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内,阿碧点燃了大殿内所有的蜡烛。
“孩子,到家了!”姜蠡见到孩子还是学着狼的样子,一进屋就乱跑乱咬停不下来,不由心酸起来。
“王后,慢慢来,我们重新开始教小王子吃饭、认字、走路……”阿碧在一旁劝慰着。
姜蠡擦干眼泪,走近孩子,轻轻将他依偎在怀中,说道:“孩子,娘亲终于找到你了。以后咱们再也不分开,娘亲会把最好的都统统给你。”
那孩子虽然不习惯有人太亲近,但还是乖乖趴在姜蠡肩上,任她述说着这五年来的思念与痛苦。
阿碧听着听着也落泪了,连忙说道:“王后,先让小王子梳洗一下,我准备了饭菜,你们可以边吃边聊。”
“好好好……娘亲竟然忘记你都好几天未进食了,一定饿坏了吧?”姜蠡轻轻地摸着孩子的小脑袋,欣慰道。
“瞧瞧我们的小王子,长大一定是个英俊少年,眉宇之间尤其像极了大王……”阿碧突然不说话了,咬了咬嘴唇。
姜蠡心里自然不是滋味,她爱自己的孩子,无论心里多么难过,面对孩子她那种失而复得的心情没有人能体会。
“像吗?”姜蠡瞬间失去了欣喜的表情,呆呆地望着孩子的脸。
“王后,再怎么说,小王子是大王的孩子,您为了孩子就不能妥协一回吗?”阿碧蹲下身子,双手搭着姜蠡的腿上,细声慢语。
“妥协?从进宫到现在,他让我知道相信他是多么可笑,我只是他将来对付墨锦的一颗棋子,每当他无法发泄在文华殿的伤痛,他就统统报复在我身上。这样的人,我为什么要向低头?”
“不是的,大王不是这样的人……”
“阿碧,你就不要再为他说话了,我答应你,从今天开始,我会为了孩子好好活下去。”姜蠡打断了阿碧的话,她的脸上充满了不曾有过的母爱,还有这些年对孩子的一份亏欠。
“好!不说这些了。王后应该给小王子取个名字才是,听说今日朝堂上文武百官都奏请大王恢复小王子的身份呢!”阿碧机灵地转移了话题。
“对!”姜蠡激动得把这事给忘了,她的孩子必须有个正式的名字,她心心念念的那个梦想又涌上了心头,“我原为九黎蚩尤氏后人,入了潇湘派就改了汉姓,以后叫你阿浇可好?娘亲日后好好助浇你长大。”
“阿浇。”阿碧重复了一遍,“真好听!”
“叫我一声娘亲可好?我的小阿浇。”姜蠡摸着孩子的脸颊,温柔的问道。
“好!娘亲……阿浇听话。”小阿浇清脆的回道。
这一声娘亲,打动了姜蠡内心最软的地方,就算以后长乐宫再难熬,有了阿浇,她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阿碧,明日你去趟太医院,询问李大人有没有治眼疾的良药。”
“阿碧明早就去。”阿碧知道,姜蠡对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她要健健康康地陪着阿浇长大。
姜蠡手把手教着阿浇使用碗筷,望着孩子一口一口香香地吃着,心里满满的幸福。阿浇成了姜蠡留在长乐宫的牵挂和牵绊,她清楚知道自己是越陷越深,但眼前的这种团聚,更多的是带给了她短暂的安慰和残缺的圆满。
第二天,寒浞下了一道旨意,屈于大臣们的合众压力,长乐宫恢复到王后应有的阶品待遇,正式封寒浇为大寒朝王子。
领旨后姜蠡并不开心,她不想让阿浇离开自己,让他住在离她甚远的永宁宫。
她抗旨,想要面见寒浞。
“大王身体不适,请王后先回宫吧。”当班的侍卫在宫门外挡住了姜蠡。
“今日我必须见大王,若你敢阻拦,休怪我不客气。”姜蠡手一抬,几名侍卫倒在了一边。
姜蠡虽然失去了一半功力,但区区几名侍卫对她构不成威胁,而且能在大寒城出入自由,她也是没想过的。
黑羽宫,是寒浞的寝殿,这座宫殿在大寒城的正中心,没有过于奢侈的装饰,殿内暗黑系的风格,倒是符合寒浞的个性。
内殿的香炉飘着淡淡的香味,倒是分外熟悉。前厅中央放着满桌子的议事折子,旁边矗立着巨型格子,上面放着各式与梨花有关的小玩意,都是手工制作,寒浞竟然还有如此爱好!
