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大观
灵隐寺告急
1966年8月20日,北京打响了“破四旧”的第一枪。以中学生为主的红卫兵走上街头,张贴大字报,集会,发表演说,散发关于破四旧的传单——《向世界宣战》。
当天傍晚,挂了七十多年的“全聚德”招牌被砸了个稀巴烂;“亨德利钟表店”牌子被砸了;“顺昌服装店”的牌子砸了;位于琉璃厂的“荣宝斋”的橱窗贴上一张醒目的大字报,标题为“砸烂荣宝斋”。“荣宝斋”在劫难逃,命在旦夕……
1966年8月23日,杭州的红卫兵也开始向所谓“封、资、修”的所有目标开战。西泠桥旁的苏小小墓被扒平;乾隆皇帝御笔手书的“西湖十景”石碑被砸烂;黄龙洞、净寺、岳王庙等众多历史文化遗迹接连被破坏。
岳王庙被砸,当时在杭城引起不小的震动。因为岳飞的功绩彪炳千古,他的英雄形象早已经根植于天下百姓的心中。鉴于当时严酷的政治环境,杭州市民们虽然愤愤不平,但都敢怒不敢言。
和全国各高等院校一样,本应该是放暑假的时节,却因为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的烈焰刚刚被点燃,浙大的全体师生一个也没有走,准确地说,一个也不敢离开学校。数以万计的学生和教职员工自觉或不自觉地被拖入到这场旷日持久的运动之中。
“文革”运动开始不久,浙江大学学校的领导权力已几乎处于真空状态。
由于校党委所谓的对“文化大革命”运动的不理解,打压了革命群众被靠边站;取而代之的省委工作组也因“落后”形势,“背离”革命路线正处于进退维谷的困境。尽管整个浙大校园里铺天盖地的大字报口诛笔伐声讨“四旧”的条条罪状,但是在对待“名胜古迹是否属于四旧”这个问题上,浙江大学的学子们却比其他院校的学生们多了几分冷静和思考。大家都怀着不同的心情和抱着不同的态度静观杭城红卫兵“破四旧”中的种种劣迹。
8月23日晚上,浙大机械系铸造专业1962级一班住校的学生主动集聚在一起,认真地倾听了几个杭州籍同学介绍红卫兵在杭州城内“破四旧”的情况。当听到黄龙洞被砸、净寺被砸、岳王庙被砸的消息后,大家意识到形势的严峻。同学们的表情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了,会场是一片让人窒息的沉寂。
根据当时红卫兵“破四旧”的势头,大家分析“破四旧”下一个目标一定会是“灵隐寺”。会场内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接下来大家就“灵隐寺究竟是不是四旧”进行了激烈的争论。最后大家一致认为,尽管灵隐寺内有许多是属于“四旧”的东西,但是就灵隐寺整体而言,它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是人类文化艺术宝库中的瑰宝,我们没有理由,也无权轻率地将它毁坏。这是在当时的客观形势下同学们最简单,也是最朴素的想法。最后有几位同学自告奋勇,决定明早先到远离学校的灵隐寺看看再说。
第二天清早,周城镐和林成孚同学步行穿越玉泉旁的杭州植物园向灵隐寺出发,他们在灵隐路洪春桥站搭上开往灵隐寺的7路公共汽车直达灵隐寺。
清晨的灵隐寺没有一个游人,气势恢弘的殿宇正沉浸在一片淡淡的晨雾之中,泉水的淙淙声和鸟儿的啁啾声把环境衬托得更加幽静。灵隐寺内的大部分和尚在“文革”一开始就已经被遣散,仅留下几个体弱的老僧守门,灵隐寺早就成了空寂的寺院。
天王殿是灵隐寺山门内第一重殿,此时正门紧闭,只有东西两边的侧门依旧洞开。周、林两位同学经侧门穿过天王殿,直奔大雄宝殿。巍巍的大雄宝殿,重建于清光绪末年,属单层三重檐式的建筑艺术风格,是中国寺院建筑中极有价值的历史遗产。
周、林两同学走出大雄宝殿重新进入天王殿,忽然感到天王殿内的气氛与原先有些不同。放眼看去,猛然发现有三四名中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在殿内转悠,其中一个人手执长棍东敲西击。一个远离他们站着的老僧,用疑惑和惊恐的目光盯着这几位居心叵测的不速之客的一举一动。周、林两同学从那几位年轻人的举止判断,他们肯定不是善者,他们很有可能是前来打探的红卫兵探哨。
