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听说有一种鸟,没有脚,如果飞上天就要保持飞翔的姿态,一直到找到适合自己停留的荆棘树,然后把身体用力扎进一株最长最尖的荆棘上,和着血泪唱出一生只唱一次的歌。”
“在碰到我的荆棘树那一瞬间,血泪流出来的感觉真的非常非常痛,钻心刻骨。”
钢笔的尖端在稿纸上划过一道狰狞的痕迹,发出刺耳的声音,然后深深刺入拇指指尖。闭上双眼,痛感立刻爬满神经的每个末节,像是无数个微小的声音伏在胸腔,慢慢扩大,深入。
“但那好像是我唯一的心动。”
易嘉禾抹了一把眼泪。
“如果让我用一句诗来形容,那大概就是: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终于没忍住呜咽。
“这是我这一期节目唯一想说的话,我真的很喜欢那个男孩。”
“爱是我唯一的秘密。”
她摘下耳机,电流声与哽咽声与周遭喧闹的声音一齐消失,这一刻世界是安静的无底深渊。
胸腔里疼痛翻滚,整个世界崩塌成尘墟,眼前终于还是模糊一片,喉咙哽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导播在外面想要推开门,门被反锁死死的,于是他急得不停的拍玻璃,冲着里面吼:“嘉禾你在做什么!”
易嘉禾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扶着墙跌跌撞撞走回去,打开直播间的门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没有理会导播在身后的嘶吼与再三的责问。
又完了,终于还是搞砸了,以后南乔广播再也不会有她的节目了吧。她花了数年的时间得到这个机会,却在第一晚直播就失态……
但是有什么关系呢。反正都不是她喜欢的。反正喜欢的那个人都不在了。她终于坐在了他梦想的位置,做了他想做的节目,可是她一点都不觉得幸福,即使有再多的听众又算什么,身边的空白位置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什么叫孤独。
孤独这两个字拆开来看,有孩童,有瓜果,有小犬,有蝴蝶,足以撑起一个盛夏傍晚间的巷子口,人情味十足。稚儿擎瓜柳棚下,细犬逐蝶窄巷中,人间繁华多笑语,惟我空余两鬓风。——孩童水果猫狗飞蝶当然热闹,可都和你无关,这就叫孤独。
下楼的时候听着咚咚咚跳下阶梯的沉闷声,泪眼模糊中感觉又回到十年前的黑暗楼道,消失的光里传来混沌不清的对白。
“所谓的喜欢,都是你自己以为,我从来没有说过吧。”
“都是你自己以为,我从来没有说过吧。”
“我从来没有说过吧。”
像是一道伤口被反复撕裂,反反复复说出灼灼的疼痛。
……
“嘉禾,我想……”少年的话说到一半,刚才还明朗的天空毫无预兆地黑下来,被浊黄的巨网笼罩着,大风里恍惚听到玻璃碎裂的声音和广告牌被掀翻的声音。
十八岁的易嘉禾看着他飞起来的头发,惶恐的问怎么回事。旁边有人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大叫救命啊世界末日啊之类的,易嘉禾不由自主的抓住林翊廷的手,手心有着和他外表不相符的温热温度,好像有大把的安稳传递过来。
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北京,也是第一次单独旅游。
“一看就知道不是北方人。”
“没见过沙尘暴吧哈哈。”
周围的街道上有人大声笑起来,易嘉禾脸色苍白。以前只在地理课上听老师讲过北方有扬尘天气,今天这么巧就遇到……
林翊廷低头看了看两只牵紧的手,以不经意的姿态十指相扣在一起。少年平淡的神情泛起了波澜,然后抬起手将她护在自己怀里,僵硬的想用调侃缓解她的紧张:“别怕,说不定再等一会儿我们就可以跟兵马俑称兄道弟了。”
易嘉禾脸更白了。
这场人生中第一次沙尘暴过后,两个人在奶茶店里喝奶茶压惊——当然,主要是易嘉禾喝奶茶,压易嘉禾的惊。她咬着吸管,问,“你刚才想说什么?”
林翊廷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她是问沙尘暴之前他没说完的那句话。漫卷的扬尘都纷纷扬扬落地了,他哪里还记得当时想说什么。但是现在……他好像想到了另一句话。
他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们在一起吧。”
易嘉禾手里的奶茶嘭的落回了桌子上,倒出来一大片,她手忙脚乱的抽纸巾收拾。
“让开,我来。”林翊廷把她推开,不让奶茶沾到她裙子,然后低垂着眼擦拭桌面。擦到一半,服务生赶紧过来收拾,他表示了歉意,然后拉着呆怔的易嘉禾离开了那家奶茶店。
易嘉禾半晌没说话。十八岁的心事如同小鹿乱撞,她举手投足都显得张皇无措。如果非要问她的心情,那就大概是一句“暗恋多年的男神忽然向自己表白了该怎么办”。
林翊廷一路看着她的傻样儿,眸光宁和而温暖。直到回到住宿的酒店,将易嘉禾送到门口,他才又问了一句,“我刚才说的,你可以考虑一下吗?”
