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海殊
麦桐：又被盯上了，我害怕，放学提前来接我。
段浩：你怕什么。
段浩：等着，我来了！
〔壹〕
一大清早，南塘那片的菜市场跟炸了锅一样。
四五个男的手里拎着铁棍从巷子里蹿出来，一边跑嘴里一边喊：“嘿！段浩你小子今天死定了，站住，听到没有！你给我站住！”
前方的分岔路口转弯。
被追赶的少年一脚踩上路边烧烤摊上的凳子，纵身一跃，带翻了脏污桌面上的十几个空酒瓶和剩骨头，汤汤水水洒了一地。后面追上来的人连掀数张桌子，推搡打闹，全场大乱。
趁乱把人甩掉后，段浩转过两条街，直接进了城边一栋停工的建筑楼，刚好和匆匆从楼上下来的两个人撞在一起。
“哎哟，我去！”走在前边的胖子瞪大了眼睛，“浩子？”扫了他一眼，“刚接了电话说你被苍蝇那伙人堵了，我们正打算去叫人呢！”
“啧！”段浩一脚虚虚踹过去，“别整天喊打喊杀的，还真以为自己是一条街的扛把子？能不能文明点？”
胖子刘宁和朱正涛的表情立马跟调色盘一样，花得挺好看。
“文明”这词，用您身上也不合适啊。
段浩这人吧，人模狗样，长得挺帅，只是垂着眼睛看人时总有那么几分拽拽的劲儿。有个心狠手辣的流氓爹，他很自然地承袭“家业”，成了这儿远近闻名的小流氓。
十一二岁的时候，他就敢提着棍子不要命地和人干仗，是打架的一把好手。
三个人接连上楼。
朱正涛说：“苍蝇这人真跟他名字一样，恶心得要命，黏上来甩都甩不掉，迟早有一天教训他！”
话音刚落，他就被一脚踹趴到墙上。
他惊讶地回头，看着动手的段浩问：“踹我干吗？”
刘宁狂笑不止地说：“苍蝇最喜欢黏什么——屎啊！你这不是骂浩子吗？”
朱正涛这才反应过来，拍了拍自己的嘴说：“得，我嘴欠。”
苍蝇跟他们是老仇人了，随便在路上撞见，不需要理由都能追他们三条街。苍蝇是南塘典型的地痞，偷鸡摸狗，无恶不作。
段浩一般见着他绕道走，倒不是认，单纯嫌烦。
他把带来的早餐往桌子上一放，眼睛忽然瞥见一个蹲在角落里的人影，手上动作一顿，示意身后的两人：“什么情况？”
刘宁摊了摊手，表示不知道，同时给了他一个颇为同情的眼神。
段浩“啧”了声，走过去用鞋尖踢了踢那人的脚踝：“起来了，大清早蹲这儿能捡钱？”
那人终于抬头。
黑色的帽子下露出一张可以称得上秀气的脸，女孩儿眼睛黑亮，红红的，像是哭过，开口就是哭腔：“段浩，你大爷！”
“我又怎么着你了？”
女孩儿噌地站起来，瞪着眼睛：“我昨天生日！你干脆连学校都不去还放我鸽子，你有没有一点作为人家男朋友的自觉？”
“哎，打住。”段浩皱着眉，“我怎么不知道我是你男朋友呢？”
女孩儿愣了愣，立马撇了嘴看他，一副要哭不哭的可怜样子。
段浩头疼，没好气道：“憋回去，不许哭！”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女孩儿“哇”的一声直接号上了，眼泪跟开了闸的水龙头似的关不住。
她一边抽噎，一边细数他的罪状：
“去年圣诞节你就跟我说你在外地，结果朋友圈晒的是你和你家门口那只流浪猫的合影；情人节你骗我说和朋友聚会，结果是和人打架去了派出所。呜呜……还有昨天，你又骗我……我在你眼里连只野猫都不如……”
身后传来“扑哧”两道笑声。
段浩回头瞪了一眼，然后看着面前的人咬牙低吼：“麦桐！”
〔贰〕
南塘这地方说起来还挺神奇，段宏从垃圾堆里捡了个男孩儿给他取名叫段浩，培养成了南塘一霸。对街的女人，第二年在同样的地方捡了个女孩儿给她取名叫麦桐，培养成了天天向上的三好学生。
两家谁也看不上谁。
段浩小时候特惨，他那个爹有三大爱好：喝酒、赌钱、打儿子。
可能因为段浩不是他亲生的，他一个不如意，就往死里揍的那种打法。
在这样的环境下，段浩之所以没有往不好的方向成长，是因为他以惊人的速度顶替了他爹在南塘的地位，直到他爹再也打不过他。
就他小时候那像头小狼崽子的眼神，也就麦桐敢接近他。
