边的小方桌上，其上摆放着糕点，精致小巧，果碎桃花瓣点缀其上，扑面而来的是那种让人垂涎欲滴的香味。
姜起汜咽了口唾沫，这些糕点一看就不便宜。
他直接拿过一只茶壶，没有着急饮水，先揭开盖子，茶水清新，茶叶在水中浸泡绽放，尚且还像是新开在枝头上的嫩芽，附带着淡淡的甘甜气息。
姜起汜重新盖上盖子，犹豫了一下，把茶水放回桌子上，从一旁拿过一套干净衣服，那衣服依旧单薄寒酸，是他之前在黄七平这里做工的时候，放在这边以备换洗的衣物。
穿好了衣服，姜起汜拖起被黄七平随意扔在床板下的老旧布鞋，准备走出去，看看能不能找些他这个泥腿子消费得起的吃食。
不曾想，黄七平嘀嘀咕咕地走了进来，见姜起汜起身想走，当即把他摁在了榻上，眉头一皱，冲着他就是一通乱骂，“老子这香炉里的真龙涎，那可是好东西，你个贱骨头就当真是半点都不会享受？他娘的，好些个高门大户里面的狗屁老爷，想吸上一口还要看老子的心情，心情不好，任他跪在铺子门外，哭个十年八年的，老子都不带搭理。”
唾沫星子溅得姜起汜是眼花缭乱，他挠了挠头，估摸着自己好几个月的薪水，多半都随着香炉里的好东西，烧了个干干净净，他暗叹一声，干脆就坐在榻上，任由雨打风吹。
黄七平从旁边扯过板凳坐下，嘴上就一直不曾停下来，“要不是宋书朗那一肚子穷酸气的教书匠，舍了面皮不要，跪在老子面前苦苦哀求，老子还真不舍把这珍藏了好些年头的真龙涎拿出来，给你这么个贱骨头用，这跟那些在田垄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汉，拿着一等一的琼浆美酒去浇田灌溉没区别，都他娘的是暴殄天物。”
黄七平的言语可谓是糟心至极，但姜起汜始终是默不作声，本就是听这种乱七八糟的话，在泥潭里面摸爬大的，若是耳朵里钻进这么些言语，就要糟心窝火半天，那他早就该在横梁上，拉根绳子吊死算求。
闲话终日有，不放在心上，自然就无。
他此刻又饥又渴，肚子咕咕直叫。
黄七平一把将方桌上的糕点和茶水，推到姜起汜面前，嘲弄道：“有时候就是不懂，你这傻小子脑子里都是装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辛辛苦苦挣铜钱，给你家那老不死的治病，自己不舍得吃不舍得穿，莫非你和你家那老不死的有过约定，你先把她治好，然后自己又积劳成疾，倒在病榻上，换她来照顾你？总得有个人躺在病榻上，给你家那不挡风不遮雨的老宅子镇风水？”
姜起汜看着那些糕点与茶水，有些迟疑，似是觉得实在太贵，又似是觉得长辈在面前坐着，自己却在吃东西，会显得无礼。
黄七平嗤笑道：“老子说老子的，你吃你的，一个泥腿子而已，哪里来的那么多穷讲究？我看啊，就是宋书朗那个穷酸教书匠，你不主动去学塾请他祸害你，他还隔三差五的跑去枣花巷，倒贴上门。”
姜起汜抬起头，极其认真地看向黄七平，一板一眼道：“宋先生的确在闲暇时分，会去枣花巷教我读书写字，但绝对没有这么廉价，他以教书育人为本，不把束脩名利放在心上，是顶好的先生。”
见姜起汜似乎还要唧唧歪歪，黄七平顺手从方桌上抄起一块糕点，塞进他嘴里，不耐烦道：“你就看过三五页纸的书，你晓得狗屁的教书育人，你晓得狗屁的功名利禄。”
姜起汜细嚼慢咽地吃着糕点，免得牵扯到伤口，等咽下去一口糕点，他突然问道：“宋先生之前来过吗？”
黄七平没好气道：“那可不咋地，你吃的糕点就是他给你提过来的，他来过两次，你一口气睡三天，这就没见到面，他还要我把真龙涎焚了，给你温养身体，巩固气血，我有时候都有些怀疑，你是不是宋书朗在殷素贞之前，和别的妖艳贱货生的私生子，怎地他跟你不沾亲不带故的，就对你这般体贴？”
窗外逐渐有了些吆喝声，叫卖着瓜果蔬菜，胭脂水粉，还有烤山药，烤山药，大个的烤山药，十文钱三个的烤山药。