回答他的是易嘉禾踮起脚尖的一个青涩的吻。
她胆子到底没够,只蜻蜓点水般在他嘴角触碰了一下,旋即飞快的退开,逃似的跑进自己的房间,声响极大的关上门。
她……她只是一时被惊喜砸晕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为好。
事后提起这件事,他们不约而同感谢死党谢逸致。
“还好你临时有事没来,不然我就不可能稀里糊涂有个女朋友了。”林翊廷漫不经心。
北京之行原本是易嘉禾,林翊廷和谢逸致三个人的毕业旅行,他们仨打小一起长大,算得上是青梅竹马,高中毕业以后大学都填的北京,所以这次毕业旅行就定在了北京。结果临时出了事,谢逸致赶回老家参加外公的葬礼去了,这场毕业游成了两个人的约会。
谢逸致惊呆了:“我以为……你对我们小嘉禾是纯洁的友谊。”
“以前是啊。”
“友谊的小船真是说翻就翻。”谢逸致摇着头感慨。
“不然怎么堕入爱河呢。”林翊廷轻描淡写。
“嗷,林翊廷你怎么能这样……你就是这样甜言蜜语欺骗到小嘉禾的吗……”谢逸致哇哇乱叫。
两个人一人一句把易嘉禾说的满脸通红。她想,幸好她大学志愿毅然决然填了与他相同的城市。她还以为接下来四年也要默默的不动声色的追逐在他身后呢……
这个年纪陷入了热恋的女孩总是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温柔而不自知。一个电话能打两个钟头,哪怕其实两方都找不到什么说的,但是就是觉得,隔着电话听听对方身边吹过的风,也幸福无比。
在你所在的城市,吹你吹过的风,就像隔着空气和距离拥抱了你。
大学寝室的室友揶揄着问她是不是和男朋友打电话,她笑而不语。然后她们就起哄说把男朋友带过来让姐妹们看一看,鉴定一下够不够帅。
“我男神,全世界最好看的人!”她扬眉。林翊廷和谢逸致都是那种不怎么努力也能考得比谁都好的人,而她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再怎么拼命高考分数和他们还是差了一大截,想和他们一个学校是不可能的。但是C大对她来说也很好了,而且与林翊廷他们所在的A大只隔了二十公里左右,她也满意了。
但是毕竟不在一个学校,两个人平时也不能腻在一起,说起来他们俩这恋爱谈得也真是再低调也没有了。
后来十月份校运动会,大家胡乱瞎填的报名表,易嘉禾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不幸被填了3000米。
怕是要她小命哦!她惊呆了,跟林翊廷打电话时半撒娇半抱怨。
“到时候我来看你吧。”林翊廷声音有些低沉。
他话不多,也不会有多温柔的语气或者表情,从来都是一幅面无表情的扑克脸,说着不咸不淡的话,但是——她觉得句句都很暖心啊。
那天他果然依约而来,穿过二十多公里的城市,脸色有些苍白,站在她面前,揉了揉她的头发。光从枝桠的间隙里漏下来,落在他安静而沉默的侧脸上,那长长的浓密的睫毛便垂下一片模糊的阴影。她眼睛一涩,搂住他的脖子吻了他。
明暗交织间,青石板和落叶铺成的地上两个拥抱在一起的混沌剪影不停摇曳。
硬着头皮跑3000米,跑了不到一半她就觉得肺部几乎窒息,整个人筋疲力竭,双腿已经站不稳……但她看了看终点处的人,咬了牙一步步向前。
直到最后,到达终点,抱住他。她咧嘴微微一笑。
这是他第一次来她的学校,第二天她拉着他逛了一上午校园,看天气可能要下雨了,下午肯定不能在室外乱逛了,最后两个人在三楼图书馆安安静静的待了一下午。
两个人并肩走出图书馆,在有些阴暗的楼梯上,林翊廷忽然顿住了步伐。
“怎么了?”她问。
林翊廷沉默了好一会儿,“嘉禾,我们分手吧。”
这时外面忽然响了一声雷,易嘉禾:“你说什么?”
林翊廷声音一如往常:“对不起。”一如既往的风格,他连解释或理由都不愿意给一个。
易嘉禾脸色煞白,“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还是,你终于发现我配不上你,所以不喜欢我了?”
