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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灾难往往降临于不经意间,也许瞬间,也许无意识之下。五姓寨也如此,因为它并不超然于现实,因为它并未超然于时空的存在。佝肩驼背、忍受饥寒交迫的老人们也感受到了天气的不同寻常,就像是上帝对大自然的刻意惩罚,生活在这大自然里的人类不得不接受这现实,回天无力。

身穿破烂衣衫的老者们能下地的全下地了:田坎垮了就得重砌,田里的水没了就得重从山沟里渠引,山洪卷进田地里的砂石、树渣就得一撮一撮地清理,稻秧就得补栽,不然,他们就得饿饭逃荒去外地饥食了。尽管他们知道山外的世界也如五姓寨一样,生活在同一个地球,被同一片黑暗的天空所覆盖,只不过枪炮声的密度有所不同罢了。兵荒马乱的,天下乌鸦一般黑,何时才是头?他们披着棕蓑衣,戴着斗笠,山洪、暴雨,还有田地里的石砂是他们斗争的对象,至少现在是这样,至少现在,他们忘记了那些被欺凌的惨烈场面,唯有那一点点可怜的忍饥挨饿的本能在支撑着他们的灵魂,因为他们知道,在那幢破烂的木屋里,还有他们的妻室儿女在等待着他们,那是他们渴求目光的祈祷,那是祈求上天保佑的哀号。

“噹——噹——噹”的缓慢而有节奏的破铜锣声又敲响在山寨的上空,就像玉帝的生日,要用这铜锣声来统领天神们的聚首,每一声铜锣就给他们分一个蟠桃,让他们兴高采烈,让他们知道吃了这蟠桃将永存于这凌驾于人类之上的世界。

周浩然老汉坐在自家破烂的木屋堂屋门内的木凳上,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那根长长的已熏满斑斑驳驳的烟油烟斗,在他手中就像一条千年成精的竹节蛇,烟斗就像那成精的蛇头,躺在那冰凉的地上,吐着袅袅的信子,它相信这老汉会寸步不离它身的,也就任由他抚摸,让它那背脊生出黄斑来。老汉听到了敲锣声,心里骂道:“敲敲敲,要敲死人。”

周庆政已下地,后山的土坎被山洪冲垮了,得尽快补砌上,补种点什么?哪怕多少有点收益,他总是这样希望着。光着油黑脊背的他,雨后的空气不饶人地舔着他那干瘪的瘦骨嶙峋,颗颗透亮的水珍珠从他的身上如蚂蚁搬家般流下。妻子梁娥妹则在他的旁边帮着传递石头,那对干疙瘩似的肉坨坨就好像醒过来了似的,跳跃着,斗争着,抵抗着那身补丁累累的青衣。

“那王保长又在敲锣了。”她说。

“今年又多增加了兵捐,又是水灾又是兵捐,还要不要人活。”男人在埋怨,虽如此,他并未停止手中的活儿。一块块石头从女人手中传递到男人手里,就像传花鼓。后山上已有好几户人家在劳动着与他们相同的活儿,他们各自为政,孤立着,就像老死不相往来的仇人,也没穿过空气的那声“喂,完活没有?王保长又敲锣了,兵捐——倒霉的水灾”这样的问候。

其实,周老汉也想上后山地里去帮帮儿子,一听那敲丧钟似的锣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一阵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人们都知道那是他胸闷得气不顺了。孙子栋华奄奄抖抖地来到他的身边,光腚子,身上的那黑泥斑就像那万万年的山岩痕迹,不知又在哪旮角里滚得满身黑屎似的尘泥。

“爷爷,我饿。”他不知道此时向爷爷讨吃是否合适。也许不合适,因为他听见了爷爷那僵尸般的咳嗽,就像一位临死者即将离开这个世界而又不想离开自己的床榻那样垂死挣扎。那是一双落窝的无神的大眼珠,那对祈求的目光在他深陷的眼窝里探寻着面前的世界,他在乞求爷爷的施舍,仿佛一位乞丐在乞求路人。见爷爷没反应,大颗大颗的泪珠便极度委屈地滚出眼眶。小家伙的委屈像是被老人发现了,就连时空也在同情他那口长叹的冷气,天色已有暗下来的前奏,将这充满委屈的昏暗世界全包裹在这片饱含饥饿灵魂的土地上。

“你妈她们快回了,等着吧,再忍一会儿。”这是下午的时光,刚才还明晃晃的阳光现在已不知被什么秒杀了,就连那滚滚的乌云也狼吞虎咽地奔来凑热闹。“难道又要下雨?鬼天气。”老人想着。就在此时,他听见了喊声:

