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红发少年已经站到了面前,地方首富三公子便放开了吴颐莲的手。
少年一个箭步向前,双臂环住吴颐莲,给她一个温柔微笑。
“这个怪男人——”
红发少年看了地方首富三公子一眼,嘲笑似的。
“他有没有欺负你?”
地方首富三公子站在一边,呼呼喘气,气不过样子。
突然间,红发少年倏地捕捉到想要抓住他右肩的那只手。
一声吃痛,地方首富三公子已单膝跪倒在地。
一瞬紧握后,红发少年松开了手。
对方立刻扯开手,快步逃开了。
所有较量都发生在一瞬之间。
待吴颐莲反应过来,少年已倚着栏杆半抱住她,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上。
“哎呀,我的小妹妹,这半天你都到哪去了?害得我好找……可把你老哥担心死了。来,我带你回家去。”
少年声音特别温柔。
吴颐莲克制住脸红,向前伸出手去……
“等等!”
“小哥、小姑娘,你们别走呀,跟我们说说,这种叫做Shampan的怪船到底什么来历?”
“哦,其实我也不是跑码头的……”
少年笑了一下,摆出老江湖的架势,冲着背后一群水手摇摇头。
“这样吧,罗塞塔!你给他们讲讲,这是怎么回事。”
很多船不打算今天出海,大街上满是闲作一堆一堆的水手。
马上就有一名叫做罗塞塔的年轻水手,拦到人群面前。
在中世纪的欧洲,水手这种职业都是远从天涯风里浪里一路闯来的,他们拥有最珍贵历练,最见多识广眼界、最宽广心胸和最强大的地图册。正是因此,这帮人物唬起人来,也比普通人厉害老到许多。
“现在你们在港区外面看见的这些大家伙,我们水手都叫它们Shampan。经过欧力斯里洋到秦海湾收购丁香那会儿,最怕遇到这Shampan。船身实在太大,船上还装备六分仪、船尾舵、尾柱舵,磁罗盘导航,能逆风航行横渡大洋。对了,他们还有大炮。”
“炮,炮什么东西?”
几十双眉毛全抬了起来,人群更加惶惑。
“一种可以喷火的武器,你们是见也没见过。
喷火武器怎么没见过?我们东罗马帝国也有希腊火。
希腊火跟大炮比起来,简直不值一提,你们见过隔空发射的火球吗?
隔空发射?
跟你们也说不明白。说实话,让我们面对斯库拉和卡律布狄斯也比面对这种妖怪船好。东佬的造船技术实在是太精良优越了,这点惯走海路的人都清清楚楚。”
水手习惯性地摇摇头,语气里有点高高在上的味道。
“上次遇到了归航泉州的Shampan,好几次跟它们过了旗。”
“我们遇到的Shampan大约都是庆元港和泉州港出来的,对吧?”
罗塞塔又转身问一个老水手。
“庆元?泉州?”
老水手仔细回想。
“泉州,对啊,那还真是大港口,世界各地商人都有,什么货都有,织物、珠宝、食品、皮具、工具、玩具、化妆品、药品、香料……还有,异国水果,槟榔什么的,您吃过槟榔吗?”
“你说的好像我们都没去过似的。这年头,没经过泉州港,还能自称跑远洋?”
“啊呀,我只是回忆回忆嘛,真是一座美丽的城镇,教堂清真寺有四五十座,街道两边富户豪宅贵邸。泉州知州还在那边请我们吃过饭……”
听他们说的热闹,一个中年水手也插话进来。
“看您把泉州说得这么美,您还没去过广陵港吧?我跟您说广陵港更好,那才是气派。每天都有百余艘装载犀角象牙珠贝贵货的商船,海龙一样。沿河沿岸旅店餐饮兴隆……哪里像上次傲德萨泊了半个月,上岸半条街一只鸡。”
“广陵……?傲德萨……?”
周围人们听着这些恍若外层空间异次元的地名,更加不知所措了。
“据说东佬国内海运很盛,远航能力坚固,这样大船二三千艘都有。若他们组织船队远征,作战力量定能无比强大。”
“……作战……?”
“等等,东佬们为什么要过来,您们知道吗?”
人们的语调充满敬畏,眼神可怜盯着水手们看。
“说为什么?总不会是什么好事。大约是那帮孙子惹得。”
说话者斜使了个眼风,指的是不远处的瓷器街,专供批发零售各种尺寸、各种款式、形态各异的挂彩粗陶。
街道入口处,修着一座象征性大门,内面用黄铜雕镂招财树,正午太阳照耀下散发耀眼金光。再往后就是本地陶瓷行会的门脸楼面——伊兹尼克陶瓷行会会堂,也是市场街首屈一指的四层高楼,在那年代,这个高度就算得上是摩天了,比附近其他建筑大许多实力许多,也碍眼许多。
会堂主人有个长的吓人的名字——特塔利安索纳努斯卡拉曼。
“特塔利安索纳努斯卡拉曼?”
