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挨到黄昏,一声口哨声骤起,人们扶老携幼,端着碗碟筷勺,从村子的四面八方涌来,聚餐地点就在三座六扇厝的大厅及走廊里,大几十张八仙桌,前后左右摆开,一时间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场面不说壮观,也算是热闹。饥肠辘辘的我,一边呼唤着母亲,一边寻找着餐桌。终于在后厅发现了母亲,她一脸平常,没有兴奋的颜色。我再看看其他大人,也大多如此这般。我从中真切地感觉到那是一番无奈呀!
食堂还没有上菜,孩子们都像我一样火烧火燎似的,把碗筷敲得叮当作响,发出了与年夜饭气氛不和谐的响声。
这时,天又下起雨来了。呼呼的北风,夹着丝丝的冬雨,寒气逼人。但是,全村人集中在偌大古厝里,利用饭前空余,呼亲唤友,整个餐厅还是洋溢着暖意。我们中国百姓不是讲天时地利人和吗?天时地利暂且不说,人和总该存在吧。几百号人聚在一起,苦中作乐,也是一种人和吧。我家餐桌紧挨着四伯母一家的八仙桌,大人们你一搭、我一搭的海侃,以消磨难熬的时光。我虽然不大懂得他们聊天的内容,但对造成这一餐年夜饭原因还是明白的。
终于,食堂里传出一阵吆喝声,年夜饭在一阵鞭炮声中出台了。不过有点姗姗来迟。第一道菜是社员从门前溪里捞来的鲜鲤烹饪的,菜名“鲤鱼朝天”。鲜鱼,多么诱人!一种莫名的惊喜、贪婪与激动,悄然袭上心头,我迫不及待地将筷子伸向鱼盘。大人们对我的这种“不守规矩”也不加指责,他们知道多少日子来没有让孩子们吃上一顿可口的饭菜了。几口鱼下肚后,我才把眼光横扫周围饭桌,这时五保户陈老伯进入了我的视线。他正步履蹒跚从门口进来,可能大家把他忘了。我萌生恻隐之心,快速站起来跑上前搀扶,并把他安顿在我的座位上,而自己找来一张椅子坐在他旁边。我这一举动,不经意间被生产队长发现,他当众表扬了我。这时我端起酒瓶为陈老伯斟酒。那是什么酒?那是山上“猴毛头”掺和少许糯米酿就成甜而涩的草酒,是生产队平日里硬从乡亲牙缝中抠出来的。有了苦酒助兴,气氛骤然热乎了起来。我手脚勤快,提着大酒瓶,为面黄肌瘦的大人们加酒,忙得不亦乐乎。
一阵百子炮连环轰响,传统的年夜饭结束了。虽然后来上的尽是些生产队社员自己种的瓜果蔬菜,但都是困难时期的珍稀佳肴,还是给灾年中的乡亲以饱腹,这已经是件幸事。年夜饭的热烈与祥和的氛围,也给寂静的山区村落平添了欢乐的节日气氛。
多少年过去了,但这餐年夜饭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特别是乡亲们在国家有困难的年代里所表现出来的,与国家同呼吸共命运的宽广胸怀和和衷共济、互相谦让的习俗是感人至深的。我想,不管世事如何变迁,也不管今后会遇到什么困难,我们的民族,我们的国人,对祖国、对党永远是同心同德,风雨同舟,任何艰难险阻都阻挡不了我们前进的步伐。我们的明天会更加美好!
2006年12月9日
大年三十卖柴记
50年前的大年三十这一天,为了开春学费,也因生活所逼,我跟着几个乡下难兄难弟,一同去30里外的浦口镇卖柴。
那年我才13岁。学校刚放寒假,我就融入了农民弟兄砍柴的行列。即便在山区,放眼四周远山,一重山,二重山也是光秃秃的。我们要跋涉到很远的深山野谷,才能砍到好的柴。柴有草柴、木柴、生柴、干柴。一般生柴,就地取材,随砍随用;干柴呢,砍后需个把月风吹日晒,才有一定干度。母亲听别人说,干柴很好卖,叫我收拾收拾练练兵。于是,寒假里,我几乎每天都和村里的同龄农友上山砍柴,为的是攒点学费,贴补家用。在农友们手把手热心帮助下,我学会了整垛、捆绑,拴准柴束,把一挑柴,掂量得前头略轻,后头略重,高低有度,挑起来,结结实实,惬惬意意。
长龙山区的深冬,天寒地冻,偌大的香炉峰,也起不了屏障作用,东北风从黄岐半岛的海面上翻山越岭,呼啸而来。夜晚,老家那栋傍坡而建的木房子,虽有一道护墙,可仍然抵御不了寒风的侵袭。明天第一次出外卖柴,我很早就上床、熄灯,却久久不能入睡。直到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凌晨3点多钟,我就被母亲叮当作响的做饭声吵醒了。