就在周、林两同学走出天王殿时,远见从灵隐寺山门外壑雷亭方向走来一队中学生红卫兵,约二十余人。他们身穿军装,腰束皮带,个个显得器宇轩昂、神采飞扬。在“××中学红卫兵”旗帜的招引下,队伍在天王殿前的台阶下列队停下。此时,人们终于看清了,队伍中有的人拿着棍棒,有的人拿着铁锨,还有的人拿着绳索。这些红卫兵来砸殿是毫无疑问的了。当时,这支小分队并没有动手,像是在等待后面大部队的到来。
力量上的悬殊是显而易见的,周、林两位同学心急如焚。就在这紧急关头,他们忽然看见从壑雷亭方向疾步跑来一队人马。定睛一看,居然是浙江大学的学生,其中大部分是同班的同学,这令周、林两同学大喜过望。跑步前进的后来者中有人高声喊道:“同学们,赶紧把通向大殿内的侧门关上!”立刻有七八个同学直奔天王殿东、西两侧的入口处,拉上原先隐藏在墙后的两扇坚固的铁栅栏门。此时,不知从那里冒出几个行动巍巍颤颤的老和尚,忙不迭地给同学们递上两把沉沉的大铁锁。就是那一声振聋发聩的叫喊,大殿才有了坚固的设防,暂时把破坏者们阻挡在大殿的外边,为后来增援灵隐寺的浙江大学数千名师生的到达赢得了宝贵的时间。
列队在大殿台阶下的红卫兵们目击大学生们闪电般的动作,先是一愣。
当他们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时,天王殿的所有入口都已经被挡死了,想闯入大殿已经不是那么轻而易举的事了。红卫兵的队伍开始骚动起来,他们准备向大殿发起冲击。此时,大学生们也不由自主地汇聚在一起,在天王殿“云林禅寺”大匾额下的台阶上列成一排,大家手牵着手,筑成一道“人墙”,阻挡红卫兵的冲击。
当他们知道阻挡他们行动的对手是浙江大学的大学生时,红卫兵的阵脚有些慌乱了。因为,在“文革”初期浙江大学师生的革命激情和气势闻名杭城,在学生界中享有很高的威信。加上大学生无论在个头和身体素质上都远远胜过这些中学生,中学生始终没有能够突破这道人体构筑的“护墙”。双方处于僵持不下的状态。
“我们要辩论”
守护在天王殿外的浙大学生们心中明白,要是中学生红卫兵的大队人马来了,这堵“人墙”将不堪一击。有人提议,应该尽快到学校搬救兵。派人回学校显然不行,因为路途太遥远。要是附近有电话该多好,大家都这么想。询问和尚,灵隐寺内竟然没有安装电话。
“我带你们去找电话!”从“人墙”旁边传来语气十分坚定的声音。大家扭头一看,说话者是一个工人装扮的中年人,约摸三十来岁。原来他一直站在旁边关注着双方发生的冲突,是留此地值班的园林工人。
面对电话机,领头的同学却有点不知所措。这个电话应该打给谁?校党委办公室和校长办公室早处于瘫痪状态,即便有人接听电话,也无法对全体师生做出决定。经大家商量还是试着给学校广播台打电话,求助广播台把发生在灵隐寺这边的紧急情况向全校革命师生广播,就说灵隐寺告急,希望广大革命师生紧急支援。
话分两头说。
正当守护天王殿的几个人去打电话的节骨眼上,守方和攻方力量上的对比显得悬殊起来,台阶下的红卫兵认为有机可乘,再一次发起冲击。眼看着双方就要发生严重的肢体冲突,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绝妙的办法。他带领大家连声喊出“我们要辩论!”的口号。正义的口号声居然吓退了红卫兵的进攻,它像轰雷冲破清晨的寂静,在灵隐寺的上空久久回旋。面对着对手突如其来的一招,“要辩论?辩什么呢?”红卫兵们不知所措。红卫兵们停止了冲击,双方又继续保持对峙状态。
