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起汜走出匡机巷后,沿着白露街向北而行,他仍旧靠着墙走,微微低垂着脑袋,与过往行人离出稍远的距离,明明茕茕孑立,他却始终笑得合不拢嘴,身侧似有良辰美景作伴。
鬼使神差的,背着竹篓的清瘦少年抬起头来。
广袤天空尽被阴云笼罩,今晚夜色暗得深沉。
但只这不经意地一瞥,便仿佛有万千甘霖垂落,降在他心中的枯涸土地之上,如春水滋润万物,花草在银丝中向阳而生。
姜起汜目光迷离,下意识地停下脚步。
他在昏沉夜色下,见到一片璀璨如星河般的光芒。
头梳丱发的小姑娘,从前方不远处的墙角,探出半个小脑袋来,还在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呢,一转头,就见到有位黝黑如炭的清瘦少年,怔怔出神地望向自己。
小姑娘吓得一激灵,像是一只受到惊吓刺激的麋鹿,忽闪着大眼睛,赶忙再次四下环视一周,确定没有任何风吹躁动之后,松了口气。
又似乎是觉得这样的表现,显得非常没有高人风范,会在那清瘦少年面前丢了面子,小姑娘刚探出墙头的半个脑袋,咻的缩了回去。
她两条小腿甩得飞快,跟车轱辘似地,一溜烟儿就跑得没了踪影。
呆愣愣站了好半晌,姜起汜回过神来,眼前早已没了那小姑娘的身影,他又盯了好一会儿,确定那小姑娘是离开了,心中竟然莫名其妙地感觉有些失落。
姜起汜拍了拍脑袋,又使劲晃了晃,脑海里那位小姑娘的面容,却如何也挥之不去。
眉如清波,眼似星河。
小姑娘约莫八九岁的模样,生得粉雕玉琢,极其可爱漂亮,着一身莲青色衣裙,此刻正在与姜起汜相反的方向,一步步蹦蹦跳跳着前行,每一脚都刻意跳到青石板的中心位置。
她神情恹恹的嘟着嘴,显然心里面有一点小小的哀伤。
我陆某人跋山涉水,千万里迢迢跑来玉曲,结果半点风头都还没出,就在一个本地人面前丢了颜面,那还了得?
听说山下百姓平日里无事,最爱聚在一起,聊风聊雨聊天气,扯刀扯剑扯江湖,要是我陆某人悄悄咪咪溜出来,然后给江湖上的无名之辈吓了个浑身哆嗦的消息,被一传十十传百,那至少在玉曲境内,我陆某人,岂不是就要沦为笑柄?
小姑娘越想越气,越气越想,最后似乎对自己都有些恼羞成怒,扯了扯自己肉嘟嘟的小脸蛋儿,你说说你,闯荡了这么久的江湖,最后给一条山下的小鱼小虾,吓了一大跳,你狗刨个屁的江湖?
然后小姑娘吃痛,哎呀呀叫了两声,松开小手,揉了揉被自己扯得有些发红的脸蛋儿,从怀里掏出一本由山下市井印刻,刻章并不清晰,显然还是盗版货的江湖侠义小说出来。
她抬起小手,认真揩了揩书封,果然江湖水深,我陆某人还是要多多学习武林前辈们的经验教训。
于是小姑娘又把小说中那些素画白描的仙子、侠客插图,都给好好观摩了一遍。
其中一幅轻纱仙子,于府壁之上悬丝入眠的白描绘图,更是看得小姑娘哈喇子都要滴了下来。
来的路上,与大师兄夜宿一个山涧洞府中,小姑娘兴致勃勃地拿出一条极长的彩带来,也学那仙子悬丝入眠,结果刚刚蹦上去,彩带一番交织错落,将她严严实实的给捆了个五花大绑,小姑娘在山涧洞府中滚来滚去,鬼哭狼嚎,说演义小说都是骗人的,没有科学依据。
大师兄难得有个清净时候,盘膝坐地,温养剑气,愣是没搭理她。
小姑娘当然可以自己破开束缚,只是每每要狠下心将捆在身上的彩带,给振成漫天碎屑的时候,她都有些于心不忍。
这条彩带,是自己拖着大师兄逛了一下午才买到的,整整花了二两银子呢,当然舍不得。
书上说,器乃聚灵之躯,是有灵性的,而且这条彩带在风中舞荡,色彩绚烂,多好看呀。
所以小姑娘愣是被这条彩带给裹到半夜,也没舍得以灵气震碎,直到翻来覆去地折腾累了,沉沉睡去之后,大师兄才来解开彩带缠绕。
不远处,有桂花飘香,其中还夹杂着一丝甜甜的味道。
小姑娘抽了抽鼻子,两眼放光,将手里的侠义小说小心翼翼地藏回怀中,顺着香气一路寻去。
随即她就看到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腮帮子鼓鼓的,显然是包着一大颗糖,正站在树下眯起一只眼,用弹弓瞄准着自家药铺墙壁上,用木炭画出来的一个小人。
小姑娘轻手轻脚走过去,跑了拍小家伙左肩膀,却又猫腰躲在右边,一言不发。
小家伙往左望去,近处空无一人。
等到他懵懵懂懂地转回头时,小姑娘突然跳到他面前,大叫一声。
小家伙并没有想象中的惊慌失措,他翻了个白眼,然后继续拿起弹弓瞄准墙壁,没好气道:“你谁啊,无不无聊?”