胡乱吃点东西,我穿上草鞋,隔壁伙伴已招呼上路了。没有月亮,也看不到星星,冬夜的天空和大地,仿佛还原到远古时混沌未开的宇宙。我们挑着干柴,手携拄杖,小心前行,生怕惊动了什么。冷风扫着柴枝“哗啦啦”响,偶尔传来的狗吠声,才似乎让寂夜显得有点生气。寒夜使得那些时常执行任务,无端拦截卖柴人的不速之客,仍然蜷缩在家中被窝里,以至这天竟看不到他们刁难的神情和尊容。
过了下洋、下垱、塘口裡村庄,我们刚松了一口气,便很快进入乌岩头天险地段。这里山道狭长,路面坎坷,弯急坡陡,崖下的财溪水湍流急,发出阵阵令人胆寒心惊的咆哮。路边的草木,愈加瑟瑟发抖。峡口、山谷缥缈着的雾气,把远近的一切涂抹得隐隐绰绰。傍着悬崖峭壁间的羊肠小道,我一步一个脚印,吃力地挑着干柴,翻了这坡又上到那坡。累了,就停下脚步,凭借拄杖的平衡力支撑,拄一拄担子转换肩头,借以得到短暂歇息。因我人小力薄,拄杖更显得颀长,我被折腾得疲惫不堪,腰酸、腿痛、脚软。看着同伴身强力壮步履轻稳,我暗自羡慕他们。可凭着好强不服输的个性,我挺直腰板,打起精神,默默告诫自己:“路,是靠人走出来的!”盘绕在坎坎坷坷的夜路,内心的动力很快转化为热能。细汗从身体各个部位渗出,暖烘烘的,不觉寒气自然消解。这一路上,我经历了自强不息的锤炼。
当东方破晓,听到广播里传来的《东方红》乐曲时,我们到了浦口,候在外厝的市场边,等待顾客来实现货物与货币的交换。年关了,人们起得早。分不清哪是买柴的,哪是卖柴的。人们萝卜白菜,各有所爱,挑选喜欢的柴货色。有的买松柴片,有的买杂柴片,有的买草柴,有的买干木柴,讨价还价的声音不绝于耳。我真看不惯个别买柴的,太小气,又固执,没有人情味,挑三拣四,得寸进尺。心想,自己受了那么多苦累,卖个好价钱还不该?我守在自己的柴垛边,坚信“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直到中午,一个中年妇女走来看了看干柴,又相了相我,没说干柴太多的不是,只是狠命地压低价钱。我思忖着时候不早了,“千赊不抵八百现”。结果以百斤干柴一元人民币成交。过完秤刚好48斤。我接过钱,数了又数,细心地把4角8分柴钱装进内裤口袋。我喜欢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从中享受劳动的乐趣。这时,我才觉得身上冷冰冰的,肚子“咕咕”作响,于是,就挤到桥头边一家食杂店,买了光饼吃了起来。
我顺手把柴具靠在店墙,不想拄杖突然滑落,与装糖果的玻璃瓶一擦而过,瓶子碎了。这时,女老板从店里斜杀了出来,不分青红皂白,恶煞般冲着我叫嚷道:“赔!赔!赔!”她的丈夫刚说“算了吧”,结果却被她连珠炮愤愤训斥一番。“那是旧瓶,还有胶布黏着,只是边上有新痕。”这是一位老者的声音。在这人地生疏的地方,猛然听到这句公道、温馨的话语,远离家人的我,不由得心头一热。面对围观者的感叹声、讥笑声、责问声,我知道店家钱迷心窍,看在那位老者用心调解的面上,我静下来过滤一下心情,不为外物所役使,留一份沉着,留一份宽心。我毅然掏出内裤口袋里所有的钱,抵了糖果瓶的损失费,那种突如其来的屈辱感,揪得我心里十分难受。我漫步在古老的街巷,那被岁月磨损得滑溜滑溜的路面石,似乎发出强烈的警示幽光。那天的际遇,久久地嵌入尘封的记忆,我忽然对“贫贱是耐久之交,你处得它好,它益你必多”有了新的理解。
天色暗下来了,除夕之夜,鞭炮声此起彼伏,如一道道流星划过长空,不规则的光影相互交织,天气越发寒冷,西北风呼呼地刮,天昏地暗。饥饿使我疲惫不堪,眼前不时迸射出一朵朵悲凉而惨淡的星花。母亲好像有先兆之见,站在家门前,朝着下洋方向,望穿秋水盼子归。我终于回到母亲跟前,她一眼就看出我神色不对,先是怔了一下,接着温存地宽慰我:“平安回来就好,状元无难不成人!”那舐犊情深的慈母形象深深地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2007年8月14日
种丝瓜
又是春暖花开时节,我的记忆又回到种丝瓜的意趣中。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在我的家乡,乡亲们都喜欢在房前屋后、田边地头种上丝瓜。夏日里,丝瓜便成了乡野一道美丽的风景线。