麦桐那个妈有点神经质，不动手，但动不动就把半大的孩子关在小黑屋里。十岁之后的几年，见光就往回缩的女孩儿跟在段浩身边肆意疯长，致力于将自己和段浩打造成南塘这片区的“黑白双煞”。
只可惜段浩基本上不会给她动手的机会。
他容忍她跟在自己身边，容忍到现在她动不动就敢爬到他头上。
麦桐哭够了，眼泪说收就收，一点不自在都没有。她跑到桌子边坐下，打开段浩带来的早餐，抱怨着：“为什么没有买我最喜欢吃的那家小笼包？”
段浩坐在对面，抽着烟皱眉看她一眼：“爱吃吃，不爱吃自己买去！”
“吃就吃！”
刘宁和朱正涛也挤过来，几个人各自吃着东西。
麦桐被段浩给气到了，包子没吃多少就干脆扔下不吃了，坐在一边无聊地刷着手机。
段浩问她：“不去上学？”
麦桐不搭理他，反倒是朱正涛想了想说：“麦桐，这两天出门注意点，苍蝇那伙人说不定会来堵人。”
段浩顿了一下站起来，拿了自行车钥匙对麦桐说：“走吧，送你去学校。”
“我不去。”麦桐依然没抬头。
段浩看着她的发顶：“为什么？”
“你不也没去嘛，你不去我就不去。”她终于抬头看着他，“反正还有两个月不到就高考了，就算一天不去又怎么样，反正我都会。”
刘宁大笑着说：“也是，就麦桐这成绩，考个大学那不是分分钟的事……”
他剩下的话在段浩一个眼神扫过来之后被他生生咽回了肚子里。
段浩咬着烟屁股也不和麦桐废话，直接上手，拎着她的后衣领就把她从凳子上提起来。不顾她的反抗，他径直把她带下楼，直到她乖乖坐上自行车后座。
麦桐瞪着他的后背：“你怎么这么野蛮！”
段浩不理她，脚一蹬，载着她朝前滑去。
南塘这地方不大，且发展缓慢，他们从小在这儿长大，周围的一景一物始终是记忆中的样子。麦桐抓着段浩的衣服下摆，晃晃悠悠的样子，和以往很多个清晨没什么不同。
到了校门口的时候，麦桐跳下车，段浩右脚撑地，抬了抬下巴说：“进去吧，好好听课。”
“那你……呢？”
“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说着就要掉头，麦桐一把抓着车后座，在他回转的视线中，麦桐看着他的眼睛说：“所有复习的资料我都抄了两份，一份放在你包里了，还有各科的复习试卷，你……你抽空做吧，高考……”
高考你要是考砸了，我就跟你没完。
段浩看懂了她的意思，随口“嗯”了声，踩上车，随风丢下一句：“知道了。”
麦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了，转身进了学校。
〔叁〕
段浩的成绩一直那样，逃课虽多，但一直保持在中上游水平，要上个大学也不难。这也得归功于麦桐坚持不懈的努力。如果按照段浩那个爹的言论“读那么多书干什么，还不是浪费钱”，说不定段浩早辍学了。
好在他并没有。
学校的生活千篇一律，日子就这样过着。
麦桐有时候上课会走神，段浩不来学校的话，她时常提心吊胆，想着他说不定就在哪个地方和人打架呢，要是受伤没人发现，或者被人报复该怎么办……
麦桐从来没跟段浩说不要惹事这种话。
主要是因为她知道，只要生活在南塘，只要他还有那么个爹，这种事他就摆脱不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今天不平静，从进教室开始，右眼皮就一直跳。
直到“啪”的一声，有人把一本书猛地拍在她的桌子上。
“有事？”她抬头看着抱手站在自己桌子边，不算陌生的女生。
杨晴，校外地痞苍蝇的女朋友，学校里的女校霸，贯彻落实了十多年前的非主流文化，致力于在南塘高中称霸一方。
杨晴找她碴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次段浩跟苍蝇那伙人撞上，连带着麦桐就会被问候一回。
麦桐前脚跟人约了放学再解决，后脚就给段浩发了消息：“又被盯上了，我害怕，放学提前来接我。”后面还跟着一串恐惧的符号和“沙雕”表情包，以显示自己害怕的心情。
段浩回得很快：“你害怕个屁。”
接着，他又回一句：“等着。”
