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老爷回来了,是被众人搀扶着回来的。
府内的氛围倏然变得凝重许多,奴仆们私底下议论不休,纷纷揣测老爷多半是在路上遇到了寇贼。
林忠蔚请来的郎中诊断:病人本就负着腰伤,伤口未经缝合,如今路途颠簸,伤中添病,又染上了伤寒。现在疾深伤重,须得卧床调理数月,方能痊愈。
卧房里烧着香炉,钱绍钧躺在床上,脸色憔悴了不少。刘氏坐在床前侍奉着他,奴婢呈上来的药汤,也是由她亲手进喂。
“府内...近况如何?”
刘氏将钱明来访的消息托出,并把他留下的信物拿了出来。
(不亲乏宇,裘葛已更。自经判袂,冬去春来。
数月不见,今至府上,却又听闻钧弟已赴原州。我此次离京,未经圣上允诺,然急驰麟州,实有要事相告。
...
钱明
三月一日更阑)
钱绍钧看完了书信,神情波澜不惊。但他打开锦囊后,目光立刻停滞,攥着锦囊的手也僵住了。
“老爷,伯哥只在府上住了一夜便走了。”
钱绍钧回过神,缓缓掏出锦囊内的东西:
“这等...稀世之物...他究竟..是从哪里得来的...”
这是一枚鹅蛋大小、玲珑剔透的夜明珠,它从锦囊中露出面来,散发着暗蓝色的微光。
“老爷,难道这瘟疫,真的要传到麟州来了?”
“唉...现在...时局不清...疫乱何时传来..也不好说....”
夫妇二人正在屋内唏嘘,这时,卧房门外响起了扣门声。
钱绍钧赶紧将夜明珠装回锦囊,藏进了被褥里。
“进来。”刘氏唤了一声。
随即门被推开,钱妤一脸关切地走了进来。
“爹爹,你的伤病好些了吗?”
“丫头,才刚喂过药,哪有这么快见效的?大夫说了,你爹得躺床上静养一两个月,身体才能恢复。”
“啊,这么严重吗...”
钱妤在床榻旁屈身跪下,心疼地抚摸着父亲的脸庞。
“早知道我就不让你去踏这番远路了...”
“咳咳...”
钱绍钧猛咳了几声。钱妤急忙掏出绢帕,擦拭溅落在他胡须上的唾沫星子。
“妤儿...此次禁闭...好好反省了没有?”
刘氏使来眼色,钱妤连忙点了点头。
“嗯嗯,孩儿在柴屋里禁闭七日,想通了许多。”
“那...婚嫁之事...你没有异议了吧...”
“啊!”钱妤顿时张大了嘴巴,“这事...孩儿暂未想通。”
“丫头,你爹现在体虚神弱,休惹他生气!”刘氏佯怒。
“妤儿...你已经年纪不小...爹爹...是为了你好...”
“可是,爹爹现在卧病在床,也不宜操办婚事啊!”
“咳咳...那...等爹爹身子痊愈...你就听爹爹的话...好吗?”
钱妤沉默不答,随即钱绍钧又吐出一阵沉重的干咳。
“丫头,快回话啊!”
“好...好吧。”
...
李铭也从共事们的口中得知了钱老爷带伤回来的消息。
府内已经开工了几个时辰,今日还未有人来灶房找他叫菜。其他的厨子都忙得不可开交,只有他显得无所事事。
李铭本想给屋内炒菜的厨子们打下手,但却遭到了他们的嫌弃。因为他除了会做蒸糕和烧鸭,无论是烹技还是刀法,皆无比笨拙。
府内的老厨子们都瞧不起这个厨艺浅疏、却拿着比他们高出数倍的月例的新人。
他在灶房里无聊地干坐着,终于,等来了一个来灶房领菜的小管事。
“管事,为何今日无人遣我做蒸糕和烧鸭?”