春天一到,将丝瓜的种子点播,很快就生根,发芽,舒展真叶,崭露卷须,长成新鲜嫩绿的瓜苗。选择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荷锄挖穴,下足底肥,复土培畦,种上瓜苗,压土浇水,再用破箩筐之类“围堰”呵护,预防禽畜糟蹋。为了让丝瓜健康生长,有必要在苗穴旁边插上带枝的小竹竿或木杆,让丝瓜日后顺势攀爬上蓠棚。这样,瓜苗移植也就大功告成了。
丝瓜喜温、喜光、喜湿润,需要通风采光条件好的环境。为了节约搭瓜棚占用大面积土地,于是,人们便利用那晒干的稻草,一束束搓结拉长绳子,头接着尾、尾衔着头。通常,用几根高一米左右的木桩,按一定间距楔入土中,再用搓就的稻绳系紧联结,为丝瓜的生长搭桥铺路。天暖风清的初夏,在光合作用和雨露滋润、肥水营养下,瓜苗抽出卷须,茎蔓迅速伸长。它像小青龙似的,一节节,一叶叶,缠绕既成的蓠绳,步步为营,勇往直前。蓠绳,犹如一条明晰的航线,引领着丝瓜前行的方向。
瓜藤,是支撑丝瓜的生命线。触须雄赳赳,在前面执掌龙头,藤子有棱有节,节上生枝、枝上生叶,淡绿淡绿的,犹如一把把绿色的扇子。随着丝瓜旺长,不知不觉中密叶叉出淡黄色的花苞……花儿很快开放,黄灿灿的。风过处,瓜藤上节节叶片,便借着风的爱抚,抖动着花的媚态,羞答答地裸露自己娇艳的姿容,暗香浮动,引来蜜蜂蝴蝶歌舞翩飞,拥绕着丝瓜花,把人们心中柔情扯出来。
“夏至一夜长九草”。丝瓜由营养生长期自然转入开花结果期。在间隔一段雄花节距后,就冒出携着小丝瓜的雌花花茎。它们就似一个个小精灵,火柴棒那么大,嫩嫩的,绿茸茸的,隐藏在翠叶下,朦朦胧胧,躲在深闺无人识。过那么几天,小丝瓜长成筷子般大小,圆筒式的身段,绿皮肤光滑且亮丽,小家碧玉形态显而易见。丝瓜一天天长大,拇指那么粗时,静若处子,随着地心引力作用,身体逐渐下坠,油绿的瓜皮,灿烂的茎花,在阳光的照耀下,健美而平和。瓜果是丝瓜的掌上明珠,丝瓜很快出落得大家闺秀一般俏丽,硕果短的尺许,长的米把,筒式的腰围,有茶杯那么圆润。它经露沐阳的肤色从嫩绿变深绿,悬空挂在蓠绳上,文文静静,懒洋洋地淋浴阳光,呼吸新鲜空气,诱惑着人们的视觉。“丝瓜丝瓜着绿装,体长腰圆真自尊。一生悬空看世界,好蓠至少三条桩”。溜达菜园,吟咏丝瓜歌谣,使人变得神采飞扬。欣赏丝瓜三三两两立正稍息的姿容,那种感觉要不身历其境,你真难体悟出其中的妙处。
不要小觑丝瓜,尽管小巧玲珑,可回报主人,真真切切,确也不菲。在那缺粮少吃的年代,种丝瓜让我们度过了年荒。瓜果收成了,自家烹饪,炒着吃,煮着喝,拌着嚼,口味清爽,祛火润肺。送几条鲜美的瓜果,馈赠亲友、邻居,总寄寓物轻意重和谐温馨的感觉。让瓜果上市场买卖,换回些许油盐酱醋,知足常乐。深秋时节,丝瓜收成结束,而丝瓜“根馏水”、巢布还是贵重草药呢!丝瓜,汗水浇灌的产物,就这样融合在村居素朴安宁的生活里。
2006年5月13日
花菜情
花菜,在外国人的心目中,列居蔬菜第一位。这不仅是因为它价廉物美,更在于营养丰富。而对于我来说,还在于它容易栽种。故乡的土壤、气候,对花菜生长有着得天独厚的地理条件。生产出来的花菜,很结实,很清新,很甜润;看起来养眼,嚼起来有滋有味。
退休后,偶尔上超市采买,我常常避开琳琅满目的商品,独步徜徉在郊外菜地区,流连在尚留有晶莹露珠的花菜边,挑选我中意的绿色食品,为的是完成一次选择的体验,也为在那里捡回一种怀旧和宁静。
花菜是乡下一种普通的菜蔬,施以有机肥,长着绿色的叶、银装素裹的蕾,洁白的碎花有机地组合成一整朵生命的花团,那它就是百分之一百的“绿色食品”。然而,论花形、花貌、花香,花菜未必是“花中之王”,但在可食花类的植物中里,其花朵之大,营养价值之高,味道之鲜美,乃数它第一。
我与花菜结缘,始于20世纪60年代。那时每家每户分有自留地、责任田,要在这有限的天地里经营,就得盘算种何种作物来得划算。可以说,这是“菜篮子工程”,也是农业户的“金饭碗”。经过深思熟虑,瞻前顾后,我选择了栽培优质高产的花菜。
冬天,是种花菜的季节。我利用冬闲地,种上一片花菜,从购苗、定植、浇水、施肥、中耕,我样样精心操作,用辛劳的汗水,浇灌着每一株花菜,用心血编织着菜园的蓝图。菜园,仿佛成了我得意的创作基地,躬耕不已的试验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