“周老伯,周老伯。您快去看看吧,庆政被石头砸了,好像有只脚被砸坏了。”

听声音,周老汉知道是屋后董家那侄儿,一位才十几岁的小伙子。周浩然拖着有些晃荡的腿慌忙走出门去,面前的董家小伙已是满脸汗水直淌,一身泥,那张脸,那对眼,早被十分焦急的样子所占有,像是更有被抢夺的可能。

“你没骗我?怎么可能?出门时还好好的。”怀疑神色在他的脸上陡然显现,又见这董家侄儿不像是开玩笑骗人的样子,补充道:“你说的是真的?”

“大伯,我骗你干什么,天打五雷轰。”小伙子言辞肯定地说,话语里饱含的是坚定不移。

毫不犹豫甩开两腿朝后山自家的土块跑去,周浩然就像是在冲锋,那黑沉沉的天空尽管就像一发发炮弹落在他的身上,他的凛然决然容不得他有丝毫退缩。

堂屋大门槛上,周栋华爬在门槛上总想翻出来,就像一只猪娃,总想逃离那又臭又湿又脏的栖所,可怎么也翻不出门槛,尽管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尽管使出了所有能使用的招儿,最终还是毫无办法,只得将那张花豹脸留出两个眼眶眼睁睁地虎视着爷爷的背影离开自己的目击地。他不知道,爷爷刚才还坐得好好的,咳嗽着,为何现在,突然瞬间拼了命似的朝外跑。“发生了什么?”当然,现在,他看见了那董家叔叔。在他还不成熟的思维里,在他那失神的目光里,是那董家叔叔朝他们喊了几声后,爷爷才不顾命地疯了似的朝后山跑去。

一斜坡土块里围着大人与小孩们,只见他们在那里指手画脚地议论着。周庆政那腿被石头砸了,有人说是因山洪冲松了石头;有人说是他自己不小心;有人说他昨晚做了个梦,梦见这周庆政有血光之灾;还有人说在川主庙那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总见有鬼影飘动,还听见有鬼的嚎哭,阴惨惨的,现在果然出事了。说什么的都有,五谷杂粮,萝卜酸菜,俊小伙爱上跛姑娘,是非总来自于人类。

“快抬回去。”有人喊。

“看骨头砸着没有。”

“快抬回去请郎中。”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

“通知周老伯没有?”

“这咋好?”

周庆政嘶声地哭喊着疼,天一声“妈”地一声“妈”,似要喊破天,向玉皇大帝喊冤。梁娥妹虽蹲在他的旁边,可也被急得六神无主。

“梁娥妹,还不快背他回去?”有人喊着。

梁娥妹这弱小女子怎背得动自己的男人?只见她求助似的睁大眼睛,将目光扫向周围,包围她的却是那些叽叽喳喳的议论和无动于衷的无可奈何。没办法的她只得狠命地蹲下,对围观者们说,你们帮我扶一把。他们终于挪动了无措的脚步,在他们七手八脚的帮助下,周庆政的身躯才终于落在了她的背上,可她刚一挪步又如一团泥似的摔倒了。她也跟着哭起来。旁人们的无奈,是因为她的周围几乎全是女人和她们带着的孩子,还有就是两位瘦弱的看牛割草的老人。他们毫无办法,是因为他们在此时此刻也无能为力。

在不远处的山坡上同样在砌土坎的赵部山听见了来自山坡那边像是撕破了喉咙的哭喊声,“怎么回事?”他站着听着,才断断续续地听到像是有人被石头砸中了脚。再听,又像听见他周叔的声音,是在喊庆政。现在,他终于听明白了,肯定是周庆政出事了,那嘶喊声针一样刺着他尚在怀疑的心脏。赵部山摔下自己手中的篾箕,对帮着砌土坎的女人徐幺妹说,我去看看,应该是庆政哥出事了。

梁娥妹一见赵部山深一脚浅一脚地奔来,像是有了主心骨似的希望,忙不迭地喊道:“他叔,快点,庆政那腿被石头砸了。”

赵部山一路疯着奔到庆政家的土坎地,二话没说,一蹲,拉着他哥的双手,在他嫂子的帮助下,将他周家二哥驼上背,一路气喘吁吁地艰难地步出土块地,就像拼杀在战火中的一对亡命兄弟,被炮火击中的人危在旦夕而被另一兄弟背着寻找奇迹般的突然降临。