话再说回浙大校园里的情况。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当浙大广播电台值班室接到护卫灵隐寺的同学打去的电话后,二话没说立即通知一位男播音员播放这条消息。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开始曲过后,浙大广播电台轮番播出“灵隐寺告急”的通告,老和山下整个浙大校园里的高音喇叭响成一片。“通告”像一把火,把近万师生的心点燃了……许多人聚集到高音喇叭底下,以便听清播音的内容,大家都想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此时此刻,已经有不少的同学开始朝着学校大门口方向奔跑了。一瞬间,这支队伍迅速膨胀,变得越来越庞大,它像汹涌的洪流急速地朝着目的地——灵隐寺奔腾而去。这是一支散乱的、衣冠不整的队伍。队伍中穿背心裤衩的有,趿拉着鞋子或拖鞋的有,甚至光着膀子,连衣服都来不及穿的也有……但是,共同的目标化作一股无形的力量使这支无领导、无组织的队伍竟然步调一致地向着目的地进发。
盛夏的杭州天气热得像蒸笼,奔跑中的同学们挥汗如雨,可是谁也顾不了那么多,只顾拼命地朝前奔跑。当队伍抄近道上了灵隐路,刚好与中学生红卫兵大部队相遇。只见红卫兵大部队沿着弯曲的道路迤逦而行,一眼望不到尾。
他们几乎人人都扛着砸寺庙的工具——镢头、铁锨、棍棒和绳索。
浙大学生的大队伍不断地超越中学生红卫兵的队伍,抢在前头。带领中学生红卫兵大部队的首领们急了,他们不断鼓噪着,催促红卫兵们跑步前进。
霎时间,灵隐路出现了类似万人马拉松比赛的场景,大家争先恐后,都想最早到达目的地。
守护在天王殿台阶上的浙大同学们终于盼到了“救兵”。当看到支援的同学们像潮水般涌进灵隐寺的山门时,已经与红卫兵小将们对峙数小时的同学们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振臂齐声高呼革命口号,并向“救兵”热烈鼓掌,许多同学激动得热泪盈眶。只见新到的浙大学友们大汗淋漓,连气都没有喘定,就忙不迭地接替原来守卫的同学,里三层,外三层,把整个大殿包围得严严实实。
此时的大殿已经成了再也攻打不破的铜墙铁壁。
不一会儿,中学生红卫兵的大部队也到达灵隐寺。浙大师生们没有等他们站稳脚跟,便用小分队的形式穿插到红卫兵大部队中去,把本是整体的队伍分割得七零八落。十来个大学生包围四五个中学生,主动与他们开展辩论。
从天王殿前一直到春淙亭的道路上尽是东一堆、西一堆的辩论人群。这支本来要到灵隐寺“破四旧”的红卫兵大部队,就这样被浙大师生们“化整为零”。
而且所有的红卫兵还要疲于应付辩论,其战斗力几乎被彻底瓦解,冲击灵隐寺的行动再也无法组织起来。但是形势仍然严峻,双方的对立情绪十分激烈,冲突一触即发。
事件引起省市领导的关注
灵隐寺发生的群众严重对峙的消息传到了省、市政府,引起了领导的高度重视。当天下午,省、市政府派浙江省政府副秘书长赵士同志、杭州市副市长顾春林同志前来灵隐寺处理情况。此时的灵隐寺前边的空地和道路上早已是人山人海了,保护灵隐寺和砸烂灵隐寺的两派学生群情激昂,双方唇枪舌剑激烈地辩论着,间或还有打骂动粗的场面出现。
为了避免因秩序混乱发生严重的群众冲突,赵、顾两位领导决定召集浙江大学学生代表和中学生红卫兵代表在天王殿对面的冷泉亭协商解决双方争端,同时传达省市政府关于保存灵隐名胜古迹的几点意见。由于双方观点针锋相对,分歧很大,加上双方又各执己见,无法达成一致意见。而省、市政府关于保存灵隐寺的意见又遭到中学生红卫兵的坚决反对,协调出现僵局。
赵士同志再一次请示浙江省委有关领导后,得到指示:由赵士于当晚就灵隐寺留和去的问题请示国务院总理值班室,请国务院作最后定夺。浙江省委还要求,在接到国务院答复之前,对峙双方都必须保持克制,停止一切过激的行动。省委的这个决定得到双方代表的同意,双方代表各自回去传达精神。现场乱糟糟的局面终于得到了控制,紧张激烈的气氛暂时得到缓解。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在灵隐寺守卫了一天的浙大学生感到疲惫不堪,由于中学生红卫兵毫无撤退的意思,故晚上仍要继续坚守阵地。就在大家感到为难的时刻,灵隐寺周边的村庄自发组织一批青壮年贫下中农,加上灵隐寺园林管理处的部分职工,前来支援守护灵隐寺的大学生们。这支队伍不仅身体健壮,而且武器装备“精良”——锄头、铁锨、扁担、竹篙等应有尽有。他们熟悉当地地形,对灵隐寺山前山后的所有通道入口处都派人守候,防止有人夜晚偷袭。他们对守护大殿的浙大学生们说,你们的行动是正义的,我们全力支持你们。