姜蠡环顾四周,目光突然被一处吸引住了,只见她身子向前轻轻往下一压,桌案上有一幅未完成的內宫花海图,满庭的梨花若雪,像极了当年姜蠡进宫时的场面。
“你来找本王,所为何事?”耳边响起一声威严,姜蠡急急后退了几步。
原来那战事布置图后面正是寒浞的卧榻,他竟然对天下之事如此尽心。
此刻,寒浞披着一件墨绿的披风,伴着几声咳嗽,从屏风后缓缓走出。
“你……”自从大牢一见已有数月,姜蠡不敢相信,他竟然病得如此厉害。
“看到本王这样,你很得意吧?”寒浞有气无力地靠在座椅上,手上扔抓着一折子,“不要以为本王不知道你的所作所为。”
寒浞所说的事正是姜蠡擅自做主,取好了孩子的名字。
“今日我来是为了阿浇,他是我的孩子。”姜蠡望了一眼寒浞,又立即将目光转移,继续说道,“他还小,我想将他留在长乐宫,我知道这不符合宫规,但等到他稍长一些,我会亲自送他去永宁宫。”
姜蠡以为他一定会反对,没想到寒浞挥了挥手,说道:“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
“你不反对?”姜蠡抬头惊讶道。
“阿浇是我们的孩子,你出于一个母亲保护孩子的初衷,本王有何理由反对!”
“希望你不要出尔反尔。”寒浞多次反悔,已让姜蠡不敢轻言相信他。
“只为阿浇一人而来?”寒浞抬头,轻声问道。他似乎也在期盼姜蠡会不会因为他病了,所以借阿浇的事来探望他。
“嗯!”姜蠡不敢对视,低头应声答道。
两人迟迟不说一句,原来那个动不动就大发雷霆的魔鬼君王此刻却是静静地望着姜蠡,室内的氛围变得尴尬起来。
“你……”寒浞刚想开口说些什么。
“那……我先回去了!”姜蠡见自己呆呆站了老半天,想赶紧离开,便抢了话语权,“你自己保重身体。”
寒浞望着姜蠡转身,视线开始模糊起来,他伸手想唤回她,不料体力不支,手中的折子掉在了地上。
姜蠡缓缓将大门打开,只听得身后一声巨响,花瓶碎了一地。
她转身看到寒浞倒在了冰冷的地面,那手指的方向不正是自己吗,难道他有话想对自己说。
朦胧中,寒浞好像看到姜蠡急急跑向自己,唤着自己的名字。
传来了太医李承渊问诊,寒浞躺在卧榻上一动不动,面如死灰。
“禀王后,多年来大王心里很清楚手握的只不过是夏朝的半壁江山,若夏朝不灭,他的王位很难坐稳。如今各地诸侯叛乱,大王这是操劳过度,加上终日郁郁寡欢,内忧外患,才一病不起。”李承渊双手拱起,将寒浞的病情一五一十告诉了姜蠡。
“原来,这些日子他是在硬撑!”姜蠡望向寒浞,不惊叹道。
若是其他太医,姜蠡是断然不信的,但这是数次救过她性命的李太医,他说的每一个词,就像烙印般刻在脑海里。
“忧郁!劳疾!”姜蠡站在寒浞病榻前,看到了这些年他的所有情绪。
“心病还需心药医!”李承渊摇了摇头,叹道。
“他的病只有柔然公主一人能解。”姜蠡突然说到了柔然,让李承渊大为吃惊。
“王后的意思是……”李承渊望向姜蠡,不解道。
“世上情字最难解,我们四人的这道宫墙之局,总得有人先放弃,就让我来了结它吧。”姜蠡向李承渊说明了一切缘由,如果四人之间的恩怨死死纠缠不休,对大家都不好,这是她最不想看到的结局。