他们在下山的半路碰着周浩然老人。此时的赵部山哪有精力和时间向老人解释,哪怕半句。抢时间就是抢残疾,尽管他知道时间定不会给背上的伤者一丁点儿的施舍。此时的梁娥妹就像他们的“跟屁虫”,一颠一颠地跟在他们的身后。

“怎么搞的,这么不小心。”老人在心里埋怨。

郎中是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人,他的中医接骨得于祖传,在方圆十里之地颇有小名气,就凭那本手抄《本草纲目》上的花花、草草、根根,还有那些汤水与粉末,让附近三山五寨的三病两痛与手足伤残几乎全请他。终年一袭青衣长衫,虽有补丁,但在周遭之地也颇算富裕之家,在乡邻中也颇受来自医界的敬重。人称杜郎中,因他本姓杜名方中。

杜郎中来到周家门外,有几分感慨,摇摇头,看来又只是成本郎中了,他是这样想的。

早有周老汉与梁娥妹迎出门来,只听周浩然苦瓜着脸诉道:“杜郎中,你总算来了,不然我那儿的脚可要废了。”

杜郎**手打揖还了礼,也跟着苦笑,苦笑的深层含义就是郎中也跟着倒霉,什么“救死扶伤”那是说的面子话,没饭吃没衣穿,什么“救死扶伤”?狗屁。不过想归想,样子还得做,至少药钱得要,他便跟着周老汉进屋了。有股老鼠屎味,飘自周庆政躺着的里屋。

“唉哟、唉哟”的痛苦叫喊声,在杜郎中听来就好像有些装腔作势。因为他对这样的病症简直就是见怪不怪,能喊叫,至少没生命危险,况且是脚。头痛医头,脚痛医脚也不失为一种本能。他最怕的是那种气若游丝般的病人,不喊叫,出气多进气少,他就知道这样的病人时间已不属他了,何况病人?

梁娥妹跟着进屋。

赵贺岩听说自己的儿子被石头砸脚的事后,忙脚踏一双稻草鞋赶到周家问这问那。没人回答他,也许他自觉话多了也就不再问了,看着面前的他们各自忙着事就觉得好像自己是多余的。心想连关心一下儿子也插不进场,也就退出屋来,陪在周老汉身旁,让周老汉的长吁短叹有了一个忠实的听众。

杜郎中坐在床上,将周庆政缺少营养的右手拉在自己的手中把了脉,然后再将他那只受伤腿宽大的裤腿撸到腿根。

“怎么砸到这地方?膝下小腿骨。”他凭自己多年的行医经验,用手探着面前这条骨腿皮下的每一个部位,甚至每一寸肉皮,边探边问,当他确认这条腿骨已经断裂时,便对主人说道:

“快去找几块小木板来,竹板也行。”他让帮忙者们将受伤者按住,就像屠户将自己的刀下对象摁在案板上那样,他对他们说他要接骨了。他还递给周庆政一根咬牙棒说道:“关云长刮骨疗伤,你是接骨,肯定痛,咬牙棒就是你发泄的最好对象,一会儿就好。”真正的接骨开始,只见杜郎中熟练地一扯一拉一按一塞。赵部山他们只听得杜郎中的身下之物如杀猪般的嚎叫。郎中自然又重复着他的手法,他吩咐赵部山将伤者那小腿断裂处的上位使全力拉住,只见他再全力将那只小腿往下一拉,然后往上一合。伤者瞬间晕了过去,仿佛所有的世界对他已不复存在了,消失了,飞升了。

“没关系的,都这样,长痛不如短痛,一会儿便好。”他说。

杜郎中从他背来的布包里摸出那些干死的花、草,一经他的手,那些花、草仿佛便产生了来自神秘世界的灵气,活跃起来。他就这样按他祖传的方法配制了一副所谓的跌打损伤中药将那只小腿包上,再用那些经他处理后的木片绑上,缠上布带,又从他那只充满酒渍、汗渍的布包里摸出一个玻璃瓶子,将瓶塞打开,将瓶里的黄色液体淋进那木夹板里。他伸了伸腰,再转身对站在他身旁的梁娥妹说道:“这瓶药酒就放在你们这里,每天如我那样给他的夹板伤口处淋三次,不要让夹板里的药布干,切记。如果药酒没了,去我那里倒。”他觉得这是他的一件作品,一件常见的作品,也许对他来说还算满意的一件作品。“伤筋动骨一百天,要全好我不敢说,一百天后全好了就好了,假如有什么瘸或跛的事请不要怪我,我已尽力了。”他面无表情地扫了他们一眼,言外之意很明白,在目光深处告诉主人,现在该付医药费了。

