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宴散人去,灯火尽熄。西院的客房里,钱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窗外草丛里频繁鸣叫的春虫扰得他心神不宁,久久无法入眠。
他的心里很不安稳,算了算,私下离京已有八九日,若再在钱府滞留几天,恐怕回到凤都为时已晚。多日不曾出席早朝,若戋王生疑,派人登门探访,他的官位可就难保了。
于是次日天明,他收拾好包袱,带着亲信悄悄离开了钱府。
因为昨天中午的表现,李铭被刘氏破例任用为府内长工(只需在灶房里掌勺制炊,月例十二两,但需全勤,若有一日空缺则不予发放)。刘氏容许他先考虑一番,明日再过来答复。
回到茅屋,李铭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家人。
“为何不去?月例十二两,何处能觅到此等好活?”方氏欣然同意。
十二两银子,光干一个月的活就可以抵上家里一年的收入。
“哥哥三思!去了钱府当下人,就不能时常回来!婉儿舍不得你...”李燕婉对哥哥的情愫很深,也很单纯,但挨过母亲的一顿臭骂之后,便不敢再吭声。
李铭心里的主意早已打好,天一亮,他便往城里赶去。
他没有急着奔赴钱府,而是先去了趟麟州书院。麟州书院,位列戋国八大书院第四,是民间文士筹办的私学,城内有许多书生都聚此研读。
“李生,这些日为何不见你来书院?莫非是此番高中了?”书院山长祁鸿修正在庭中扫着落叶,见他跨进院门,顿时眼前一亮。
祁鸿修年逾花甲,待人亲睦,是麟州颇有名气的老文士,年少时曾与前朝著名诗人温庭筠为同窗。
“还是没有。此番时运不济,小生观榜后...在家消沉了数日。今日特来书院交付修金,重修学业。”
求学五年,李铭算是书院中资历最深的学生,可也成为了同舍生暗地里津津乐道的笑话。
腰间的钱囊里装着十两银子,他伸进手,想将它们悉数掏出来,忽然瞥见祁鸿修脸色一凝:
“李生啊,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山长欲言何事?”
“前几日,学政署的傅大人来了书院。言是官署公费匮乏,自今年起,须要书院每年上缴八百两贡税,以资官学...”
“他定是借此为由,搜刮民财!”一听到傅大人这几个字,李铭心里顿时冒火。
“浩浩麟州,只有老夫筹办的这一座书院。如若不从,书院遣散,院内的八百余名书生将无研习之地。为维系书院经费开支,无奈之下,老夫只能将修金升至二十两,还请李生谅解。”祁鸿修说完,面露难色。
“好...好吧。”
李铭有些失意地将手从腰间抽了回来。
祁鸿修了解他家里的处境,好心让他先续上学业,日后再补齐学费。但被他执拗地谢绝了。
“只要在钱府干上一月,便有银子交付修金了...”他心里的算盘悄悄地发生了变化。
现在朝阳刚刚升起,晨风阵阵,时候还很凉快。钱府的大门敞开着,把守左右的仆人见他进去没有施加阻拦。由于这些天频繁出入,李铭已经跟他们熟络起来。
正堂里,刘氏与钱妤在桌上吃着早膳。李铭行过礼,然后将决定告知了刘氏。
“这么说,你愿意留在府里当长工?”刘氏问道。
他点了点头。
“那好,来人!带他去西院领一套衣裳,再给他安排个床位。”
“娘,他如此高,府里的衣服恐怕未必合身。还是让婢女给他定制一套吧...”
确实,李铭身长八尺,姿形高人一等,在平民百姓之中尤为显目。
“玲儿,你带着他去西院织房里量一量身子。”钱妤朝候在一旁的玲儿吩咐道。
测量完身段,衣服还在赶制之中。玲儿将李铭领到住宿地,给了他一份被褥,便回去了。
钱府的仆人们都住在一间间紧紧挨着的大屋子里,每间屋子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七八张床榻,床上各摆着一张小桌,供他们起居。
下房分男女之别,男仆住在西院右侧,女仆则住在西院左侧。
李铭绕着住所寻了许久,终于发现有间屋子还剩有一张空余的床榻。
这间屋子光线很暗,空气中混着一股潮湿水汽和菜肴的味道。走进去,里面有六个仆人正坐在床榻上,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米饭。无人与他主动打招呼。
初来乍到,他与共事们的关系还很陌生。
那张空床摆在屋子的最角落里,旁边还挨着一张被褥凌乱、脏兮兮的床。奇怪的是,这两张床与屋内其余六张床相隔甚远,像是早已划清好了界限。
李铭放下自己的包袱,这时屋内又进来一人,手里也端着一个大碗。此人身形矮小,大概只有五尺高,长得獐头鼠目,鼻塌口喎,样貌极其丑陋。
他叫阿回,是那张脏兮兮的床位的主人。
“俺来吧,现在时辰尚早,你可先去膳房领份早膳吃。”
阿回见李铭在整理被褥,放了碗,主动上前帮他收拾。
这是第一个与李铭搭话的共事。样貌总是先于言行给人留下第一印象,但李铭仅仅凭借他的几句话和几个动作,便推翻了前几秒做下的判断。
“多谢,不必了...”