如此一来,反倒是小姑娘愣了愣,没道理啊,在朝歌城,我陆某人这一招,可是吓坏了不少江湖名士的,连勉道楼的老头儿,都经常吓得鼻涕眼泪一起掉呢。
小姑娘轻轻咬着指甲盖儿,莫非这玉曲镇上的百姓,个个不显山不露水,瞧着寻常无奇,实则都是如那扫地僧一般,隐藏极深的高手?
小家伙并不搭理小姑娘,只是自顾自的继续从兜里掏出小石子来,装在弹弓上,一连打完十多颗石子,明明与墙壁相隔不足一丈,却成功避开了所有打靶目标。
小姑娘幸灾乐祸,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来不是什么高人嘛,这次纯粹是我陆某人失策,果然想要走遍天下,只靠一招鲜是行不通的。
风萧萧,树映墙,影飘飘。
这在小家伙看来,倒像是连墙上的影子都在嘲笑他,小家伙垂头丧气地后退两步,靠着白露街边的花坛坐下,弹弓打得这么不准,明天去学塾再跟他们过家家,自己肯定又只能给曾长宁当马夫了。
对于孩子来说,打碎了一只瓷碗,就已经是天大的烦恼。
小姑娘也跟着在花坛上坐下,老气横秋地拍了拍小家伙的肩膀,“百步穿杨的弓箭手,也是从如何拉弓射箭开始学的,你这连门槛都还没跨过呢,就灰心丧气啦?”
小家伙闷闷不乐,从兜里拿出一颗桂花落,塞进嘴里,含混不清道:“才没有,我只是休息休息,等会儿就去把石子捡回来。”
小姑娘舔了舔嘴角,“你的糖很好看的样子哎。”
小家伙脸上洋溢出一抹得意神色,眉飞色舞道:“那当然,这是我娘亲亲手做的,在糖浆里面加了好多好多桂花酱,你逛遍玉曲都绝对买不到。”
小姑娘装作嗤之以鼻的模样,说起昧良心的话来,“可是闻着半点桂花香气都没有,你肯定是在骗我。”
小家伙不乐意了,郑重其事的反驳道:“我娘亲每年秋天,都要准备一大罐子的桂花酱,就是用来做糖的,学塾宋先生还给这个糖取名叫做‘桂花落’。”
见这小家伙半点不上道,小姑娘心中有些气恼,但脸上却仍是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她摊开手掌,笑眯眯道:“那你拿给我尝尝,要真有桂花香气,我陆某人就实名制表扬你。”
小家伙机灵得很,当即就反应过来,身体往后缩了缩,叠起两只小手遮住自己口袋,一脸狐疑,“我都没看见过你,你信不信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你信了就能去帮我,把先生留下的课业做完?”
小家伙略作停顿,眼中闪过狡猾神色,摆了摆手,“不可能白给你吃的,我娘说啦,天下没有白吃的晌午,我爹也说啦,王家自古以来,就没有过白送出去的东西。”
小姑娘心领神会,从袖子里摸出一颗铜板来,递给小家伙,“呐,就一颗糖而已,最多一文钱,不能再多了。”
不曾想,小家伙却是深得王掌柜做生意精髓的,他见到只一文钱,立刻把头扭到一边,视若无睹的吹起口哨来。
小姑娘实在拗不过肚子里面的馋虫,犹豫良久,又从袖里摸出一枚铜钱,小脸皱在一起,一脸肉疼的模样,两只手比划出个大圆来,“两文钱总够了吧,两文钱都能这么大个溏心馒头啦。”
接过两文铜钱,小家伙这才转过头来,从兜里摸出一颗桂花落递给小姑娘,勉为其难道:“事先说好,我娘亲做糖所付出的成本、辛劳、柴火,还有杂七杂八的加在一堆,我可是半点没有坑蒙你的。”
到底是年纪还小,要是王掌柜,就绝对不会做出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来。
小姑娘接过糖来,想都不想,直接塞进嘴里,滋味的确极好,她小袖一挥,兴冲冲道:“我辈江湖中人,最重江湖规矩,我教你如何把弹弓打得精准无误,以聊表谢意怎样?”