周老汉从杜郎中的脸上已读懂了他的神色,因周边三山五寨包括他本寨的伤者家属们凡是请了他的,只要一听他说“我尽力了”这话就明白应该付医药费了。也正因如此,杜郎中便在坊间悄悄地流传着一个塞给他的雅号:杜尽力。

“多少钱?”周老汉进屋硬着头皮问道。

郎中走出里屋扫了一眼周围之人,当然也包括赵贺岩老汉。

“乡里乡亲的,多了不收,本钱得付,这年头,兵荒马乱的,我们拖儿带女也得吃饭,就一个大洋吧。”杜郎中说完就背着他那布包在堂屋里的凳上坐着,大有拿不到钱不走人的架势。

被穿堂风侵扰的屋里的所有人全都一脸愕然地愣着瞅着周浩然。呼呼的风声让这幢木屋的板缝也跟着疯狂肆掠,就像金戈铁马声包围的一幢沙漠之屋。

床上的周庆政像做了一场梦,梦见自己与魔鬼在****中厮杀得昏天黑地。现在,他已从痛苦的惊梦中醒来,因为他现在已感觉好些了,但小腿的撕裂般的疼痛仍折磨着他,牵动着他的嘴唇神经,跟着一扯一拗。

“怎么办?我去哪找这一块大洋?原以为就几个铜板的事,”周老汉想。他问媳妇梁娥妹有钱没有。梁娥妹就说我哪有钱,一个子儿也没有,只得去借。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停地抠衣兜,以此来证明他们也爱莫能助。

赵老汉对杜郎中可怜兮兮地说:“能否再少点?家穷没办法。”

“不能再少,家里等着花钱,再说这已是本钱了。”穿长衫的郎中两手一探,瞬间便在满脸挤出那深表歉意的神态,就像监狱里的犯人刻着那“囚”字,不走出监狱门,那“囚”字就如魔鬼一样永远缠着你。

“咋办?”她想,郎中的钱得付,通常都是现洋。她翻遍了家里的旮旯角落也没找到能凑够值一个大洋的铜板,将压箱底的钱全抠出来也才二十个铜板花钱。

急中生智的周老汉想到了王保长,“能否找他借点?”他让郎中坐在家里等着,他说他去想办法。一出门便马不停蹄地去找王保长,尽管周家欠着的那没完没了的账仍黑字白纸地在王保长的那账上记着,但他只得再厚一次脸皮,撕下那张早已千疮百孔的老脸皮,“哪怕跪求,哪怕对方再提更苛刻的要求,对方再摔耳光羞辱自己。”

王保长此时正躺在家里的那张专属他的卧榻上抽大烟,先是听到拴在院门口的那条金毛狗吠了两声,接着便听到黑娃子的叱狗声。他知道又有人来了,心想但愿不是那唐乡长,更不希望是那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的八大姑九大姨,因为他知道她们的到来就是“不怀好意”让自己的家底少几个铜板或几升粮食。“我又不是观世音菩萨。越穷越搞不上路,越穷越有上顿无下顿,总希望观世音菩萨普度众生。可能?菩萨的胡髭是人栽的。不劳动,不节约,能富?”他一点不相信会是周老汉上门。

从门外黑娃子的对话,从佣人柳妈的问候,他像是知道来者是谁了。“来还钱?来交兵捐,交租子?”他知道还没到收获季节,那么“来还钱,交捐,交租”都是不可能的。

“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有事,这老骨头。”

柳妈将来人领进屋了,果然应了王保长的判断。他并未搭理,因为他知道这些“穷鬼”们上门定没好事,一定是有事相求。他对他们早已了如指掌,无事不登门,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一旦有事又求爹告奶。他觉得他们永远就是一副奴骨像,他们永远活该,永远被人瞧不起。

他就是这样想的,因为他知道人类本就存在高低贵贱之分,本就在弱肉强食中生存,这是动物的本性,是狼性的表现。

依然腾云驾雾的王保长,委曲求全地听完周老汉猥琐地说明来意,懒洋洋地不耐烦地扭身从榻沿边坐起来,半眯着双眼看着面前之人,老半天才吐出一句话来:“你还欠着我的租,现在又来借钱,我开钱庄?”王保长旋又躺下半眯着眼睛神仙似的自顾抽他的鸦片烟。

周浩然站着,那双与他所穿的衣服极不协调的双手不安地放在他的干瘪的肚腹前,就像被主人斥责的奴隶,或做错事的孩子等着长辈的耳光或荆条的抽打。

弓身站在那儿等着的周老汉一脸歉意地默着脸。他何尝不知自家还欠着租?何尝不知自家还欠着对方的账?常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欠着租子欠着账本就理亏,他还能有什么话可说?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又想那郎中还等在那儿,咋办?