“今天主子们都没这胃口,就算是给你放一天假了。”
李铭一听,如获大赦。
这下他可以无拘无束地在府内闲荡了。
东、西、南院他都摸熟,如今只有北院还有些目生。为了掩人耳目,他在膳房里找了个空木担搭在肩上,装作是给主子送食,一路大摇大摆地走进北院。
阳春三月,北院的花园里一片万紫千红。枝垂樱、白晶菊、粉桃花、白玉兰、迎春花等在花海中争妍斗奇;槐树、杏树、紫荆也不甘示弱地绽花扬艳。
空气中混合着各种芬香,沁入心脾,抚人焦炙。闭目细听,啄木鸟在捕食春虫,燕子在树上筑巢,杜鹃在枝头吟唱。
沿着一条碎石小径穿过这片花海,一块湖泊映入眼帘。湖泊中间有一座石桥,连通两岸的道路;东西两边皆有成片的假山矗立,南北两面设有两个纳凉的石亭。
湖泊周围生长着茂盛的竹林,竹林里还钻出了一些雨后春笋。
微风徐来,轻轻拂起湖面一阵波澜。
“花影绰绰竹林深,清波漾漾凉亭惬。若无鸿鹄天下志,甘为逍遥钱府人。”
睹景生慨,李铭情不自禁地吟诗一首。
“好诗!”
四下无人,熟稔的声音在耳边赞扬道。
“我还以为,你早就把自己的志向给忘了。”
“你这次又去哪了?”
“西秦旧地。”
“上回是延城,这次怎么又去秦州了?”
“职责所在。”
“此话怎讲?”
“你既怀壮志,我亦有宏图,我们都是为了复仇而融为一体的。”
“为何需要复仇?我没有仇恨啊...”
“难道你忘了你母亲的遗言?你不会真的想为了那十二两银子在钱府干满一个月吧?还有二十多日才能拿到月例,你已经没有这么多时间了。”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疫乱将至,若不把你爹的病治好,到时候他只能白白等死。”
“什么?疫乱传过来了?可是我爹的病是无人能治的。”
“错了!除病疗方,就在书中!”
“啊...”
忘火生的陡然出现,搅乱了李铭饱览春色的雅兴。
这番交谈使李铭心慌意乱,他这就准备到管事那辞职。他挑着木担一路从后山跑回花园,却在转角处碰见了钱妤。
“见过小姐。”
钱妤正闷闷不乐地摘着桃花,将它们一瓣一瓣地撕碎,见李铭朝自己打了个招呼,微微点头。
“诶,何人在后山?”她瞟见了李铭肩上的木担,好奇地问道。
“回小姐,无人在后山。”
“那你怎么挑着担子从这出来?”
“呃...小的刚才迷路了。”
“你可真傻,居然还能走到那里去。”钱妤不禁哑然一笑。
“不知小姐为何一人在花园里赏花?”
钱妤闷声不答,敛回了脸上的笑靥。
李铭瞥了一眼地上残碎的花瓣,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小姐是在为何事操心?”
“唉,我爹爹病了...”钱妤叹了口气,圆润的脸庞上两处娇如桃花的红晕,遮蔽不住她的浅浅哀愁。
“听说老爷是在路上受了伤?”
“是啊,回来的时候还染上了伤寒。”
“老爷病情严重吗?”
“现在,爹爹只能躺在床上静养,吃东西也没胃口...”
说着,钱妤水灵般的眼眸突然亮了亮,“李铭,你的厨艺甚好,要不给我爹爹做些肉食补补身子吧。”
“老爷...不是只吃素食的吗?”
“你做的烧鸭那么馋人,其他肉食肯定也不赖,说不定我爹爹就愿意吃了!”
“呃...”
