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山不在高有仙则名。
大青山的名大半来自于山上的老神仙,今年八十有余的老道长陶弘。老道长须发眉毛皆白,可不驼不背腰板挺直,当真是坐如钟站如松,走起路来也是脚步轻盈,哪里像是杖朝耄耋之年?虽说看上去没有太多的仙风道骨,可在大青山乡野四邻世人眼中,他就是卜卦解签施药救人的老神仙。
这一日,天一大早门前喜鹊就叫个不停,老道长破例闭门谢客,也难得的清闲半日。煮了一壶打自后山清泉的桑叶水,坐在院中细细慢品。
宁晷都隆泰二十年了,转眼到大青山多少年了?不记得咯。只记得这青牛观前的怪柳树当初还不到一人高,现在长出道观的飞檐了。
当年雪地里捡回来的徒弟李吹雪都一把胡子快三十岁了。
前些年,宁晷萧家灭道崇佛,青牛观差点要改成寺庙,多亏了凉州那个年轻人,才能在这世外桃源的地方继续苟延下去。人活一遭,还须得有个好世道啊,自己今年已经八十有三,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太阳打云层后又钻出来,透过树叶洒在院中,老道长站起身,自言自语道:“怕是来了。”
话刚说完,小道童春风从门口跑了进来,嚷嚷道:“太师爷,客人来了,凌云师伯说你今天不见客,可吹雪师叔让我来告诉你。”
老道长轻轻摸了摸小道童的头,笑眯眯道:“那你说你凌云师伯和吹雪师叔谁说的对?”
春风小道童一副老成世故的模样道:“我都来喊太师爷了,当然是吹雪师叔说得对。”
老道长牵着春风的手,边往外走边道:“既然春风说见一见,那我们就去见一见客人。”
一老一少携手刚走出观门,就远远的看到一行人踏上观前的石板广场。
爬了几百级台阶,雍不昧在季宝钗和宇文秀色的搀扶下才站上山顶,抬眼望去,青牛观三字牌匾下站了老老少少的五六个道士,还有些零散的香客。
雍不昧挺直腰板,从二女中迈步而出,脸上无喜无忧。
看见师父出来,凌云道长也明白了,师傅今天的不见客,是不见别人,是在等这个人。
雍不昧走到近前,看着和自己一样须发皆白的老道长,先是深深一躬,这才开口道:“看见道长安然,不昧可以寐矣。”
此话一出,在场所有人无不震惊。
后山静室之内,老道长陶弘、凌云、李吹雪和春风小道童,书院雍不昧、凤东篱、南怀劫、季宝钗和沈士谦九人围着袅袅檀香,喝着甘醇的桑叶水。
宇文秀色拉着卫子墨、秋殇之几个游览山色去了。
雍不昧放下手中茶盏,闭上眼睛轻轻吟道:“漉酒巾笼五岳冠,懒攜琴鹤上朝端。丹房昼睡烟霞暖,紫府夜归星斗寒。”
陶弘老道长目光自沈士谦身上扫过,最后注视春风,接口道:“诗就几教山鬼泣,剑灵那许俗人看。麻姑报道桑田变,一曲仙棋尚未残。”
凤东篱不喝桑叶水,以酒当茶喝过几口后,似是不胜酒力的闭目养神。
三十岁不到的李吹雪道长抚手道:“雍先生不远千里还道大青山,吹雪代师尊在此谢过。”
雍不昧张眼摇头道:“牢笼俗眼,跳不出红尘,这些年困于书院,时刻不敢忘了道长当年教诲。”
陶弘老道长捻须道:“慨思今古无穷事,那得逍遥自在情。修静先师在时,常说身为杀盗淫动,故役之以礼拜;口有恶言,绮妄两舌,故课之以诵经;心有贪欲嗔恚之念,故使之以思神。用此三法,洗心净行,心行精至,大道可行。然偏安一隅,终不可得。五十三年前,我于简寂观脱籍而入凉州,实为出世而非入世,也不过是俗尘一漂萍。雍兄不必自责,道有轮回,无论君家、民家,还是我道家之人,自有神仙种,管取儿孙代代贤。老道去日无多,也只能将就顾得眼前身后了。”
一旁低眉顺耳的凌云道长低声道:“师尊!”
雍不昧轻轻点头道:“有无天梯?”
陶弘老道长笑着摇头不语。
春风小道童正在乖巧的替众人添水,闻言提壶道:“自在人心。”
雍不昧哑然笑道:“小道长见真见性,老夫痴活半辈子咯。”
季宝钗若有所思,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清澈端坐椅上的沈士谦,轻声道:“沈师弟,青山青牛逍遥自在。”
沈士谦似是不闻,端起手中茶盏,一口饮尽。
众人又闲聊几句,雍不昧起身告辞,正是午膳时间,陶弘老道长亦没有留客的意思。上山下山前后不过大半个个时辰。
南怀劫心中纳闷,师父大老远跑来青牛观,也没怎么聊,喝了几杯热水这就要下山。他差沈士谦去寻宇文秀色等人,在观前会合。
小道童春风自告奋勇要为沈士谦领路,说他熟知大青山各处风景,找人最是拿手。
一行十四人原路返回,走时雍不昧老夫聊发少年狂,不用人扶,自己下山。
等到山脚已是未时。
季宝钗和沈士谦把雍不昧扶上马车,待雍不昧坐好,沈士谦忽然跪倒地上。
就在宇文秀色南怀劫等人惊奇不解时,雍不昧开口道:“士谦想好了?”
沈士谦以头伏地道:“学生叩谢老师,叩谢书院栽培之恩。学生已经想好了。”
雍不昧本想起身,季宝钗一把扶住道:“老师。”
雍不昧也不勉强,轻声道:“既然想好,那就去吧,这也是你的缘分,老师只会替你高兴。人生两苦两立,你需谨记初心,方可求圆满。”
沈士谦不再说话,重重地叩了三个响头这才起身,先朝凤东篱深鞠一躬,接着向着众师兄弟抱拳道:“诸位师兄弟,季师姐小师妹,我已决意留在大青山,不去边军观摩,也不会回到书院。咱们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凤东篱扔过手中来酒壶,笑道:“师叔这酒除了山上的猴子,可从来没给别人喝过,今天给你小子尝尝。”
沈士谦一把接过,傻傻一笑也不废话,仰起脖子就喝。
凤东篱三步并作两步抢了过来,沙哑着声音道:“让你尝尝,没让你小子过足瘾。你到底是实诚还是不厚道?”
回程路上,宇文秀色骑上了沈士谦空出来的马。季宝钗也学起了凤东篱,坐到了车厢外。
车内只余两位先生。
雍不昧闭目养神,凤东篱拿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
“就这么定了?”雍不昧忽然说道。
凤东篱眼不离书,道:“可不是!”
雍不昧又道:“时间可不多了。”
凤东篱还是那句话,“可不是!”
两人再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