小家伙顿时喜笑颜开,屁颠屁颠地捡来一颗小石子,又重新站回原位,兴致勃勃道:“如果能站在这里,打到那个小人,我明天不用当马夫,就再给你一颗桂花落。”
小姑娘点了点头,从花坛上站起身来,做出一个拉弓射箭的姿势,故作深沉道:“首先,你拉弹弓的姿势都不对,你学我这样。”
小家伙按部就班,拉开弹弓,学那小姑娘的模样。
小姑娘保持姿势,显得极为满意,眯起一只眼来,正儿八经道:“打弹弓,风向问题也十分有讲究,你要沉下心去感受风的律动,我这么说有些复杂,但你应该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小家伙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也眯起眼,心无旁骛去感受风的律动。
小姑娘却突然一步跃上前来,对着小家伙拉弹弓的手,轻轻一推。
小家伙还没反应过来,拉弹弓的手就松懈开来。
于是一颗小石子激射而出,在空中呼啸,最后啪的一声,砸在隔壁大宅的木门上。
沉闷却又嘹亮,连门上的红漆都被砸下来一小块。
隔壁宅子里面,立马就有门房骂骂咧咧地跑了出来,一看这红漆大门都给砸出个疙瘩,这还了得,当下气势汹汹地就直奔这边走来,眼看是要拉着顽劣稚童,去见家里大人了。
小家伙心知闯了大祸,少不得要被娘亲揪耳朵,顿时惊慌失措,满脸茫然地望向小姑娘。
小姑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摊开手掌,仰头望天,学着小家伙吹起口哨,一副跟我没有半颗铜钱关系的模样。
她心里乐开了花,让你坑我陆某人铜钱,行走江湖,坑蒙拐骗是下三滥勾当,哪里有不挨刀的道理?
小家伙心中惶恐,哇地一下,嚎啕大哭起来。
不一会儿功夫,药铺大门也被打开,王家掌柜与还在店铺里清点账目的伙计,听到小家伙的哭声,连忙跑了出来。
王掌柜平日里最是宠溺儿子,这一出来,见小家伙哭得是涕泗滂沱,心疼得紧,摸着儿子的手都是颤颤巍巍,险些就要老泪纵横,抱着儿子一起哭出来。
小姑娘见势不对,在我陆某人家里,连水杯花盆,都是经得起刀劈斧砍的,这玉曲境内的门扉建筑,都是豆腐渣做的不成,怎地就这般不经砸?
小姑娘明显没有深思过,为何独独就自家的水杯花盆,经得起刀劈斧砍,扛得住猛打摔砸,她趁着还没有人注意到自己,撒腿就要跑。
她小手甩得飞快,两条腿更是飞奔,但不知为何,却始终如原地踏步,忙活了半天,连一步也没有跑出去。
一道无形无影的柔和气机,如坚厚墙壁般,阻挡在小姑娘身前。
小姑娘顶着那道柔软墙壁,如何也前行不得半步。
小姑娘唉声叹气,无精打采地垂下脑袋,一副病恹恹的模样。
果然行走江湖,哪怕占着道理,也是不能恣意妄为的,人间正道是沧桑啊。
一位气度不凡的年轻人缓缓而来。
在离着小姑娘丈许距离的时候,停下脚步。
那年轻人身材修长,着一袭素雅长衫,相貌算不得十分英俊,唯独一对剑眉星目极具锋芒。
但他脸上始终挂柔和笑意,锋芒得以收敛,因此并不显得刺目。
利剑收锋于鞘,君子藏器于身。
这是一种极其独到的韵味。
年轻男子无奈叹息,刚才去探望黄前辈,只是晃一眼的功夫,这整天古灵精怪,闲不下来的小师妹,就又双叒叕溜出来闯祸了。
这位在清白天下,冠绝年轻一代,声名极盛的年轻人,带着一缕商量哀婉的语气,卑微开口道:“小师妹,可否先随大师兄去道个歉再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