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
乡村银装素裹,平静安然,成了一个童话的世界。阳光分开云层照射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商老耿和商八亩这两个生产队里的饲养员,正在清理牲口圈,劳动使得他们浑身热气腾腾的。他们从牲口圈里清出散发着骚臭刺鼻的粪便,再垫进去干净的黄土。圈外的草棚下面,小红马悠然地打着响鼻儿,老母牛不紧不慢地蠕动着嘴巴,独眼骡子在地上卧着……
突然,“嗵”地一声响,似是打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春雷,这是猎枪的声音,有人在打野兔。北地里,满仓和商大龙嘴里哈出的热气儿把眉毛和胡子都变白了,连额前皮帽子的毛上都挂满了白霜。满仓肩上扛着一杆土枪,商大龙肩上扛着几只土黄色的野兔,两人四只黑眼珠搜索着银毯上梅花似的野兔蹄印,横在卫城与辛集之间的那条人工河消失在了地平线上,厚厚的积雪把麦苗覆盖的严丝合缝,人走过后留下了深深的脚窝。
商老耿和商八亩两个老伙计清完了圈,到草棚下面给独眼骡子和小红马刷毛,之后,他们又抬起独眼骡子的蹄子查看,见蹄子长了,就商量着给骡子铲蹄子……
“嗵”,又是一声枪响,震得大地都在发颤。
野兔是豫北平原上最常见的野味。在寒冷的冬季里,耐不住饥饿的野兔便不得不出来觅食,它们翻开积雪啃食埋在下面的麦苗、枯草、树叶,即便是在获得食物的时候会成为别的物种的食物,也在所不惜,因为饥饿会压倒一切!
南寨海子的土碉堡一带无论春夏秋冬都是我们孩子们的乐园,这里春天草芽初生时野兔很多,冬季野兔也喜欢在土碉堡附近做窝儿觅食。雪后的土碉堡成了一个鼓胀的超级白馒头,风把雪沫儿扬起,打在脸上,钻进脖子里,凉凉的,舒服极了。张文的鼻子是红的,春妮儿的鼻子和脸蛋是红的,小磕巴的鼻子也是红的。
春妮儿披着一身的雪沫儿说:“顺子哥,你的鼻子也是红的。”
我们是一群红鼻子!
春妮儿轻轻地侧着脚掌踩在雪地上,雪地上现出了两行弯月似的脚印。
小春儿把手掌印在雪地上,雪地上有了朵朵梅花。
土碉堡南侧一个背风的洞子里,一只野兔正在探头探脑,它嘴上细细的胡子总是在抖动着。春妮儿眼尖,发现了在那儿隐伏的野兔,她蹑手蹑脚像只狸猫一样从土碉堡的后面绕到洞口的一侧去,仔细观察着野兔的动静。洞口的野兔似是警觉到了危险的信号,往洞内缩了回去。春妮儿没有移动身子,只是屏息凝神静静地等待着。一会儿,几根黄胡子露出了洞口,野兔迅速地从洞内弹出身子想要逃走,早有准备的春妮儿是那么的灵巧,只见她快速将手里的花棉袄向野兔罩去,并顺势扑在了棉袄上面,她感到野兔在身下挣扎着,春妮儿只是使劲地压着棉袄,不动弹身子,过了一会儿野兔安静了下来。
小春儿跑过来帮忙,却不知道从哪里下手,只是摇着两只被雪冻得红红的小手绕着春妮儿转来转去。她望着打雪仗打疯了的大顺、张文他们喊道:“哥,大顺哥,你们快来帮忙,抓住野兔啦!”大顺和张文他们听了,浑身冒着热气儿裹着一阵风雪刮过来。
“咋啦,抓了个野兔,抓了个坏蛋……”大家嚷嚷成了一团儿。
“我命令,围成圈,加紧裤裆,别留缝儿!”大顺子说道。
大家迅速围成了一道人墙,把春妮儿围在了中间。张文又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商九成的裤裆没有加紧,两小腿间漏了条缝儿,他立即命令商九成夹紧裤裆,不能给敌人留逃跑的机会。
商九成撅着腚使劲把两条小腿向里合拢着。