“快去吧!”钱妤拍了拍李铭的肩膀,仿佛找到了办法,脸上的愁容退散了许多。
李铭回到寝屋,趁着屋内没有旁人,悄悄将枕下的《忘火生》拿了出来。
他还没有在任何人面前展露过这本书,既是遵循忘火生之前的嘱咐,也是畏于这本书的巫力。
“你与它立下了某种契约,只能允许你一人看。若其他人看了,将有血光之灾。”
现在同寝的共事们还在府内各处干活,李铭翻开《忘火生》,想找找有哪些可以滋补元气的肉食。
“为何不拒绝她?反正你马上都要离开钱府了。”忘火生开口问道。
“人情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哟,你对她的情愫倒挺深啊...那就做糜肉汤吧,刚好对症下药,上次失败了,这次不妨再试试。”
“你怎么知道我上次做失败了?那时你不是消失了吗?”
“李铭,我就是你。就算远在天边,我也知道你的一举一动。”
...
灶房里,小火‘呼呼’地烧着。李铭挥着蒲扇,细心地把控着火候。这次他严格按照书上标注的规格添加料材,龙胆草也上集市买来了。
锅盖的周围不断溢出蒸汽,看来糜肉汤马上就要大功告成。
过了一刻,时辰已到,李铭抽柴熄火,揭开锅盖。锅里的肉糜煮得不稀不稠,经过两小时的闷熬,筒子骨的骨髓已完全浸入汤中,连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髓香。
“这下应该没有差错了吧...”
李铭正想用汤勺舀出一小瓢尝尝,这时门外走进一个管事将他喝止:
“诶干什么!你个下人还敢偷吃给老爷做的东西?”
“管事,小的只是尝尝这味...”李铭解释道。
“休要狡辩,汤做好了没有?钱小姐来催了,做好了赶紧端过去!”
李铭只好赶紧将糜肉汤盛了出来,匆匆端向东院。
到了钱绍钧的卧房,咳嗽声从屋内传来,这不禁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咚咚。
“进来。”好像是钱妤的声音。
李铭轻轻推开门,端着肉汤,俯着身子走了进来。
“见过老爷夫人。小姐,糜肉汤做好了。”
屋内没有丫鬟,钱绍钧躺在床上,刘氏和钱妤分侍两旁。
“快,递给我。”钱妤伸出手,有些迫不及待。
“丫头,拿稳了,别把汤给打翻了!”刘氏提醒道。
“爹爹,你尝尝这人的手艺...”
钱妤舀出一勺肉汤,放到嘴边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到父亲的嘴里。
李铭递完肉汤没有退出去,而是弓着身子候在一旁,等待老爷的评价。刘氏和钱妤的味蕾都已被他征服,眼下只剩钱绍钧。
噗!
谁知肉汤进了钱绍钧嘴里,还未停留一秒,便被吐了出来。
“苦...”
刘氏赶忙抽出绢帕,上前擦抹流在他脸颊上的汤汁。
“怎么可能!这次我每一步都是按照书上说的来做...”李铭心里一团雾水。
“难道是因为添入的是干制的龙胆草?”
“不,对于这道菜而言,龙胆草不论是新鲜还是干制,都不会影响口感。除非...”忘火生开口说道。
“除非什么?”
“它本来就是苦的。”
屋内氤氲着尴尬的气氛,李铭连忙解释道:“老爷,良药苦口利于病。这肉汤虽苦,却可增补血色,愈恢元气。”
钱妤和刘氏听后,撤回了质疑的目光。钱妤再次从碗里舀出一勺清汤,用嘴吹了吹,递到钱绍钧面前。
钱绍钧蹙目锁眉,勉强吞下一口。
“别...爹爹...不吃肉...”
见钱妤又舀出了一勺肉糜,钱绍钧急忙摆了摆手。
“爹爹,你不吃肉,这伤得猴年马月才能好啊!”钱妤并不理睬父亲的动作,硬要把肉糜往他嘴里塞:
“爹爹,这人做的肉食可跟府里的那些厨子不一样,尝尝嘛...”
