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人对形状和色彩的感受和把握是大不相同的。对于形状我们有一个比较坚实的基础,因为根据作用于我们视觉的线条,我们至少可以把特定式样的表现性质与式样的一般性质,如空间定向、平衡轮廓的几何特征等等联系起来看,甚至还能够把大脑中进行的某些活动设想出来,以便更深刻地解释某些形状的特殊作用。因而一个观察者对形状知觉时的最大特点,就是积极的控制,如朱自清先生对梅雨瀑和梅雨亭的观察,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把握其形态、式样、空间位置等特征,加以相对客观的描绘,给人以鲜明、具体的印象。而对于色彩我们便没有这样的便利条件了,因为色彩是以光的组合形式作用于我们的视觉,既无形可抓,也无状可摹,人们不可能一如对待形状那样,对色彩进行积极的控制。色彩总是以某种特殊类型的光能作用于我们的神经系统,令人产生兴奋,它所诱发的是一种情感的体验,例如绿色使人想到勃勃的生机,红色使人感到火热等等。因而色彩作用于观察者的典型特征,就是观察者的被动性和经验的直接性。用语言符号直接描述色彩的形态特质是困难的,精彩的色彩描绘通常是人对色彩的主观感受,是人感知色彩时情感冲动和充分释放的结果,这也许正是梅雨瀑和梅雨潭虽是一个整体,而朱自清先生更倾心于梅雨潭,在其中融入更为浓烈的情感的缘由吧!
对于色彩,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感受。在多数人看来绿色是美好的。一个外国画家认为:绿色具有一种“人间的、自我满足的宁静,这种宁静具有一种庄重的、超自然的无穷奥妙”。这便是一种独特的感受,然而这样的表述总难免太玄奥和抽象。确实,色彩的美是难以言状的。朱自清先生对梅雨潭的绿的感受是什么呢?总的来说是:梅雨潭的绿令人惊诧、令人陶醉。然而这只是色彩作用于观赏者视觉的直接结果,对于观赏者这种感受是具体的,而对于不曾领略过这般风光的读者这种美都是抽象的。为什么说梅雨潭绿得令人惊诧、令人陶醉呢?在观赏者和读者之间就有着一个不小的距离。如何缩小这个距离,令不曾领略过梅雨潭风光的人也能获得同样的感受呢?我以为朱自清先生最大的成功是将自己对色彩的经验与由外界刺激物而产生的情感体验沟通起来。让自己的感受插上想象的翅膀,运用语言符号传达信息的功能,化抽象为具体,变无形为有形,成功地把对梅雨潭的绿的感受传导给读者。
在作者的笔下这绿色有了具体的形态——“仿佛一张极大极大的荷叶”、“平铺着、厚积着”、“她松松地皱缬着,像少妇拖着的裙幅”;有着光洁的亮度——“她滑滑地明亮着,像涂了‘明油’一般”;有着柔嫩凝碧的质地——“有鸡蛋清那样软、那样嫩”,“不杂些尘滓,宛然一块温润的碧玉,只清清的一色”。在作者的眼里这色彩是活着的生命,它完全融进了作者的心中——“我用手拍着你,抚摸着你,如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我又掬你入口,便是吻着她了。我送你一个名字,我从此叫你‘女儿绿’,好么?”作者还巧妙地运用已经具有的对色彩的经验与眼前的感受物进行了比较:“我曾见过北京什刹海拂地的绿杨,脱不了鹅黄的底子,似乎太淡了。我又曾见过杭州虎跑寺近旁高峻而深密的‘绿壁’,丛叠着无穷的碧草与绿叶的,那又似乎太浓了。其余呢,西湖的波太明了,秦淮河的也太暗了。”这样对同一色彩的相异点的比较,自然更能够加强读者具体的印象。
朱自清先生对色彩的经验与情感的体验是这般的丰富、这般的真切、这般的具体、这般的形象,于是作者对色彩的经验和情感的体验便沟通了读者对色彩的经验和情感的体验,梅雨潭的绿,这无形的色彩便成了看得见、摸得着、感受得到的有形之物,那样鲜明地、具体地、活脱脱地显现在那些不曾领略过梅雨潭风光的读者面前。
然而,在我们的语文教学中,人们往往注重这篇散文语言表达的优美,津津乐道于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的大量运用,忽略了这些语言形式的基础——作者对外界刺激物的感受能力,而难免陷于抽象的解说和机械的阐释。诚然,《绿》这篇散文的语言艺术之高明、感情抒发之流畅是不容置疑的,这应当作为教学的重点。然而,语言无乃乎思想之依托,假如我们在教学中不只是向学生讲明作者用了哪些修辞手法,哪些词语用得准确生动,而是从人对形状和色彩感受的不同入手,引导学生了解作者对梅雨潭的绿的感受,和作者巧妙地将对色彩感受转化为形态描绘的过程,这样是否更接近于文章的本源?是否可以更进一步挖掘其内在的本质的东西,从而更有利于使学生知其然亦知其所以然呢?