王保长的女人桂树英颠着屁股走了过来。她本是来问问王保长想去娘家,想征得男人的同意,可是,现在,她无意识地一脚踏进门,却见一黑影弓在那儿,吓得这女人一大跳。

“谁呀?呆呆儿地弓在这儿,想吓死我?”她怒吼。她做梦也想不到会是周老汉,只是后来她借着窗洞透过来的亮光,才算瞧清楚,原来是周浩然弓在那儿。

周老汉伸了伸腰,因为他知道进来的女主人还算一位良心女人,不怎么可恶,因她本就出自穷苦人家,知道穷苦人家的难处,也常偷偷济贫本寨,也正因如此,她的贤德常遮覆其男人的丑恶。

“他婶,是我周浩然,来您家求王保长借点钱,我儿那腿被石砸了,郎中等着要现钱,你们就大人有大量,能否借点,等来年收成好了再本利偿还。”周老汉猥琐地挤出这些话来,他是从心底下了一番坚定决心的。

女人上下打量着他,就像打量一具于深山中掘到的骷髅,又瞧瞧躺在榻上正腾云驾雾的丈夫,她的心脏就像发酵的面团那样膨胀起来。她感到心痛,因丈夫每天都被那大烟所捆绑,将身子抽得像瘦猴,她想这家终有一天定会被他抽得像屋梁上倒挂了几年的丝瓜壳。她知道自己的娘家就因爷爷抽那大烟将那些上好的田地抽没了而没落得悄无声息,导致自己的今天下嫁给这肥不像冬瓜短不像葫芦的男人,心里那滋味就像喝了麻辣汤而不好受。

“一天就知道抽,抽,抽,抽,终有一天定会抽死你,看你那猴样,少抽点大烟多做点德事。”她说。她拉了拉周老汉的衣角,她便出门了。

周老汉瞬间明白她拉他衣角的含义,也跟着走出门来。女人从内衣兜里摸出一块大洋硬塞进周老汉的手中:“拿去吧,救人要紧。”

生活在一个寨上,有什么风吹草动,短时间内半寨人都清楚。昏黑的夜幕还没被撵着回来,五姓寨的大人小孩就——都知道了周庆政被石头砸断了腿。他们叹气,他们在替他抱不平,他们在为周家可怜,一切都自在无言中。

杜郎中终于等来了那块大洋。当周老汉颤抖着双手将那块裹着保长夫人气味的大洋递给他时,他好像有些不情愿地挤了挤脸上的肌肉,苦笑了一下。他准备出门,又像想起什么,忙转身从布包里摸出一支笔和一张纸,三两下开好一张处方递给周老汉,并说道:“去城里按单买药,三斤白酒泡上。如果我那药酒用完了,就用这个。注意,用时将泡的药酒温热,效果会更好些,用不完,待以后备用。”

一红一白两张脸是王保长夫妇俩常在借钱人面前表现出来的两个世界,这两张脸让他们的大洋数就像糯米粑裹灰那样越裹越大。吝啬鬼、守财奴常由男主人装扮,而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常由桂树英来表演。他们的演技算不得高明,因为人类社会这位导演只给了他们那乡村的小舞台。

其实桂树英并不知道周老汉去借钱,既然临时给她搭建了舞台,她就得临场发挥,让她的演员特质得以尽情施展。

并非她的慷慨大方,也并非她对穷人的怜悯,只是自有她的铁算盘。因为王保长家就两个女儿,这在当地,算得上家大业大。家业得靠人守住,风俗是女孩当属外人,难守家业。对丈夫,她已看清楚,他的时间只属于去乡上开会或每天敲锣宣传什么丁呀捐呀税的或腾云驾雾在他那张烟榻上。对这些工作,她非常清楚,他能从中得一点汤喝。如那捐、税,他总喜欢在那征收册上多记那么一点,一收一支那账就“差”出来了,利就有了;如抓壮丁,总也不会吃亏在自己的身上。王保长的世界除那些丁、捐、税什么的,就是每天躺在他那很少有人踏进的黑咕隆咚的房间里的木榻榻上,面对那盏闪着昏黄光线的烟灯,面对那支闪着银光的烟枪缥缥缈缈地过着他的神仙日子。