麦桐看着手机，立起桌上的课本，挡住了她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下课铃一响，麦桐一秒都没停留就蹿出了校门，果然在校门外看到了插兜靠在路灯杆上的段浩。
他也看见了她，等她笑盈盈走上前。
他站直了身体说：“走吧。”
“现在不想回去，带我去吃饭吧？”
“行。”
两人到了吃饭的地儿，刘宁、朱正涛他们已经在了。
朱正涛对着麦桐说：“这么快，我还以为你得和人打一架呢。”
麦桐假笑：“不好意思，我们这种乖乖学生怎么可能公然违反校纪校规，而且我不和‘中二病’少女一般见识，她就是被苍蝇灌了迷魂汤了。”
“哈哈！”刘宁忍不住笑，“我看你是从良太久，忘了是谁上初中那会儿，三天两头地让浩子给你收拾烂摊子。”
段浩终于开口：“吃饭都堵不住你们的嘴是吧？”
麦桐小声嘀咕：“我那会儿是不懂事。”
说起来初中时她还真是爱惹麻烦，直到有一回段浩因为她把胳膊折了，她托着他的手哭得不能自已，然后向他发誓以后再也不给他找事。
那也是她记忆里为数不多段浩很温柔的时候，他擦着她的脸笑话她哭得丑，还安慰她。
后来，她在网吧看了一部电影，把里面那段经典台词发给他：
女孩儿问大叔：“生活总是这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这样？”
大叔说：“总是如此。”
然后，她问他：“我们的生活也总会如此吗？”
他说：“不会。”
没人觉得麦桐说不给段浩惹事了是真的，但是她做到了。
她成了学校里按时到校、认真学习的三好学生，偶尔会一脸委屈地站他面前，说他今天要是不把卷子给做了，就哭给他看。
说不清是她带着他，还是他一直护着她。
他们就这样跌跌撞撞走过了那么长的时光，他们也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直到高考前两天，杨晴突然从学校的天台坠落，躺在医院陷入昏迷，医生说她可能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了。
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硬生生地把他们的计划撕了个大口子。
〔肆〕
从知道杨晴出事，到警察找上门说这既不是自杀也不是失足坠落，麦桐整个人都是蒙的。
警察冷着脸说：“学校不少同学指证，你和杨晴同学之间有矛盾，好几次约架地点都在天台。”
麦桐心梗，她一次都没赴过约啊。
原本好好的一个同学就这样躺进了医院，成了植物人，这冲击力太强，而且她还被安上了一个嫌疑人的名头，她脑子就更蒙了，如今还被带来派出所问话……想都不用想就能知道这件事得在学校掀起怎样的滔天巨浪。
只是马上就要高考，她又想到了段浩，心想自己不给他打电话，那家伙能起得来参加考试吗？
她不知道自己在派出所里待了多久，反正应该不久，从进去到出来，天都还没黑。
警察说：“你走吧。”
麦桐心里“咯噔”一声，问：“查到是谁动手的了？”
“算……是吧。”
警察这模棱两可的回答，让麦桐更心焦了。
谁知走了没几步，麦桐便看到了段浩。
她说不清楚自己当时的心理状态是怎样的，反正她自己待在里面的时候还没觉得怎么样，但一想到段浩要替她进去，她就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到了火上，万分焦躁。
段浩还没注意到她，她就猛地跑过去拽住了他的胳膊，连身后的警察都拉不住她。
麦桐开口就一句：“段浩，你脑子有病吧！”
段浩：“麦桐，你……”
他话还没说完呢，跟在他旁边的警察就说：“同学，你别惹事。”然后转头和段浩说，“你现在不适合和其他人接触，先进去。”
“不许走！”麦桐眼眶通红，死活拉着段浩不放手。
段浩看着她，语气里带着安抚：“麦桐，我没什么事，你今天先回去好好睡一觉，备战明天的高考……”
“考什么试啊！我不考！”麦桐大吼，她哭得不行，骂他，“段浩，你脑子就是被驴给踢了吧？人又不是我推的，用得着你给我背黑锅吗？你怎么就这么伟大呢，你怎么不干脆……”