“没事没事。快去吧,一会去得晚,早膳可就没了!”
阿回抢过被褥,用以难以婉拒的热情劝退了他。
李铭的肚子并不饿,不过他也正想借此机会一睹钱府全貌。他向阿回道了个谢,随后走出屋子。
之前来送蒸糕时,他只敢在廊道里稍作停留。如今成为钱府的下人,走到哪里,他都多了一份心安理得。
西院是钱府第二大的院子,占地仅次于北院的花园。院子里除了客人与奴仆的住所,便是织房和空着的柴屋。
膳房在南院,要走过去得花上好些时间。路过一间织房,他停了下来。窗纸里晦暗乏光,只能依稀看清几台织机的形状。
现在仆人们还在下房吃着早膳,织房里空无一人。他悄悄推门而入,发现这里的织机比在秀珍家见过的要大许多。
有了这次尝试,他的猎奇心壮大不少。趁着府内行人无几,他一连钻进了好几间屋子。
靠近西院的圆门处,有一幢宽大的客房,雕栏玉砌,将他的视线深深吸引。
李铭在窗外探了探,屋内没人,于是蹑手蹑脚地潜了进去。屋子里的摆设很精致,各种瓷瓶装饰陈列其中,似乎专为身份尊贵的宾客下榻而备。
他扫视了一眼左右,床榻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边的小圆桌上摆着一只空茶盏,靠着墙的案桌上还放着一封书信和一枚小小的锦囊,或许是客人遗留的物品。
李铭对锦囊没有非分之想,却对这封书信产生了兴趣。
“钧弟谨启...”
他拿起这封信,下意识地念了一遍信上的启封词。
莫非这是那位客人留给钱老爷的信?
他捏着信封的手不由自主地抖了抖,万一被人发现他私入客房翻弄东西,后果不堪设想。
但书生对于文墨之物的窥探欲,往往是难以自抑的。
“失礼了。”
他心里道歉。
(不亲乏宇,裘葛已更。自经判袂,冬去春来。
数月不见,今至府上,却又听闻钧弟已赴原州。我此次离京,未经圣上允诺,然急驰麟州,实有要事相告。
延城沦陷,疫乱流出,近邻城郡,皆受其害。凤都与其相隔不远,疫乱何时袭来,尚乃未知。前些日百官朝议,圣上已有封城之念,命户部尚书史朗严查延城籍民,限制城内出入。
又听闻西南秦州,太守丁翰对疫乱不以为意,疏于把控,城内现已半数百姓患疾,富绅悉尽往北而流。不知原州时局如何,还待钧弟回来告知。
麟州地北位偏,山势环绕,几无邻城,如患疫乱,则孤立无援。还请钧弟叮嘱太守,多多提防。
若一语成谶,不必懊丧,我已做好万全之备。锦囊中有一稀世之宝,可供钧弟弃家再起。千里而来,全因托付此物。
再者,叙说家事。旧年穷阴,仍觉妤儿稚气未脱,今日一聚,妤儿已秀美欲熟,不知钧弟何时操办婚嫁。灾年世乱,妤儿也芳龄不小,亲事应从简从速。
临颖不尽,顺颂时祺。
钱明
三月一日更阑)
看完这封信,他忍不住想打开旁边的锦囊,忽然听见窗外传来了一阵谈话。
“为何还未起来,不是让你叫过他吃早膳了吗?”
刘氏似在门外质问婢女。
“回夫人,奴婢刚才已经敲过几次门,但都没听见反应...”
“没有反应?怎么可能,把门打开!”
李铭赶紧将书信装回信封,躲进了床底下。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
“为何不见人影,难道伯哥已经走了?”
“夫人你看,桌上还留着信物。”
李铭瞥见刘氏朝案桌走去,未查看书信,而是先拆开了锦囊。
“啊...”
她一见到里面的东西,不禁骇怪地叫出了声。
“把这间屋子打扫一下!“
刘氏吩咐完,将锦囊和书信一同塞入袖中,神色慌忙地离开了客房。
随即婢女打扫完毕也退了出去。
良久,等动静消停,李铭才敢从床下探出头来。估计这会儿府内已经开工,按照规定,他得马上赶到膳房听候主管调遣。
“站住!”
不料刚从屋里出来,他便被人厉声喝住。回过头,发现这人正是周主管。
“哟,原来是你!一个卖蒸糕的穷下人,胆子倒不小。刚进钱府就学会偷东西了?”周伯民怒道。
“不...不是这样,主管误会了!”李铭急忙摆手解释。
“你有什么资格私入客房?走!跟我到夫人那儿解释去吧!”周伯民义正词严地走上前,一把揪住李铭。
“主管冤枉啊!小的真没偷东西!”慌急之下,他将前因后果一连串地吐了出来,可愈解释愈令人生疑。
周伯民执意要提他去见刘氏,李铭只得向他求饶。
“要我瞒住此事也可以,不过,你必须帮我办一件事。”
“何事?”
周伯民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这...”
“不愿意?既然如此,那我只能带你去见夫人了。”周伯民故作恐吓。
“别别别,小的答应,小的答应...”
这时钱妤正好从路边走过,见他俩勾肩搭背,好奇地问道:
“你们在这聊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