终有一天,这死鬼定会被埋葬在那大烟上,桂树英早已看透了这一切。

她知道起初的他是买烟来抽,后来他发现了这里的烟财,便开始在自家土里种植,有时也收购他人种的鸦片,不仅解决了自己吸食鸦片的需要,还从中赚取了利钱,两全其美的事何乐不为?因为抽大烟,王保长的身体在衰败。无儿,将来这家财谁来继承?她就打起了歪主意。“何不借?”当她想到自己的想法那么胆大妄为,她确实惊异于自己的胆大,有何办法?靠王保长?她在心里对五姓寨的一家家精壮旺丁排查了个遍,从长相,论胚子,她都仔细算过,于是心里便有了底。

苦闷的桂树英,她在想,一个女人不可能无缘无故地去钻别人的被子,何况自己还是保长的女人。“只能让他来钻自己的被子,如果一旦被发现,就嫁祸于他非礼她,保名节重要。至于他的死与自己何干:可能沉潭,可能被吊打,可能被大刀削头,也可能吃枪子儿;如果没被发现,种瓜得瓜,自己一定会生下个儿子,她相信自己生不出儿子一定是那烟鬼的问题。”她就是这么想的。曾几何时,她想把心思动在唐乡长的身上,一看那胚子也是烟鬼料,也就只好把唐乡长当夜壶了。

苦闷的日子真难过,后来,她听说那胚子的瓜由那梁娥妹捣鼓出来,她就更加坚定了信心。当她一撞见今儿周老汉来借钱,便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一块大洋算什么?某一天,那胚子也是她自个儿的。”她就得意地笑了。

所有这一切,王保长又哪里知道?

一个整晚,这幢黑不溜秋的木屋里充满的全是病患者的呻吟声,就连老鼠、蜘蛛也感觉到了这夜色的不同于往常,溜出来凑热闹。老鼠们在那儿叽叽喳喳开着小会,而那些梁上的躁动的蜘蛛更是想努力做出自己的贡献,在拼命地扩充自己的地盘而吐丝织网。它们对人类已经不满意了,总想占领这个世界。

呻吟声来自周庆政睡的那间屋子,妻子虽然守在他的身边,但也不可能代替他的疼痛,只能干着急,不时长吁短叹。她知道丈夫痛在小腿,而自己却痛在心上。

幼小的周栋华哪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饿了只知“嗷嗷”地哭过不停,往梁娥妹胸前拱。这一晚,这一家子就这样在惶惶不可终日的时空里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醒来。

按郎中的叮嘱,进城买药是大事,考虑再三的周老汉想来想去只得自己行动。天一破晓,不见灿烂天色的迹象,整个天空就像被某位天使画家泼了淡淡的水墨。周老汉让梁娥妹拿出那几个仅剩的铜板揣在衣兜里就上路了。媳妇见老爹出门自个儿也跟着出门了。爹出门是进城去为儿抓药,她出门则是为那几块田地被山洪冲垮的田坎。

她带着大儿子。“让他给自己递块小石也好。”她是这么想的。其实十来岁的周栋封又懂得什么呢?妈让自己跟上就跟上吧。

“那些垮了的田坎、土坎还没砌好。”

周老汉进城还是走那条弯弯曲曲的老路,那些趾高气扬的路边树木与草丛,那些怪石嶙峋的山峰,它们睁着被惊醒的睡眼,用魔鬼般的目光透视着这位孤独弓行的老者。

来到城门口,现在,他已不再是孤独之人。启灵桥上三三两两的行人,他们挑着担儿,他们赶着马车,他们扶老携幼。他们的光脚板拍打着油亮的桥石,他们身上的破衣烂衫因为河风而欢快,马车轱辘呻吟着抗议挥鞭的主人。桥头那家铺面,还有那家面摊儿,早已有人进进出出。只听一阵吆喝:“来喽,客官,请坐,是吃包子或是绿豆粉或面条?是否再来一碟花生米,半斤烧酒?”