到了深夜,飞来峰山下的暑气一扫而光,凉飕飕的山风吹得守夜人抖抖索索。许多浙大学生还身穿背心,怎抵得住这股山谷中的冷风?园林工人看在眼里,他们折回住地拿来帆布工作服分发给同学们挡寒。
灵隐寺终于在危机中平安地度过了第一个夜晚。
杭城的第一份《告全市人民书》
换岗下来的胡庆国、徐景崧、王定吾等同学,回到学校顾不上休息,连忙筹划向杭州市民散发保护灵隐寺历史文物古迹的《告全市人民书》的事宜。《告全市人民书》的文稿由胡庆国同学起草,通篇文稿文字激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慷慨激昂,充分表达了莘莘学子爱护祖国历史文物的拳拳之心。文稿一经大家通过,能写一手好字的徐景崧同学就在寝室以床当椅,伏着那张几人共用的大桌子,在薄如蝉翼的蜡纸上一口气把这份《告全市人民书》全文刻完。此时,王定吾同学已经弄来各种彩色的纸张和一部手推油印机。几乎全班所有的同学都来了,裁纸的裁纸,推油印机的推油印机,小小的寝室内人头攒动。
到了下午四五点钟,数千张《告全市人民书》印刷完毕。以陈瑞生、张同义几位家住杭州城内的同学为首,自告奋勇承担了到杭州市内散发《告全市人民书》的任务。自“文化大革命”开始,杭城出现的第一份《告全市人民书》就这样诞生了。
当时,解放街的百货公司一带是大字报张贴的中心区。同学们兵分三路,一路沿着岳坟、平湖秋月、白堤、六公园、湖滨路、解放街、中山中路等地散发张贴;另一路到杭州各大专院校张贴和散放;还有一路到几个中央在杭企业,如杭州钢铁厂、杭州制氧机厂、杭州重型机器厂、杭州棉纺厂等工厂去散发传单。
这份看似粗糙而简朴的油印《告全市人民书》,犹如一颗炸弹在杭城“爆炸”了,在广大市民以及企事业单位中引起很大的震动。
就在当天晚上和夜里,难以计数的声援浙大保护灵隐寺的大字报贴满了灵隐寺的整个山墙。杭州钢铁厂工人们的声援行动显得惊心动魄,他们把一条写有“誓保灵隐”四个大字(每个字将近达1.5平方米)的条幅从天王殿东侧的大树上挂下。这一巨大无比的条幅仿佛是从天上一泻而下的瀑布,显得那么气势磅礴,它把保卫灵隐寺的整个场面烘托得更加宏伟壮观。电业工人赶着在寺前的道路上和后山上拉起临时电线,装上照明电灯,道路和寺前的场地一片通明;不知道是哪个单位给守护大殿的学生送来馒头、烧饼、饼干等食品——不少守护大殿的同学们已经两餐没有吃饭了。
第二天一早,市里多个单位的革命群众,在红旗的招引下,步伐整齐地进入灵隐寺,声援浙大师生保护灵隐寺的行动。其中红旗上写着“浙鲁美红战队”字样的大学生队伍引人注目。原来所谓“浙鲁美”是“浙江鲁迅美术学院”的简称。“文化大革命”一开始,浙江美术学院的师生就把校名改称“浙江鲁迅美术学院”了。有了浙江美术学院革命师生的加盟,使大学生辩方的论据更加充分有力。因为1953年国务院决定重修灵隐寺院时,那座重新塑造的、妙相庄严的释迦牟尼佛像就是浙江美术学院的师生(当时该学院称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共同精心设计和监督施工的。浙美院的师生们为灵隐寺的重修曾立下汗马功劳,对灵隐寺的建筑和内部珍贵艺术品的修复和重建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和情感,而且他们对灵隐寺的艺术价值和历史价值比普通大学生懂得更多。
灵隐寺再次告急
8月25日在铸造62-1班几位同学倡议下,由浙江大学学生会牵头,通过各系学生会组织学生轮流到灵隐寺守护,使得灵隐寺的守护工作有条不紊地延续下去,也避免了部分同学因长期守护而精疲力竭。灵隐寺在众人的终日守护下,终于度过了两个平安夜。
可是,8月26日深夜,灵隐寺再一次告急!
