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真崩溃的第五天,她递交了辞职信。
在此之前,她已经在脑子里预演了无数次辞职的场景,然而当这一天真的来临了,她却没有那种翻身农奴高高在上的优越感,只有满满的心灰意冷。老板梁宇也没有表现出她YY的那样依依不舍,跪求不走,承诺涨工资的各种戏码,只是很平静地扫了一眼辞职信。如果非要说他有什么触动的话,就是一句不容反驳的话:“你再干一个月,不然一大摊子事没法交接。”孟真还没说出一句“可是”,老板已经多加了一句:“不然年终奖扣发一半。”孟真乖乖地闭了嘴。
然而决定了走人,毕竟心里还是轻松的。孟真中午下楼买午餐的时候,跟同事刘帆帆透露了自己要辞职的消息,还有满脸的轻松和惬意。帆帆看着她,一脸的依依不舍:“孟真你说真的?不是非要在A城扎根吗?就这样逃啦?”
“唉,不逃又能怎么样呢?我毕业到现在已经在这里呆了两年了,就混成这样,一个月五六千,住老破小,天天加班,每天在这种24小时便利店里买简餐吃,完全看不到未来……太累了,我待不下去了。”
一样都是北漂的刘帆帆,沉默了。
孟真继续倾诉:“知道我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的吗?上周四我们加班到晚上11点半你还记得吗?那天我回家,准备洗澡的时候,发现水是冷的,我哆哆嗦嗦地去看热水器,却在黑暗中看见一只老鼠,我吓得尖叫一声,在屋里乱打一气,还没喘匀气,楼下的人怒气冲冲地跑上来砸我的门,说我神经病,大半夜把他们吵醒了……”
刘帆帆也有些发愣,她和男朋友租了一个新小区的房子,虽然没有这种老破小常有的小毛病,但离公司非常远,很多孟真说的她没经历过,却能理解其中的辛酸,她摸了摸孟真的头:“唉,听你这么说,我都想回老家了。”
孟真拿起便利店店员热好的盒饭:“是啊,回老家可能会轻松很多吧,虽然没有这么缤纷多彩,但是有爸妈在身边,有热饭热菜吃,有150平的大房子可以住,如果再找到一份老师职业或者考上公务员,其实也很滋润的。”顿了顿,又说道:“在老家花费很少,赚的工资可以存起来,偶尔出来旅游,也能见识到外面的精彩。”
说完后,孟真一转身准备出门,却猛地看见了沈君洋。
沈君洋穿一身帅气的西装,人高马大地站在货架后面,直直地看向她,眼睛里似笑非笑,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脸上投下了一片小扇子一样的阴影,不知道已经在旁边站了多久。
孟真很意外,同时觉得有些丢脸,刚才旁若无人地讲自己的辛酸,现在却突然看到了故人,像是在朋友圈里光鲜了一辈子,却不知道暗地里大家都发现了自己的辛苦。
幸好,沈君洋没有抓着什么不放,轻轻巧巧地绕过货架,沈君洋走到了她的正面:“孟真?”他微微向旁边一偏头:“你在这个写字楼里上班吗?哪个公司?”
孟真脑袋有点乱,只能硬着头皮先打了声招呼:“沈学长,好巧啊。”
沈君洋没有纠结之前的问题,而是又抛出来一个问题:“你要回老家了?”
刘帆帆拿手肘碰了一下孟真,小声说道:“我先上去了。”然后她转向沈君洋,笑得很开心:“你们慢聊。”
孟真觉得有些难堪,她跟沈君洋不是那种关系。确切地说,还有点“敌对”的关系。
大学的时候,孟真像个天之骄子,是老师的宠儿,也是很多男生的暗恋对象。学校好,学习好,社团工作做得好,一切都是好好好,追求的人排成一长排,俯首帖耳鞍前马后。孟真也拥有那个年龄段的女生特有的神采飞扬以及……飞扬跋扈?或者说,强势女权?总之就是信心与骄傲齐飞,颜值与正义同在。
所以,当有好友向她咨询感情问题想听听她的意见的时候,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分分分!“什么?还敢跟你争吵?分手!”“什么?不跟你沟通?分手!”“这种渣男还不分难道留着过年吗?”这么强势的后果就是,很多好朋友再也不跟她说自己感情的事了,甚至跟男朋友和好之后还会对她敬而远之。当时的她嗤之以鼻,觉得她们没骨气极了。
当然了,也有被她劝分成功的。
比如前面这位……呃……沈君洋。
沈君洋当时在美国留学,很不幸,他的女朋友刘欣媛在大学社团里结交了一个好闺蜜,就是孟真。
沈君洋和刘欣媛平常见不了面,假期也基本不同步,只有微信、QQ,打电话,所以吵架一般都是当场解决,如果冷战了,再加上时差的影响,基本上就算凉凉了。
本来他们两个一直都走得很小心,也很珍惜。但是沈君洋大三的时候,家里发生了一些事,导致他情绪很差,也无心跟刘欣媛沟通。刘欣媛总觉得沈君洋变了,不安全感一天天的扩大,找好闺蜜倾诉的时候,几乎已经没有什么辨别力。
当时的孟真觉得自己正义极了,简直拯救刘欣媛于水火,后来沈君洋找到学校来的时候,孟真还替刘欣媛出头跟他吵过架。
沈君洋没能挽回刘欣媛,金童玉女就这样被孟真劝分了。
沈君洋离开的时候,很悲伤地看着刘欣媛,然后又偏头深深地看了一眼孟真,便沉默地转身离去了。