假如顺着这样的思路开掘下去,我们还可以引导学生对这篇散文的前后两个部分进行比较,于是便可以发现文章的前面一个部分侧重于对客观景物的描绘,而后面一个部分则着重抒发主观感受。虽然二者都具有抒情性,但前者是寓情于景的间接抒情,而后者则是即景抒情,直抒胸臆。究其根本,就是这两个部分所描写的景物具有不同的特征,前者主要是形态描摹,后者主要是色彩感受。由此下去可以进而引导学生体会观察与感受的区别,了解较客观的描绘和抒发主观情感的不同特点,学会抓住观察物的不同特征,运用相应的手法加以表现。这样是否可以使学生获得更多的收益呢?
我不由地想到,我们语文教学的职能究竟是什么?我们的不少学生出口也不乏华丽的辞藻,落笔亦时有佳句,然而其中究竟有多少是发自内心的真实的自我的感受呢?我国传统的语文教学模式是通过学习文质兼美的典范文章来发展学生的语文能力的,这当然有助于学生学习前人以优美的形式表达丰富的思想内容的技巧,但假如我们不能有所用心,善于引导学生在探求文章的本源、揭示其内蕴上下功夫,就很容易陷入机械的模仿和被动的阐释。要摆脱这样的困境,就必须在我们的语文教学中把发展语言和发展思维——尤其是创造性思维结合起来,这一点已经成为大部分语文教师的明确意识。然而发展思维是一项更为艰巨、更为复杂的工程,要做好这项工作自然有许多途径,但重要的是在教学中不要把学生的思路钉死在教师既定的框架中,而要努力开拓学生思维,最大限度地调动学生思维的活跃性,引导学生对文章的内蕴进行更深层的挖掘。譬如,教学像《绿》这样的文章,引导学生以真实地感受生活、表现生活为基点,学会把握自我的感受,在这样的基础上展开丰富的想象,这要比简单的语言教学重要得多,也有益得多。
1990年1月
文艺批评需要更多的宽容和理解
——读冯至先生的《朱自清先生》
中学时代读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背影》等散文,颇为其亲切、质朴、自然所打动,只觉得一个宽厚、恭谦、和善的学者立于眼前,不禁对朱先生十分仰慕。然而真正令我对朱先生有所了解并由衷地产生钦佩、景仰之情是在读了冯至先生所作的《朱自清先生》一文之后,此时方知先生为人果如其为文。
《朱自清先生》一文对先生在新文学事业上的贡献、个人品德及政治态度等方面均作了精当的评价。但给我留下极为深刻印象的乃是下面这段话:
由虚心产生出来的是公平,没有偏见。党同伐异,刻薄寡恩,在朱先生写的文字里是读不到的。他不是没有自己的意见,但他对于每个文艺工作者都给予分所应得的地位,不轻易抹杀任何一个的努力。去年“五四”(指1947年。引者注),北大举行文艺晚会,我和他都被约去讲演,我在讲演中攻击到战前所谓象征派的诗,夜半回来,他在路上向我说:“你说得对,只是有些过分。”今年七月四日,我到清华去看他——这是我最后一次见他——他已十分憔悴,谈起一个过于主观的批评家,他尽管不以他为然,却还是说:“他读了不少书。”
这段话着实令我感动不已、深思不已。不由地想到文艺批评界诸多的是非恩怨。我深深地感到,我们的文艺批评所缺少的正是朱自清先生那种公平、宽容、不执偏见的精神。党同伐异者时有所见,刻薄寡恩者亦大有人在。有些同志一遇到不同观点、意见便横加指责,写起文章来言辞尖刻,气势咄咄逼人,甚至为了驳倒对方无所不用其极。“棍子”和“帽子”仍然被一些人当成“克敌制胜”的法宝。诸如前些年对孙绍振先生的“新的美学原则的崛起”的群起而攻之,对谢晋同志的“电影模式”的批评,及至日前为人们所注目的刘再复同志和姚雪垠同志之间因对《李自成》的批评而闹得沸沸扬扬直至诉诸官司的一段公案。更有一些人喜欢踩低别人抬高自己,打着挑战权威的旗号,对前辈先贤作非常滑稽的否定。如此等等都不能不引起我们对文艺批评现象的思考。