“同学，同学……”
有警察来扯她的胳膊，她边哭边说：“你要是进去，我还考个屁啊，我……唔……”
段浩干脆伸手捂住了她的嘴，脸色有点黑：“闭嘴。”然后又对着一众警察抱歉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她有点激动。”
其中有个女警看着麦桐笑得不行：“你们也太有意思了。”然后对麦桐说，“同学，少看些狗血电视剧，你男朋友是来配合证人提供证词的，没说是他动的手。”
她肿着一双眼睛无辜地看着段浩，段浩放开她，表情一言难尽，点点头。
麦桐嘀咕：“你们也没人和我说这个啊？”
“你也没给我们机会说。”
麦桐心还一抽一抽的，又尴尬得想找条地缝钻进去，周围这么多人，丢脸丢大发了。
抬头才发现段浩一直看着自己，她问他：“你看我干什么？”
“你很久没有哭得这么丑了。”他笑了笑，轻声说。
麦桐这几年把哭这门绝活练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眼泪收放自如，当然只是对着段浩的时候。她好像很久没有这么失控过了，就差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了。
段浩摸摸她脑袋：“好了，回去吧。”又笑着添了句，“傻子。”
目送段浩进去之后，麦桐问刚刚的女警：“他什么时候能出来啊？我们明天还考试呢。”
女警估计是看她刚刚实在可怜，忍笑道：“放心，我们这边掌握了重要线索，也知道你们高考有多重要，你男朋友很快就出来了。”
麦桐垂头丧气地说：“他还没答应做我男朋友呢。”
〔伍〕
杨晴的事情有了结论，她是和苍蝇争执时坠落天台的。
那天有值日的学生听到了他们的声音，但是害怕得罪这种校外的混子就一直没说。这事不知道段浩是怎么知道的，反正他最后找到了这个重要证人。
高考结束的那天，麦桐比段浩还紧张。
“你到底考得怎么样啊？”她追着他问了好半天。
“还行。”
翻来覆去就只得到他这一句。
事实证明，段浩这次高考算是超常发挥了，一本上不了，不过也高出二本线二十多分。
两人选一个城市的大学，是没什么问题了。
麦桐一颗心落回原处，整个暑假都开心得不行。
那天，她照例跑去找段浩，没了苍蝇的南塘感觉都太平了不少。
在段浩房间的门口，她正准备推门，刚好听见刘宁的声音从里面传来：“之前出了那事我还以为完了，你都不知道你那天有多吓人，那个做证的学生没先被苍蝇威胁，反倒差点被你给吓破胆。”
段浩神色平静：“你觉得我能让苍蝇先找着人吗？”
“其实就算他先找着人也没什么用啊，还能杀人灭口咋的，事情总会有一个结果。”
段浩吸了口烟，烟雾缭绕，他不禁眯了眯眼睛，然后才说：“你不知道，她小时候被她那个妈关久了，进了小地方和黑屋子就紧张得不行，派出所那种地方，我担心她害怕。”
刘宁哑口无言。
站在门口的麦桐鼻子发酸。
就像考完试那天，她和段浩说：“那天在派出所门口，我是真打算不考了。”
他说：“为什么不，就算我考不了，你也得给我考。”
她回：“你说了不算。”
他们是被放弃过的人，命运像藤蔓一样将他们紧紧地缠绕在一起，彼此相依。
就算生于荒漠，深陷泥泞，他们都不曾放弃过自己，只要他们在一起——如果你困在了原地，我也会陪你一起。
大学报到的前一天，他们从南塘出发。
熟悉的景致在眼前倒退。
就像是他们终于长大成人，挣脱了那些从前的羁绊，开始飞往崭新的人生和未来。
麦桐坐在车上偏头看段浩。
他戴着耳机在睡觉。
她晃了晃他：“段浩，我看网上说大学里美女如云，咱俩学校还隔了十五分钟的路程呢，你得给我一个保证。”
“什么保证？”他本就没睡着，睁开眼睛装不懂。
“装什么装？你说，我现在是不是你女朋友？”
“哦。”
“你哦什么哦啊？你要敢说一个不字，我就……我就揍你啊！”
段浩又闭上眼睛，扬了扬嘴角。
你不是？那鬼是啊？
再说，除了你，这世界哪还有第二个麦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