那个场景孟真一直记得。沈君洋高高的个子,有点憔悴地站在光明与阴影的交界处,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刘欣媛,大大的眼睛有点泛红,睫毛尾端微微颤动,像是忍了很久的眼泪。
孟真第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有点过分。
再看见沈君洋,孟真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
沈君洋却很自然地微笑,像是已经完全摒弃前嫌。低眉看了一眼她手上的盒饭,沈君洋偏了偏头:“我们去旁边吃吧。”
便利店旁边有一个小厅,里面被写字楼管理方放了几张桌子,布置成了一个小小的食堂,中午时间人满为患,孟真很少进去吃,一般都是回公司,趴在桌子上吃。
她侧头看了一下小厅,有些迟疑:“人满了吧……”
“没关系,我们去包间。”
还有包间?孟真在这里工作了两年,从来没听过。
沈君洋温和一笑,眉眼弯弯:“有包间的,不是很大,每个公司有一张卡可以进出。”
孟真了然:每个公司的老板都可以去。那么,孟真看了沈君洋一眼:这个人是一个公司的老板。
包间布置得就比食堂精致多了,几张小小的方桌,还有一个稍大一点的圆桌,上面都铺了浅黄色丝绒桌布,桌子周边有圈椅,上面还有靠枕。在进门的右手边角落里,准备了冰箱、微波炉,还有热水,像一个精致的小小餐厅。
沈君洋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很绅士地为孟真拉开椅子,然后一边落座一边提到:“你要回老家了吗?”
孟真已经放下了包袱,自己混这么差,就算粉饰得再好,也改变不了现实。于是她故作轻松地说道:“是啊,在A城混不下去了……”然后她自嘲般地笑了笑,低头吃了一口饭,如鲠在喉。
沈君洋眯起眼睛,深深地看着她。
孟真抬头对上他的眼睛,下意识地问到:“怎么了?”她有点心虚,不知道沈君洋是不是准备跟她算账。
沈君洋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轻咳一声:“我刚才听到你说了,工作不顺心?”
孟真“嗯”了一声,然后苦笑道:“是啊,一开始就没找到好工作,在小公司待了两年,也是浪费青春……”孟真摇摇头,“还是回家吧……”
沈君洋没说话,低头慢慢地吃东西。
孟真也没说话,沉浸在自己的愤懑、悲哀、不甘心,以及无奈中。
良久,沈君洋抬起头来:“别走了,我想办法让你进豪丰。”
孟真愣了,感觉自己是在做梦。
豪丰集团是三代积累的产业,在国内是老牌强势企业。但是它不肯遵循“富不过三代”的规律,当家人偏偏就一代更比一代强。目前总裁刘昀晟,只比沈君洋大6岁,却已是经验丰富、为人老练,这一切都得益于刘昀晟父亲刘鹏程的教导和适时让贤。刘鹏程的理念很先进,甚至想过改革家族企业聘请职业经理人,奈何小子太出彩,获得了公司上下一致拥护,老子也就只好“勉为其难”的同意了让刘昀晟管理公司,而刘昀晟也不负众望,不仅能守城,还能攻城,这两年豪丰集团开疆拓土,面对全国经济下行形势,提早转型,在一片惨淡下逆风飞扬,飞出了一片蓝天白云,飞成了多个行业的领头雁。
刚刚毕业的时候,孟真应聘过豪丰,通过了简历筛选、笔试、两轮面试,却在最后一关惜败。这让她狠狠郁闷过一段时间,以至于过了很久都在回忆自己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在社会上挣扎了两年,越发有点怨天尤人,怀疑自己当初是因为没有关系,才没能进入。
现在,沈君洋突然抛出这样一句话,孟真当真是心花怒放。如果真的能进入豪丰,那么也不用灰溜溜地回家去了,凭借豪丰对员工的优厚福利待遇,以及豪丰能够提供的晋升空间,扎根A城指日可待。
但马上,各种疑问像肥皂泡瞬间充满了她的脑袋。孟真理了理头绪,抛出了最重要的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帮我?”不是应该恨我吗?即便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有那么恨了,能坐在一起心平气和地吃饭了,也不会到要帮我的地步吧?
沈君洋微微一笑,深深地看向她:“我很久没有见你了。”
孟真像是一只刺猬,微微炸开的尖刺,一下子没有了着力点,有点泄气:“啊?”
沈君洋继续笑:“刚开始的时候我还有点恨你,但是后来我想,可能是我跟媛媛没有缘分吧。放下了心里的执念之后,慢慢的时间也冲淡了很多情绪。而且……”沈君洋加重了语气,“这个事情对我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沈君洋一直在笑,笑得很温和,让孟真不由自主就卸下了防御,虽然心底深处还有疑问,但是她不想再揪住不放了。再说了,就算沈君洋恨她,要报复她,帮她找到这样一份好工作,总归是没有陷阱的。
而沈君洋看到孟真渐渐放松下来,心里的计划也一点一点地拼凑完整,于是越发笑得让人舒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