文艺批评本当是评论家与作家之间、评论家与评论家之间感情的交流与沟通,意见的交换与商榷,这既是学术研讨又是审美活动,既需要真诚坦率、心平气和的探讨,又需要对不同意见、观点的宽容和理解。但是为什么会出现上述的批评现象呢?我想其原因,就多数同志而言并非有意地伤害他人,产生上述批评现象,首先是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某种因素内化为文人的习惯的结果——所谓“文人相轻,自古而然”的历史积淀;其次是长期以来所谓文艺战线上“两条路线斗争”的惯性作用;第三是传统的恩怨观在作祟——今天你打了我一棍,明天我就要找机会还你一枪,于是唇枪舌剑,口诛笔伐,闹得不亦乐乎,直至以“诽谤”、“人身攻击”诉诸法律;再有就是个体素质和个人修养的问题,有的是学识水平尚未能够达到能用平和、朴实的语言表达不同意见的程度,更多的是学养的积累还未达到神闲气清、淡定自然的境界。
在文艺批评中出现分歧,产生异见是正常的现象。文艺批评确实也需要各抒己见,否则便会丧失其活力。但是倘若在其间掺杂了个人的恩怨——哪怕是一丁点儿——都会影响这一高尚事业的纯洁性;倘若一遇到不同的意见便视为异端,驳难攻讦,至于愤詈,只能造成文艺批评审美价值的沦丧。
凡是经历过“文化大革命”的人都不会忘记这场内乱给我们的国家和民族带来的巨大灾难,也都不会忘记这场劫难就是直接源起于对一部文艺作品的粗暴蛮横的批判。虽然造成这场大悲剧的原因是复杂的、多方面的,但是为什么悲剧可以从对文艺作品的批判取得突破并且愈演愈烈,这难道不足以引起我们的深刻反思和内在的自省吗?或者进行这样的类比是不够恰当的,但我们都可以从中洞见缺少宽容和理解,缺少对人的认识和尊重是造成十年浩劫悲剧的根源之一。我们都痛恨那动乱的时代,可是为什么“文化大革命”的方法及语体仍然被一些人所乐于沿用呢?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一句普普通通的“理解万岁”能令许多人热泪盈眶的缘故吧。
我们都在呼唤文艺批评的自由,我想获得这种自由是以充分的宽容和理解为前提和基础的。如果在开展文艺批评中,相互之间的关系是“打棍子”与被打的关系,还有可能创造出自由的氛围吗?一个不愿让别人自由的人,自己必定同样不能获得真正的自由。
一个作家创作出一部作品,一个批评家提一个论点,都是他们心血的结晶,都是他们辛勤努力的劳动成果。这些精神产品尤其需要得到社会的承认和理解。因此,每一个从事文艺批评工作的同志,都应当像朱自清先生那样“对于每个文艺工作者都给予分所应得的地位,不轻易抹杀任何一个努力”,只有以宽容的心胸和理解的情怀去评判一部作品和不同的意见、观点;把自己摆在与对方平等的位置上,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展开友善的讨论、争鸣,才能有正常的健康的文艺批评。
毫无疑问我们必须提倡各抒己见、畅所欲言,形成百家争鸣的局面,唯其如此文艺批评方有蓬勃向上的活力;然而我们更应当赞赏克己容人、宽容异见、相互理解的精神,唯其如此文艺批评方能保持新鲜、自由的空气。
今年是朱自清先生90周年诞辰,又是他去世40周年。我们深切地缅怀、纪念这位文坛先辈,更应当学习他虚心公平、不执偏见、宽厚待人的精神,创造一个宽松、和谐、自由的文艺创作和批评的新环境。
1988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