勺子‘捅’进了钱绍钧的口中,将肉糜倾倒而出。
钱绍钧食素十余年,不沾荤肉已成习性。经过一番无奈地咀嚼,他的味蕾即将唤醒尘封多年的腥忆。
出乎预料,肉糜在口中化作一道洋溢着浓浓髓香的流沙,涓涓汇入了他的咽喉。
“爹爹,肉糜好吃吗?”钱妤问。
“好...好吃...”钱绍钧微微点了点头。
钱妤忍不住盛了一勺送到自己嘴里,细细嚼了嚼:“肉汤...虽是有些苦涩,但这肉糜吃起来不错。”
“而且味道十分独特。”吃完她舔了舔嘴,又补充道。
这碗端来的糜肉汤很快便被一扫而光。
刘氏欣悦,命人赏给李铭十两银子,与月例一同发放。
李铭本想将自己的辞别之意说出来,可在这种压抑的场合,他却没好意思开口。
...
时辰接近正午,骄阳高挂,府内长工们的事务将要告一段落。回到寝屋,李铭在门外望见阿回正坐在自己的床榻上,手里翻着一本旧书。
他心里咯噔一惊,忽然想起走之前过于匆忙,忘记把《忘火生》塞回枕下。
“李铭,这是何书,封面为何全是血渍?”
阿回见他回来,晃了晃手里的《忘火生》,疑惑地问道。
“把书给我!”
李铭冲上去一把夺过书,将其塞入怀中,神色慌张地问道:
“阿回,你有没有翻开过这本书?”
“我…大致看了看,这好像是本空白的书...”
“空白?”
“对,我来回翻了几遍,一个字也没找到,真奇怪...”
李铭立时楞住。
“他看了《忘火生》,不会真有血光之灾吧?”
“此人命异,自有天命安排。”
“不好意思啊李铭,我看你床上放着本书,就...好奇翻开了。”阿回见李铭变了脸色,尴尬地挠了挠头,“我不是有意的...”
“没...没关系。”
...
钱绍钧喝了糜肉汤,脑袋昏昏沉沉,躺在床上很快便睡了过去。刘氏和钱妤见他熟睡,留下个婢女照料,到大堂里吃午膳去了。
大概睡了一个时辰,钱绍钧被热醒。
他感觉身上热乎乎的,先前的冰凉之感消退了不少,床单也被湿汗浸透。
婢女见老爷醒了,赶紧倒了一碗温水,准备喂给他喝。
谁知婢女将瓷碗伸到钱绍钧的嘴边,他却下意识地腾起了身,用手接过瓷碗。
“啊...”
钱绍钧不由自主地惊叹一声,轻轻抚了抚自己的左腰。
“快,把刚才送汤的那人唤过来!”他朝婢女吩咐道。
婢女匆匆奔去南院。钱绍钧掀开被褥,将身子坐正,然后撑着床边的护栏,慢慢站了起来。
起身时,一股强烈的疼痛感从腰部涌入神经,他弯着腰僵硬地杵了半晌,才缓过气来。
看来腰伤并没有减轻许多。
案桌离钱绍钧有三四米远,上面有他想要拿的笔和纸。他摇摇晃晃地将身子挪了过去,却在离案桌仅有半米处栽倒。
砰。
他想借着案桌稳住重心,但是没有抓稳,反倒把案桌给弄倒了。
一阵噼里啪啦的杂音。
砚台摔成了碎片,竹筒里的毛笔倒了出来,案桌上的纸张四散一地,墨水在上面流淌。
这时李铭受婢女的叫唤,赶到了卧房。
他一进门看见钱绍钧趴在地上,急忙将他扶了起来。
“老爷,我扶您到床上...”
床榻上放着一枚锦囊,未束封口,可以瞥见其中闪烁的微芒。
李铭觉得这枚锦囊有些眼熟,耳朵里忽然听见了忘火生的惊呼:“夜明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