吴颐莲皱着眉头,看那叫做罗塞塔的少年水手滔滔不绝的吹牛。
“哥,你没在使什么阴招吧?话说你怎么得罪了那位陶瓷业大亨家的三公子的?”
“那臭小子,没找你什么麻烦吧?等着,过会我就让他们家后院起火。”
“人家也就给他捏了捏手,也没疼怎样的。你不要在这儿借刀杀人瞎拉仇恨啊。”
“哼,敢动我妹妹一根小手指头,管他是本地的首富二贵三发财,都叫他吃不了兜走。”
吴颐莲愣了一下,好半天竟无言以对。
哥哥性格太狠一点,怪不得被叫做“血头伊莱”。
“你们帝国酒商自产一些粗陶,在附近一带不是很有名气吗?”
那叫做罗塞塔的少年水手,看面相希嫩老实,但是张口说话,就显得邪气十足。
“对啊,所谓‘美酒不如美器,买酒不如买壶’就是如此说来。”
“可你们不知道,虚荣客有时把这东西带回西欧,吹牛便说是中国瓷。”
“中国瓷?”
“中国瓷是一种细密透明的器皿啦,有钱人对它赞赏不已。市面上小小一盏,都是倾国倾城的身价。”
“哦?”
“一些脑子活络的商人,有钱赚就有意蹚蹚水。比如特塔利安索纳努斯卡拉曼,出资让自己家的师傅到波斯去学习陶瓷造假技术。”
“为什么不去中国?”
“路太远,而且宋不是一直在打仗打得满江红。”
“没想到老师傅还真从波斯工匠那里学得了一种秘法。这种秘法明说出来,也杀生害命蛮缺德的。首先要使得亿万万海螺的小命,将它们碾碎了反复捻磨蒸馏,加工提炼,纯纯净净地滤出血液来,然后将金属釉泥浸泡血桶里,直至极细淡蓝紫色颗粒均匀悬浮,如此便炮出釉彩。”
“哦?”
“虽说陶与瓷段位不同,但师傅手艺纯熟,精心配制,颜色也几可乱真。上乘佳品可惟妙惟肖模仿钧窑特有火焰散花,因而在瓷器二级市场上很受欢迎与好评。特塔利安索纳努斯卡拉曼的生意自然蒸蒸日上。”
“那这和这些中国船有什么关系?”
“特塔利安索纳努斯卡拉曼不仅敢闯敢为创造了独特造假工艺,更豪气冲天绕过拉丁商人,取道埃及,叙利亚,格拉纳达,一个回马枪杀回马赛港,开通了西方贸易海路。你说这抢没抢别人的生意?”
“哦!”
“随着胖老男人的窑火越烧越旺,抢占的市场不断扩大。你们说别人生气不生气?”
“哦!”
“更可气。那胖老男人大咧咧的高调,还大言不惭宣称,伊兹尼克是“西方瓷都”、“拜占庭的景德镇”,他自己就是“十三世纪的乔赛亚·韦奇伍德”。你说,这要是给别人听了生气不生气?”
“可今天早上,这位风头巨富没有像以往那样在自己的会堂里露面呀。”
“这又是为什么呢?你们细品……”
本地陶瓷行会会堂整个大门紧闭,连奢侈浮夸的招牌都收了起来,几束焉掉的花环被匆匆丢在门阶上。
见此景象,人们心照不宣地交换着眼神,毕竟这个行业怎么看都和东方佬有份。
难免的,不时有几句责难从人堆里冒出来。
“我看这正应了那句老话——好日子盆满钵满,坏日子裤衩输光。”
“输光裤衩也就只输自己的裤衩好了,我就怕这**商能连累了咱们……”
“害得我们周期游船都全部停航了。”
“怪不得到现在还没接到威交所的早报。也不知道今天釉土期货是不是还在继续跌。”
“您老的关注点能不能不要这么奇葩?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操心着您的卖空呢!”
“好!就您明白,那就请您给老身讲一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就是这帮孙子把瘟神招来了,自己倒躲得干净。”
“敢同东佬争抢生意,胆子也忒肥。”
“可万一两边打起来,倒霉的当然是这所城市。”
说到这,一阵寒噤穿过众人的行列,有一种无名的不安在人们的内心苏醒了。
毕竟有十字军兵祸的前车之鉴,本地人对任何不正常的风吹草动都反应得相当敏感。
这一群陌生船队的到来,说不定就是大涛之微沤巨响之先声,闹不好能引发一场大灾,就如同上一次的东征十字军半路掉头。
难道一切就这样速不可回地重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