晚十一时左右,摆放在机械系学生宿舍2001室门口的电话分机急促的铃声吵醒了睡在走廊上的同学们。第一个伸手接电话的恰巧又是周城镐同学。
只听见电话总机那头一位女话务员紧张而急促地说,接到外线不明身份人的电话,有一批杭州某中学的红卫兵正结集队伍向灵隐寺进发……周城镐同学睡意顿消,立即拨通学校广播台,把这个坏消息通知值班的广播人员。
顷刻,校园内的高音喇叭骤然响起。“灵隐寺又告急”的消息一遍又一遍地广播。瞬间,只见全校各个学生宿舍寝室的电灯接二连三地亮起来,校园里的人声越来越嘈杂,大队人马又开始向校门口涌去。
好在学校和市政府提前作了准备,在校门口事先预备好了一些应急的交通工具——学校交通车、敞篷卡车,还有几部保护灵隐寺专用的公交车。司机们早已经进入驾驶室,汽车的发动机也已经发动起来了。率先到达学校大门口的同学们纷纷登上各种汽车。汽车发出一阵阵轰鸣声,风驰电掣般地向灵隐寺方向飞驰而去。大部分没有能够搭上汽车的同学依旧跑步前去,遍地是涌动的人群,人声鼎沸,打破了玉泉和植物园一带深夜的寂静。
先期到达的同学们迅速地在天外天饭店前的道路上构筑一道防线,后来者不断对这道防线加以充实。从天外天饭店到灵隐寺山门口的“咫尺西天”大照壁被学生们堵得严严实实。
这一回来的是红卫兵中的狂热分子,他们一边行进,一边高喊口号:“浙大保皇派!”“浙大是保佛派!”“浙大是'四旧'的卫道士!”……然后他们开始冲击大学生构筑起来的防线。面对坚固的阵地,红卫兵的进攻根本无效,他们前进不了半步。
令人奇怪的是,大家居然没有见到这批破坏者携带打砸工具。有细心人发现他们当中有人带有数只铁桶。于是,马上有人联想到,铁桶内可能装有燃油。
一场争夺铁桶的严重冲突终于爆发(幸好,没有发生流血事件)。混战中,破坏者手中的几只铁桶全部被大学生们夺了下来,一打开桶盖,一股浓烈呛鼻的煤油味喷射而出。桶里装的果然是燃烧物——煤油。
灵隐寺终于逃脱了一场烈火之灾。
随后的数天里,灵隐寺的场地上白天总是熙熙攘攘,两派观点的学生,甚至群众仍然在现场激烈地争论着。到了夜晚,人群渐渐散去,唯有部分人坚守在灵隐寺大殿的四周。
总理值班室来电
8月27日,国务院总理办公室主任童小鹏同志给浙江省委办公厅来电话,传达周恩来总理关于保护灵隐寺的指示。浙江省委秘书萧贻同志接电话后当场记录,马上向省委常委作了汇报。童小鹏同志书面回函证实,他是根据(周)总理的指示在中央办公厅给浙江省委办公厅打的电话,要求省委领导同志对红卫兵做好说服工作,并采取有效措施保护灵隐寺。接到周总理指示后,浙江省委当即组织省、市机关干部前往灵隐寺传达周总理指示。此时已经是当天的晚上了。
当晚,在天王殿前冷泉亭附近的一块大岩石旁边临时搭建一个小台子,一盏高高悬挂在树上的汽灯把周边的场地照得透亮。在灵隐寺现场的群众早早地被吸引到这里,只见大岩石四周人头攒动,大家翘首以待省市领导传达总理的指示。不一会儿,杭州市市长王子达同志到达现场,他登上临时的小讲台,当众宣读来自北京的国务院总理值班室电话记录。现场的扩音设施不太好,王子达市长看着手上的稿子,尽量提高嗓门,用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念道:“8月27日北京国务院总理办公室来电,第一,希望革命的小将们要摆事实,讲道理,不要为灵隐寺的问题发生冲突;第二,灵隐寺是国家重点保护文物,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是劳动人民的智慧结晶。