“臣明白了!”李承渊抱拳退下。
在寒浞和墨锦之间,在寒浞与姜蠡之间,在墨锦与姜蠡之间,都有同一关键人物,那就是沉睡至今的柔然公主,只要能让柔然清醒过来,那一切问题都可以解决。
姜蠡吩咐侍卫撤退了文华殿的重兵,打开了大殿之门。
她知道,她是犯了死罪,寒浞若知道,他绝不允许任何人接近柔然。
“我们从未见过彼此,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姜蠡站在柔然面前,她像睡着了,无数个夜晚,姜蠡想象着柔然的模样,能让墨锦和寒浞如此着迷,现在她终于见到她,也明白了。
姜蠡让阿碧扶坐起柔然,四周点了续命灯,她将潇湘派的内力输入柔然体内,两个时辰后,姜蠡离开了文华殿。
落日西沉,街上华光流影,她出宫去了斟寻城内最高的城楼,她知道墨锦一直都在。
“墨锦,你出来!这么多年了,难道你还不肯出现吗?”姜蠡站在风口上,对着斟寻城下,喊着他的名字,“你的柔然我帮你找回来了。”
果然,姜蠡听得耳边响起那熟悉的抚琴声,墨锦出现了。
他,大师兄墨锦。姜蠡无数次幻想过两人多年后的相见,是姜蠡情不自禁投入他的怀抱诉衷肠,然后和他一起回潇湘,从此不再踏足江湖;或者是姜蠡带着墨锦来到柔然面前,救醒她,看着他们团聚,幸福快乐的在一起。
显然,姜蠡选择了后者,见到墨锦的那一刻,她一个字都说不出口,他望着她,她亦望着他。
柔然醒了,她去了寒浞的寝殿。
“师妹,趁着寒浞未醒,你还有机会选择,跟我们走。”墨锦站在姜蠡面前,想要劝她离开斟寻城,回潇湘也好,去天涯海角也行。
“我们?”姜蠡望着墨锦,她知道这个我们指的是他和柔然。
“师妹,你怎么了?”墨锦觉得姜蠡此刻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
“师兄,你还记得你送我的那盆苍松吗?”姜蠡突然向墨锦说起了那颗她曾经苦苦守候的盆景,“你告诉我,她勇敢正直,就像你眼中的我。”
“记得,那是我离开潇湘前,托你照顾的。”墨锦想了想,回答道。
“你想它吗?”姜蠡暗喻自己是那棵孤苦无依的苍松,不知道此刻墨锦心中还有没有它。
“我不曾告诉你的是它的由来。”墨锦觉得如今应该告诉姜蠡事实。
那年墨锦和姜蠡奉师命下山,路上救了一位少女,为了感恩,少女将十株珍贵的苍松作为礼物送给墨锦。返途中遇到了野兽,它是苍松的守护灵兽,离开了斟寻和灵兽,苍松不可能在潇湘存活下去,但事实上最后有一株活了下来。
后来,墨锦守约下山去了斟寻城,去找那个少女,她就是柔然公主。
“它让我相信,我和柔然的缘分没有断,这就是希望。”
“大师兄,潇湘哪里不好?”
“潇湘哪里都好,好得就像一座牢笼,大家对我寄予厚望,师父师娘走了,我的压力好大。”听到墨锦这番话,姜蠡先是愣了一会,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心里的那个大师兄,并不像眼前的人,多了一份唯唯诺诺。
姜蠡不明白,曾经那个誓言与潇湘共存亡的勇士去哪了:“这就是你要离开的原因?不顾及潇湘百余人的性命安危?”