姜起汜和黄七平相处也有不短时日，知道他就是这脾气，要不让他说几句弯酸话，他能把自己憋得够呛，可他到底还是个心善的，是那种刀子嘴刀子嘴刀子嘴，豆腐心。
黄七平见姜起汜半天不开腔，心里有些没劲儿，“张家那小兔崽子，前两天还领着一伙恶奴，满玉曲的找你，说你偷了他的玉佩，一顿没打死你，让你跑了，等逮到你，非得让你下一次油锅不可。”
姜起汜目光中有种种情绪杂糅，略作沉默，他神色黯淡地说道：“我没偷过东西，我那天就是在酒楼里面，做了些擦桌子扫地之类的琐事，然后去落云山采了药，在甘霖水清洗药草的时候，张家公子就说我偷了他的玉佩。”
黄七平笑意玩味，“老子也是晓得你这贱骨头脾性的，那玉佩再值钱，给你一百个胆子，你也不敢偷张家那小兔崽子的东西。”
鸡鸣狗盗之事，胆小如鼠之徒，敢在孤寡老人家中偷一根针，那只要足够利欲熏心，他就敢钻进豪门大宅里去偷古玩字画，这无关胆大胆小，只在于有没有那妄想着不劳而获，坐拥锦衣玉食，妻妾成群，所以去铤而走险的歪心思。
他突然轻声问道：“那我在铁匠铺子住着，会给黄叔惹麻烦吗？”
黄七平挑眉，握拳按在膝盖上，神采飞扬道：“那小兔崽子稍微有点脑子，就不敢带着人来铁匠铺子的，他爹看见我还得点头哈腰的给老子问声好呢。”
黄七平又一摆手，“再说你的脏名都洗清了，宋书朗开口为你正名，当着围观近百人的面，说你不可能做出这种事情。”
姜起汜心头微暖，宋先生总能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候给自己帮助，从小到大，在自己最饥寒的时候给自己送来米面，衣物，虽然总说是借给自己的，但是却从来不曾催促偿还。
宋先生倒不是就真就如黄七平所说的那般，独独对姜起汜一个人好，恰恰相反，不论贫穷富贵，不论聪颖笨拙，宋先生对所有学生都是一视同仁，能帮助一二的，从来不说二话。
镇上好些贫穷门户，都欠着宋先生一两年的束脩，家里的孩子不照样每天去学塾，读圣贤书籍，听圣贤教诲，宋先生皆是悉心教导，何时因此而给过那些孩子脸色看？
姜起汜也并没有因此而觉得，宋先生的帮助就是理所应当的。
虽没有时间去学塾给宋先生奉上一份束脩，可只要手头有了闲钱，东西都还回去不说，符合时令且鲜嫩的春笋、冬笋、香椿芽等雅士清馋，姜起汜只要采到，首先就分出一份给宋先生留着。
姜起汜幼年时，听宋先生讲的道理总是一知半解，后来，在泥潭里摸爬滚打了许多日子，他自己也琢磨出了道理来。
一个人即便力所能及地对所有人都好，唯独对你冷眼相向，你也没有道理去埋怨他做的不够好，而他对你也好，那就是天大的恩泽，不管别人怎么样，你得记住他的好。
黄七平又幸灾乐祸道：“后来在闻香楼做账房先生的唐初礼，在柜台一角发现了那枚玉佩，原来是张家那个小兔崽子自己马虎大意，给弄丢了。你是不知道，唐初礼一张嘴巴，那是半点不饶人，嘴上玩着些酸啾啾的文字游戏，但连我这一天书都没读过的门外汉，也能听出来，是把张家那个小兔崽子给骂了个狗血淋头。”
“说什么，纵然腰带悬金玉，腹中无点墨，脑中亦空空，无外乎金玉其表，败絮其中，粪土之心也。”
“说什么，夜夜歌舞升平，醇酒美人，好一片太平乐土。个个锦衣华服，相貌端庄，坏一片腌臜狼藉，其中又有最甚者，挽弓六尺长，金色火焰立灼骄阳，张口龌龊气息扑面，小生不才，只道是其心中粪土外泄，熏杀众人也。”
姜起汜也不禁哑然失笑，可这一下就牵扯到了伤势，于是他伸手捂住嘴，猛烈咳嗽起来。
黄七平突然正色道：“不过这些日子，你还是待在老子这儿好好养伤，那张家的小兔崽子心里憋着火气，只要逮到你那肯定还是要抓去滚油锅的，你一旦出了铁匠铺子，反正老子是再懒得管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