一队全副武装的大兵扛着长枪奔来,就像刚接到命令正前赴后继地奔赴前线。

慌忙躲避的周浩然木愣愣地看着这一切,心想家里再已不能出事了。走进西门时,又一队骑着马儿横冲直撞的兵士耀武扬威地闯过他的身边,就像传递十万火急战事的信兵。“惹不起躲得起。”他在心里嘀咕。

在周老汉看来,城里的闹市仿佛已不再见,商贩们不知何因好像躲了起来,几家开着门的店铺就像被烈日抽干了水分的冬茄,没有灵气,没有光泽,要死不活,有气无力。躺着、蜷着、窝着,蓬头垢面的求食者们颤着伸出他们肮脏不堪的不见光泽的手,他们乞求希望路人能赏给他们一个子儿,哪怕一个铜板,半块窝窝头或半截土豆,因为他们也许几天不见颗粒的食物了。也许因为水灾,也许因为来自前线战事的硝烟弥漫,还有那兵捐。从王保长的锣声里,他已经知道“鬼子”早已将炮弹轰在了关内,东北三省已插上了“太阳旗”,关外的逃难者们,“熙熙攘攘”地涌入暂时还没被铁蹄踏碎土壤的西南。石阡也不例外,散落在周老汉目光里的就是这样一幅水墨图景,街巷里就像灾难过后的颓败,孤苦的老人与孩子们耷拉着无神的眼球,就像守着早已冰凉的亲人的躯体,欲哭无泪,有冤无处申,有怨无处诉,就像面前只有奈何桥在等着他们艰难地爬过去。

他到处走走看看,他感到了自己暂时的幸运,他双手合十,默闭双眼,感谢上苍。“还是先去泡泡澡吧,进城一趟不容易。”城里没什么熟人,他如游魂般出南门朝澡堂走去。

泉池里的身体时隐时现地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已经感觉不到人头攒动带给他的烦闷。一古脑儿剥光衣衫,他也如那些身体那样,一个猛子,再露出头来。扫在他身上的是几束不认识的带着猜忌般的目光,也是所有那些“光溜溜”身子的目光,没有重量,没有味道,没有颜色,没有锋芒,就像一杯井水而无色无味。

从温泉出门。他看了看天色,感觉心里似有什么东西堵着,也许因为来自天空的沉闷,也许因为他目光里的一切将他封闭在一个阴暗潮湿肮脏的旮角,灰色的天空,昏暗的街道,压迫着他的每一条神经。

李家药房里买药看病的客户稀稀落落,进出的也就那么几个可怜的老弱病残,也如周老汉那样。他们都有同样一张猥琐的不见容颜的苍白脸。“难道他们也像自家一样处在难中?”既来药房抓药,家里定有病人,周老汉又何尝不知?

他将自己的药单子从衣兜里摸出从柜台上递过去,什么也没说,倒是账房将他的单子接在手里瞟了瞟,问他是否要加几味药?“你这是跌打损伤药,最好再加两味,家里有病人?”柜台里穿褪色青长衫的中年人说。

“儿子那脚被石砸了,郎中说断了,开的就这方子。”周老汉听了褪色青衫人的问话后感觉浑身无力地回答。

“哦,接好没有,如果方便来城里看看,腿断了是大事,接不好会带残疾的。”中年人一边给他配药一边与他搭讪。

他说“郎中说已接好了”来回答中年人的好心问话。“加药要加钱,我没带那么多钱。”

“这样吧,给你加的几味药不收你的钱,下次需要直接来我们这里,我们给你把脉开单,我们属中医世家。”

周老汉愣着,他不知道对方给自己加没加药,是否加钱?对方的话埂在他的心坎上,上不上下不下,溜不走,抓不落。

出门时,他手里掂着两包中草药,看着那牛皮纸包封,心想终于碰到好人了。

还是那么目无主张,就像这县城不属于他,其实,这县城根本就不属于他,应该属于那些从东北方向逃难来的苦难人,不,应该属于那些扛枪的全副武装,还有那些土老财。臭不可闻的空气,颓败的房屋,人心的缺失,他感觉自己就像行走在鬼影重重的行尸走肉世界。

还未行走到天主教堂那儿,他便感觉街面上的气氛有些不对,有点沉闷,有点糨糊,有点浮躁,这会儿的街面上聚集着五列列队站立的身背长枪的大兵们。他们的周围围满了那些高低人头、不同面孔、不同神态、不同心态看热闹的人们。围观者们在那儿窃窃私语,在那儿指指点点,就像一群麻雀,突遇善心的老农抛撒的一把碎米将它们引来又用那捕鸟筛将它们一网打尽,它们只得在那里静观其变,静等死亡神灵的降临。