“我不想的,阿蠡,我曾经也犹豫过,但奇迹发生了,那株苍松最后活了,是老天爷在暗示我。”
“你竟然用儿女情长推脱自己身上守护潇湘的责任?”姜蠡此刻才明白墨锦这多年的失态的行为。
“你就当我自私,当我早在几年前,就和柔然公主一起消失了。”
姜蠡觉得自己像个笑话,以为守着苍松,就可以等他回来。
“那盆苍松既然是你和柔然的定情信物,为何当年不将它一起带走?”姜蠡质问道,她以为的以为,她等待的等待,原来都不存在,这一切竟然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它是一种绝地逢生的希望,我把它留给你,就是希望你也能冲破传统,做自己。”墨锦觉得交给她的东西,她会明白,会支持他的做法。
“可我的希望里全都是你!”姜蠡脱口而出,如今,她才知道大师兄心里从来没有过她,他想逃离潇湘,正如柔然想逃离大寒城一样,他们是渴望自由的一双人,而自己却是仰望蓝天的看客。
“师妹,为何你会变得如此顽固?”墨锦想要劝说姜蠡,不要禁锢自己的思想,要学会为自己而活。
“我一直没有变,只是从未看懂你的心罢了!”
“从见到柔然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此生非她不可,我盼望着能和她执手天涯,这是师兄唯一的愿望,姜蠡你能明白吗?”
“那你们会回潇湘,再要回它吗?”姜蠡蹙眉,泪光点点,神情似有乞求些什么。在她心里墨锦也是她的唯一,可眼下自己身处危境,也只好成全他人。
“不会,我知道她过得很好。”墨锦知道姜蠡的意思,但他拒绝了。
姜蠡明白,她不会强求,既然事实如此,她要凭着自己的本事离开大寒城。
“难道,你在斟寻还有断不了的牵挂?”墨锦再起疑问,“莫非你是真的爱上那个暴君了?五年了,他折磨你还不够吗?”
“可你始终没有为了我而出现,不是吗?他说过一年之后你若不出现,就会血溅潇湘。我用自己的方法保护潇湘,何错之有?”
“所以这就是你爱上那暴君的理由!”直到现在墨锦还在责怪姜蠡,“大寒朝的王后是不是很尊贵?”
“我是被迫的……”姜蠡陷入了歇斯底里,他竟然责怪她是贪慕虚荣,要不是为了寻你,何苦让自己陷入牢笼,这些年怕真的是白白受罪了。
“对不起……我……”墨锦停顿了一刻,面对青梅竹马的小师妹,他竟然可以眼睁睁看她狼入虎口,但若自己被寒浞囚禁,断了琴声,那柔然就会失去最后活着的希望。
“你就没想过离开斟寻,想办法救出柔然?”姜蠡知道只要墨锦回潇湘继任掌门,取了丹药,就可以回来救柔然,当时她不了解,如今怕是不想回潇湘面对派众的压力吧。
“当初你就不该离开潇湘,就让我独自留在大寒城外一辈子抚琴陪着她。”墨锦知道自己的小师妹从来不曾让她失望过,潇湘交于她,着实放心很多。
“大师兄,你可以为了柔然,我亦可为了你。”姜蠡看到墨锦的为难,身陷斟寻,他离不开柔然,潇湘亦留不住他。
“傻阿蠡,皇宫就像一个牢笼,你不能为了寒浞断送自己的一生。”那一声阿蠡,唤得姜蠡热泪两行。
“大师兄,那里确实有我断不了的牵挂,但不是为了寒浞。”姜蠡没有说出内心最想让墨锦知道的真相,她离不开大寒城,如今的委曲求全只为了她的儿子阿浇,眼前她只是希望能帮助大师兄和柔然平安离开大寒城,去过她梦中的自由生活。
“好!既然你如此坚持,我也不好再劝说。寒浞很快就会苏醒,我希望你能将柔然带出宫,三天后我在城外等你们。”天快亮了,一宿未眠,两人聊了很多很多,墨锦望了望天色,别过姜蠡,匆匆离去。
姜蠡一个人缓步在斟寻宽敞的大道上,那一刻,潇湘派的苍松开始失去往日的灼灼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