春妮儿感受着身下的野兔在一起一伏的喘息,她踅摸着兔头的方向,用一只手按住野兔脖子的地方,另一只手慢慢地揭起棉袄,随着棉袄的揭起,下面露出了一个土黄色的小脑袋,一对儿长耳朵趴趴着,灰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春妮儿抓住它的一对大耳朵将它提起来,野兔摇头摆尾地挣扎着。大顺子解下腰里的棉布裤带子,从头上撕开口子,再像鸟儿一样展开双臂,刺啦一声将裤带子撕成两条,用一条儿系到腰上,把另一条儿带子挽了个扣系在野兔的脖子上。春妮儿把野兔轻轻地搁在雪地上,野兔马上就表现出了不驯服挣来挣去有几次差点挣脱裤带子跑掉。二结巴见了忍不住把手里的一个雪球摔在野兔的头上,野兔蜷伏在雪地上似是不再抗争了。
“顺子哥,张文,你们看有人来了。”大家顺着春妮儿的眼神看去,只见几个身影晃动着从寨海子边儿的树行子里向土碉堡走来。
太阳白花花地挂在天空上,几个小熊一样晃着走过来的人影映在刺眼的雪地上,是商跃进他们来了。商跃进戴着一顶黑狗皮缝制的帽子,穿着一件儿黄狗皮面的棉袄,敞着纽扣,一双小眼睛被白雪刺的眯成了一条缝儿,他嘴里吹着热气儿,还不停地吸溜着鼻涕。他催促着:“商革命,商斜眼,你们几个他妈的快点走中不……”他们的脚步踩在厚厚的积雪上面发出咯吱咯吱好听的声响。等到商跃进他们走近了,大家发现还有一个斜着眼睛的白白胖胖的家伙,他叫商高产,外号“商斜眼”。
商高产是大街上商槐花的独生子。商高产家中有八个姐姐,他爹商槐花说啥也要生个儿子,只是他一生下来右眼珠就斜着,别人见了都说这孩子邪行,商槐花仔细的给儿子相了相面说:“有异相必有异福!”因为商高产是家中的独苗,在那个食物并不宽裕的年代里,商槐花为了儿子的茁壮成长对家庭成员下了个死命令:“断粮不断奶!”。商高产吃他娘的奶吃到三岁,他娘的奶吃没了,就吃他姐姐的奶,一直到了八岁上还没断奶,因此上商高产营养得像个发足了的大白馍。
商高产是个比商跃进还招人嫌的家伙,他说话细声细气像是缺了油的车轴响,却有着一肚子的坏水。夏天的时候,他牵着康瞎子的竹竿把他领进了东面的寨海子里,给康瞎子灌了一肚子水、弄了一身的臭泥,康瞎子气得大骂商槐花缺了八辈子的德,商高产却和康瞎子对骂:“康瞎子你缺了十八辈子的德,要不恁娘咋把你一屙出来就瞪眼瞎呀!”把个康瞎子气的当场昏厥了过去……
“大顺子,张文,俺们来了,咱们来个两军对垒咋样?”商跃进瞪着眼睛叫道。
商斜眼吱扭着嗓子说道:“他们人多,要干仗两边队伍就得人数一样才中。”
商斜眼的话提醒了商跃进,他说道:“对,商九成和小磕巴子得加入我们的队伍。”
小磕巴说啥也不和商跃进一伙儿,因为从他心里已经把商跃进当成了冤家对头,大顺和张文也不同意小磕巴参加商跃进他们的队伍,最后张文、大顺子、小磕巴、商红星对商跃进、商斜眼、商九成、商革命,春妮儿和小春儿以及二结巴负责看着野兔子。一开始春妮儿她(他)们不同意大顺子的安排,非要参加战斗,张文悄声说道:“你们有更加艰巨的任务,春妮儿和小春给我们制造弹药,有充足的弹药才能保证打胜仗。二学艺负责观察敌情兼指挥战斗。”二结巴听了高兴地接受了任务,他从春妮儿手里接过来野兔子,像领着军犬的军官一样,两腿叉开、一手叉腰地指挥起来。
“听我命令,两边准备,开始战斗……”二结巴说着举起右手做成了个枪状,并学着发令枪的声音。
张文看了一眼挂在天上耀眼的“白团子”,呼哨一声,领着队伍迅速占领了有利的地形。地上的白雪迅速成了大家手中有力的武器,闪着银光飞速地打向对方的阵地,银屑飞扬,喊杀震天。大顺子这一方弹药充足、地形有利;商跃进一方强攻猛打,斗志昂扬。雪团打在脸上、打在胸前,散开来随风飘扬,凉凉的,甜甜的。
商跃进的黑狗皮帽子是很好的盾牌,雪团打在上面发出嘭嘭的声响。杀红了眼的商跃进嗷嗷叫着像是一头复仇的小熊奋勇前进;商斜眼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嘴里发出尖利的哨音;大顺子嘶哑着嗓子叫道:“顶住,给我顶住,打退敌人……”春妮儿和小春儿一开始还制造“弹药”,最后却不自觉地加入了战斗。
雪团在空中交织着、呼啸着、碰撞着,炸成了银色的粉末,在空气中四处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