在国际上,尤其在东南亚地区灵隐寺享有很高的声誉。希望能够保留下来……”未等王子达市长传达完毕,全场早已经响起雷鸣般的掌声。“毛主席万岁!”、“毛主席革命路线胜利万岁!”、“坚决拥护国务院总理办公室的重要指示!”等革命口号响彻云霄。口号声淹没了王子达市长的声音,因为大家认为只要总理说灵隐寺要保护这一句话就够了。
(另据《浙江档案》2006年9月王革新“‘文革’初期灵隐寺事件若干问题考证”一文的记载,当时在场的中学红卫兵不相信电话记录,认为那是走资派编造的。他们提出,除非亲耳听到周总理指示,否则誓不罢休。在此情况下,省委决定第二次请示周总理。周总理当即决定:可以现场拉专线。于是,由省军区将专线架设到灵隐,通过高音喇叭现场传达周总理指示。周总理明确指示:灵隐寺不是“四旧”,是国家的重点文物,是世界着名的宗教圣地,灵隐寺不能砸,可将灵隐寺暂加封闭。听到周总理指示后,中学红卫兵当晚全部撤离了灵隐寺场区。)
总理办公室来电鼓舞了大家,现场一片欢腾。守护灵隐寺的浙大师生和其他革命群众奔走相告,欣喜万分。
人们都还记得:在解放初期,国民经济百废待兴的艰难时期,经国务院批准从国库拿出宝贵的一笔经费,用来修复部分倒塌的灵隐大殿和遭受压毁的释迦牟尼佛像;1956年正值在杭州视察工作的周恩来总理,看到大佛的石膏稿样,当场指示说:“佛像的脚应该露出,腿部须放大,头发要用螺旋式,各方面都要符合佛教传统。”
(尾声)
8月28日,总理办公室的指示不胫而走,很快就传遍整个杭州城,社会上的舆论更加倒向保护灵隐寺的浙大师生一边,中学生红卫兵陷入完全孤立的境地。迫于来自各方的压力,中学生红卫兵决定全面撤退,全部一个不留地撤出灵隐寺场区。
当中学生红卫兵列队掉转方向开始撤退时,有足智多谋者突然振臂高呼:“向中学生红卫兵学习!向中学生红卫兵致敬!热烈欢送红卫兵小将!”。
现场的人开始一怔,后来大家似乎突然明白了个中的玄机,于是跟着一起喊起口号,而且还伴以热烈的掌声。此时此刻的口号声和掌声是真诚的,没有丝毫讥讽或嘲弄的成分。不是吗,在当时的政治形势下,放下“武器”不砸灵隐寺,就是一种觉悟,理应受到大家的欢迎和尊敬。尽管中学生们在“破四旧”中表现出疯狂和无知,但是他们毕竟是无辜的,他们是被愚弄的受害者。
热烈的欢送场面显然感染了撤退中的红卫兵,他们的精神似乎也振奋了许多,沮丧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
随后,杭州市政府发布公告,宣布灵隐寺及整个灵隐景区包括飞来峰造像等从即日起全部封闭,停止对外开放。杭州市园林管理局组织建筑施工队伍进入灵隐寺,夜以继日地施工,迅速地用砖头、石灰把灵隐寺内的所有大殿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当建筑工人封上最后一块砖头时,在场的众老和尚都深深地、如释重负地嘘了一口气。江南着名禅院灵隐寺就这样在“文化大革命”的狂风暴雨中完好无损地保存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