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显正在纳闷之际,但见众乞丐人头攒动,一个个摩拳擦掌,翘首以望,紧接着有一个炸雷般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众兄弟们辛苦了!”,众乞丐则兴奋莫名,齐声欢呼。唐显回头望去,但见一魁梧奇伟的大汉,头戴四方平定巾,身着皂色披风,神采奕奕,威风凛凛,正向着众乞丐挥手致意。唐显眼见离自己最近处一名老乞丐正对着他身旁一名少年乞丐慷慨激昂地说道:“帮主会天下武林大派于留都,共商忠君报国大业,大明中兴有望了!”,说到动情处似乎热泪盈眶了。
唐显暗自称奇,心道,这帮乞丐不发愁自己肚皮吃的饱吃不饱,却记挂着大明江山,真是少有的乞丐!不过他对于“会武林大派于留都”一句更加在意,因为二哥便是武林大派弟子,难道二哥也会到南京么?
明婉虹身具内功,耳力过人,自然从众乞丐纷纷攘攘的声音中得知了更详实准确的消息,原来是丐帮帮主宇文盛雄本月底要在秋明馆与武林十大门派的掌门或掌门委派之人商量一件大事,眼下提前先到,乃是先要与自己帮里的众长老和分舵舵主合议此事。究竟是何大事,则是众说纷纭,有的说是要连手名门正派剿灭魔教,有的说是要协助朝廷出击北虏,还有的则是说和对付倭寇有关,人人皆有一套说辞,莫衷一是。
明婉虹将自己的听闻与唐显一说,他最上心的还是各大门派来人这事。自从二哥派童府家佣送达一函之后,便是再无音信,他曾在长洲县特意多等了二哥几天,没等到他从雁荡山回家,才无奈之下先来了南京。如果真是各大门派掌门之类齐聚南京,二哥作为雁荡派俗家大弟子,很可能会与掌门同来,那样的话自己就不如在南京多盘桓数日,等二哥到了,再一同返乡。他拿定主意,与明婉虹一说,明婉虹自无异议,甚至提议先去秋明馆探探消息。她是为了五通神教,唐显则是想碰碰运气,看看能否“约席”溶月,二人目的不同,却是一拍即合。不过当下之事则仍是先去梅苑。
到了梅苑门口,才知道疏香姑娘早已赎身脱籍,离开了梅苑。唐显初还以为自己来晚一步,疏香已被别人捷足先登,正在失望之际,却听得有人在背后叫道“唐三爷,”,转头看时,正是疏香的那个丫鬟。
原来疏香等四人已搬去细柳巷住,虽是给梅苑的门口小厮留了话,但仍不大放心,每日必派这丫鬟来梅苑守候。也多亏疏香心细,否则唐显今日恰好遇到一名新来不知情的小厮,要寻她恐怕还要多费周折了。
等见了疏香,方知一切赎身脱籍之事都是疏香的义父代为,甚至不单单算代为,因为疏香拒收银两,说义父交待过,自己四人只管嫁入唐家,银两等他本人见了唐显再说。唐显追问疏香义父的来历,疏香却只知道义父姓岑,曾经救过自己的父母。说是曾经嘱咐过她,一旦遇到苏州府长洲县来的唐家三公子唐显,便可留客,并且通报于他。
唐显听了疏香所述,方才明白上次的“花轿票”既可以说是巧事,实也并非全然巧合,若非疏香原本有心,自己跟她不一定有缘。他此刻方知,上次的“叫局”后,疏香告知了她义父,此后没过多久,她义父便给她四人赎身安置在此。
唐显第一个念头当然是想马上见到疏香的义父,但疏香却说,义父神龙见首不见尾,他说与唐显见面还需要些时日,时日到了,自会相见。唐显听得云山雾罩,特别是觉得疏香这义父早不给她赎身,非等到她遇到自己才给赎身,就好似他不是疏香的义父,倒像是自己的义父。他心中啧啧称奇不已,但既然见不见面由不得自己,便也只好依疏香所言,坐等那“时日”到来。
离月底尚有些时日,但四朵奇梅一一摘就,也颇花了点功夫,尤其疏香乃“秦淮四美”之一,许身归许身,应有的矜持自重一点不少,唐显软磨硬泡许久方才如愿。
他一一如愿之后,难题却也随之而来,究竟是明婉虹在先,还是南枝在先,让他大伤脑筋。论姿色,实是南枝略胜半筹,但是论武功论江湖见识,论财力势力,南枝则是和明婉虹无法相提并论。最终,他头一次不单以姿色论女子,确定明婉虹排在南枝之前。