“所谓的喜欢,都是你自己以为,我从来没有说过吧。”他不咸不淡。
“你不喜欢我,那你为什么要说和我在一起?”那她为什么要放弃了自己想去的浙江来到这个有他的北京?那她为什么要放弃了自己十多年来的梦想来到了一个与她梦想毫无干系的艺术学校?那她为什么……要为他搭上自己前半生的全部生命与努力?
你是我跑完3000米还想拥抱的人,你是我放弃梦想也要追逐的那束光,你是我赴汤蹈火都不肯放下的执着,你是我电量只剩1%也想回信息的人,你是我穷极一生不想醒来的梦……可惜,以后没有我们了。
暴雨轰然如注,易嘉禾几乎是跌跌撞撞逃离了那里,从那以后再也没去过那个图书馆。她想,自己这个样子实在是狼狈透了。
她不到四个月的恋情就埋葬在了这场暴雨里,同时埋葬的还有她十多年的暗恋与一腔孤勇的初恋。
修长冷淡的青年在她身后看着她跌跌撞撞的身影,一个人伫立了很久,最后走进了暴雨里。
谢逸致知道这件事以后,据说和林翊廷大吵了一架,然后三天之内来到了易嘉禾的学校,死皮赖脸在她身边赖了下来。
易嘉禾知道他是安慰自己,赶了几次后也就随他了,心里默默领了这份情。谢逸致的学校仿佛搬到了C大,一个月里有二十多天他都待在这边,也不干什么,就天天逮着易嘉禾有空的时候请她吃顿火锅啊逛个街看个电影爬个山什么的,花样百般,哪怕平时他也能见缝插针的送一颗棒棒糖,买一瓶饮料,带一份盒饭。替补队员一样加入了易嘉禾的生活。
然后顺理成章,表了白。
“我喜欢你很多年了,不比你喜欢林翊廷少。”他难得这么认真,“嘉禾,考虑一下我吧。”
“你知道我喜欢他很多年?”
“从小到大你看他的眼神都不对劲,能不知道么。”谢逸致苦笑。
哦,所以……其实他也是知道的吗?易嘉禾有些恍惚,然后讥讽的笑起来。原来她还是被耍了个彻彻底底,那人明明知道她喜欢他,所以就一句简简单单的在一起就轻易的吊住了她,所以这么多年她做的这些他们其实都是看在眼里的么。只有她一个人还傻乎乎以为自己藏的有多好,其实不过是别人的一个笑话。
所以他从来没有对她说过一句喜欢,从来没有带她去认识他的朋友,从来没有和她去约会看电影,从来没有主动吻过她,甚至从来没有带她去过他的学校……
她想起自己之前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跳梁小丑,自顾自进行拙劣表演。他们都强忍着嘲讽不拆穿。
“他为什么当初要提出和我在一起?”她眼神毫无焦距,平平淡淡的问了这个问题。
谢逸致脸色一白。
……
十二月的时候,谢逸致带易嘉禾去A大校园。A大是国内顶尖的理工学院,深冬里雪花纷纷扬扬,铺满一层厚厚的灰白色雪被。几乎每天都少不了比较富有浪漫气息的、或者单纯没见过大雪的大学生在雪地里打闹。
易嘉禾在前面慢慢的走,谢逸致在她后面跟着。她想,原来他的学校是这个样子。逛一逛的到了谢逸致宿舍楼下,楼下聚集了不少女生,谢逸致疑惑的咦一声,“今天怎么这么多漂亮的女孩子……”
她不大关心,只仰着头看了看,问,“哪一间是……”
“林翊廷,我喜欢你!402的林翊廷,我喜欢你!宋佳佳喜欢林翊廷!”楼下一群漂亮女孩子的簇拥下,那个叫宋佳佳的女孩捧着玫瑰花连嗓子都快叫破了,但是声音里带了笑:“林翊廷,你听到了就出来看我一眼!”
易嘉禾身体一僵,看向四楼的方向,那里果然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她很不争气的红了眼。
谢逸致慌慌忙忙抱住她,“嘉禾、嘉禾……你别难过啊,这种表白的事情很多的,我们经常都碰到呢……上个星期也有……”他声音戛然而止,咬了咬自己舌头,觉得自己可真是会“安慰”。
“我知道……你们都一直很优秀。”易嘉禾沙哑着声音,语无伦次:“我知道的……我知道的……他不喜欢我……我知道的,我一直就那么笨……根本就和他没有共同话题……”
谢逸致眼中闪过一丝痛意,看了一眼林翊廷的方向,更紧的抱住了她:“你听着易嘉禾,我喜欢你,我喜欢你。”
林翊廷站在四楼,自始至终静静地看着那两个拥抱在一起的身影,觉得自己五脏六腑更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