众美俱收,离月底已近,便要与明婉虹去一趟秋明馆了,然而未曾想,那玉蝶与明婉虹是同乡,彼此之间很快熟络起来,“两眼泪汪汪”之余,明婉虹将陪唐显去秋明馆一事告诉了玉蝶,玉蝶又告诉了玲珑,玲珑再告南枝,到了最后,疏香出面缠着他带五人同去,说是想见识见识与梅苑齐名的秋明馆,也想见识见识与自己齐名的溶月。唐显之于疏香,一来无一处不满意,二来于她始终有所歉疚,毕竟其身已许,却一分未收。他便与明婉虹商量,那明婉虹已被同乡“收买”,自是没有二话。然而去归去,如何去却是还要讲究一下。最后是疏香和明婉虹乔装打扮为翩翩公子,而南枝、玉蝶与玲珑扮作了小厮。明婉虹为慎重起见,又从乌沙帮在南京的分舵中挑选了武功最高的两人,扮作长随,一行八人,也不“约席”,来了个“拍门”。
所谓“拍门”当然不是真的去拍门环,而是说客人不约不叫,直接登门。对于“秦淮四美”之一的溶月来说,“拍门”求见,实是一种冒险,因为很可能不被搭理。像溶月这等品级的清倌人,“约席”都约不到,让你一“拍门”就见到了,传出去岂不大丢她的颜面?如果换唐显自己,必不会选此种方式去求见溶月。但是这主意来自疏香,就不能不认真考虑了。疏香本身便是“秦淮四美”之一,当然深谙此中门道。若是放在唐显上次在南京时,她亦不会替唐显谋划这种办法,但是唐显此次来留都却有了一大不同之处,他现在不是平头百姓,而是京师盐运司同知,是京官。
疏香作为清倌人之翘楚,自然明白清倌人的把戏。清倌人见客,一般来讲,无非三类,有权势,有财富,有才华,有才华也就是有名气,否则才华是肚子里的东西,见都没见,谁知道有没有?风流名士天下一共也没多少,主要还是看前两样,当然并非有了这两样,清倌人就可任由“梳拢”,而是说,有了这两样,清倌人便不妨见一见,结识一下,若是结识之后发现,客人除了有权或有财,还有才、有德、有情义、有缘分,便或许可以有故事了。但若是有权有财之人一“约席”就约成了,这清倌人的声名身价往往也高不到哪里去。像“秦淮四美”这种品级的,除非有特殊缘由,绝无一次便能约成的道理。但是让唐显以京师盐运司同知的身份“拍门”则反而可能立时见到。因为按照国朝的典章制度,“凡官吏宿娼者杖六十,媒合人减一等”,没有那个官员会傻到让自己的名字出现在“局票”上,也不会宿在“院、馆,阁”里,特别是京官办差,那是为朝廷办大事,若是被人发现时常“约席”,那很可能会招致举报,因为至少是谋国不专,赶上政敌构陷,很可能就是谋国不忠了。所以京官“拍门”,“妈妈”和姑娘皆能谅之以情。京官首先是官,小官有小权,大官有大权,有权这一点至少是沾边的。京官如果是两榜进士出身的,肚子里的才多少是有保证的。如果是捐升的,那家里至少有财。京官还不会像本地官那样,一旦与姑娘相处不来,未遂其意,便可能给“妈妈”找点小麻烦。是以京官“拍门”,“妈妈”是欢迎的,而且京官往往是过来一趟,几天便走,清倌人也不敢过于拿糖作醋,怕真的错过了机会。故而,疏香要到秋明馆去“拍门”。
但是“拍门”可以,不能乱拍,所谓“午前不拍,昏后不拍”,午前往往姑娘未起,“拍门”等于搅人清梦,昏后姑娘开始更衣补妆,为迎客作准备了。是以“拍门”的最佳时间,乃是未中到申初这段时间,而唐显一行八人也正是在未中已过,申初未到之时,到了“秋明馆”。
既是京官“拍门”就不能“明报”了,那小厮得了一两银子,马上进院去“暗报”给“妈妈”。
得知是京官“拍门”,随行的还有另外两名公子哥,“秋明馆”的妈妈便不敢怠慢,立刻先把客人请入暖阁,备香茗款待。
既是“拍门”而至的京官,“妈妈”陪着喝茶便是虚,探底才是实。因为京官到此间,不可能是穿着朝服坐官轿而来,到底是几品官?清水衙门的还是肥水衙门的?在此地呆多久?种种疑问要在短短的喝茶功夫里打探明白,这就看“妈妈”的本事了。
不过没请示名帖之前,先要看人。看人一个是看主人,一个是看随从。秋明馆的“妈妈”一看,两名长随一个膀大腰圆,一个精瘦干练,三名小厮一个比一个赛着俊俏,便心中有了点底。正想着还要不要请客人出示名帖,没想到客人反倒主动出示了。这一来,“妈妈”立时坐不住了,因为要行见官之礼。
行礼既罢,“妈妈”便让一名丫鬟唤来了数名红倌人,唐显随意点了几人,那“妈妈”便留这几人陪客,自己则先告退了。唐显知她是与溶月商量去了。因为溶月这种份儿上的清倌人,并非一律听“妈妈”安排,见谁不见谁,清倌人自己至少能做一半的主。
然而,饶是唐显疏香二人再老道,也全然不曾想到,这秋明馆实是另有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