在周老汉的目光里,那些大兵们给他的印象就是一个个雄赳赳气昂昂,气宇不凡,列队整齐,枪械声哗哗。就在他一愣神间,在他的视线里,一位当官模样的全副武装的中年人,挺身一跃,上了前面的台子,那是教堂前的一座戏台,应该是刚搭建的。“肯定是一位军官,肯定是他们的头儿。”周老汉想。他看着,他听着。“他们集合队伍干什么?难道又要去哪儿打仗?打游击队?打‘红匪’?‘红匪’不是‘逃’了吗?上前线去打‘鬼子’?”他在胡思乱想,他根本就想不明白,他只知道现在他的儿子需要他手中的中草药,他祈求上天保佑儿子能早一天下地,早一天站起来。他在想那些讨债人的嘴脸哪一天才能从他的面前消失,在他面前变脸,就像王保长那样的嘴脸。他仿佛看到那一双双魔爪瞬间伸向自己,他将面临着被撕得粉碎的可能。

穷人就是那些土老财们手中的土豆,想煮就煮,想吃就吃,想丢就丢。他在想着家里那点可怜的土豆,也许,现在,孙儿们正在用它来充饥。

他听到站在台上的军官说话了:

“同胞们,将士们。”周老汉见他扫了一眼台下,顿了顿。军官发现所有的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此时的台下队伍鸦雀无声,只听到周围群众们的议论声。这些议论声,在周老汉听来就好像有些不可思议,因为他听他们说,这支队伍将要开拨前线,去前线抗击侵略者,说那些侵略者就是鬼子,说那些鬼子张牙舞爪得吃肉不吐骨,鬼子们烧杀抢掠,奸**女,他们手中的那把明晃晃的刺刀从东北一路挑来,挑老百姓们的头颅,挑老百姓们的肚子,简直惨无人道,就像“白骨精”,就像“牛魔王”。

周老汉一脸茫然。现在,他又听到那台上的军官说话了,掷地有声,声如洪钟:

“各位将士。我们的同胞正血淋淋地惨死在侵略者们的屠刀下。我们的人民正在忍饥挨饿,在东北,在华北,他们在前线正拼死抗击侵略者。我们生活在后方,还有何脸面在这小县城里大谈特谈什么抗侵略救国?作为一名军人,我们的职责就是保家卫国。现在,我们的国家正遭受侵略者的铁蹄,我们还有何脸面正视我们的父老乡亲?只有国家存在,才有我们人民的存在,只有人民存在,才有我们的家园存在,才有我们的父母、兄弟、姐妹存在。”

群众越聚越多,仿佛他们也在为“在东北,在华北,他们在前线正拼死抗击侵略者”而感动,他们拍起了热烈的掌声,这掌声经久不息地刺激着那些扛枪的将士们,还有那些围观的群众。

周老汉退了退,因为他已感觉到一片人海正在朝他压来。“侵略者”,“国家”,“人民”,“家园”,这些新鲜词儿让他闻所未闻,这些新鲜词儿让他如坠雾里云里,摸不清深浅。因为在他的脑海里只有土豆、稻子、中草药、兵捐、游击队、“红匪”、国军这些词儿,还有就是乡长、保长那些词儿。他已经退到天主教堂那墙角,他感觉那片人海还在朝他涌来。

“我们今天就是要扛着枪走出这五峰山,昂首挺胸地走出我们石阡这片小天地,上前线去,与侵略者一搏,用我们的血肉之躯配合我们的兄弟部队,誓死将侵略者赶出中国去。”

站在军官身旁的那位士兵(应该是他的副官)握紧拳头朝天一举,带头高声喊起了口号:

“打倒侵略者。”台下排列整齐的个个气宇轩昂的将士们也跟着高声喊道:“打倒侵略者。”

“同胞们,将士们,让我们团结起来,将侵略者赶出中国去。”

“同胞们,将士们,让我们团结起来,将侵略者赶出中国去。”这是那些将士(还有那些围观的群众)们的呼喊。

……

“出发。”这号令声出自台上那位军官之口。

长长的队列,他们有序地被送进被黄色帆布盖着的军车里。车轱辘声,尘烟滚滚,不知从哪儿传来一挂鞭炮声,噼噼啪啪,送行的人群依依惜别……

“这是怎么回事?”周老汉在自言自语。军车队列是在他木愣的眼神里消失的。当他还木讷地站着不知所措时,眼见着人群又如潮水般散去,有人拉了他一把。他一转身才发现是王保长站在他的身旁。

“王保长,这咋回事?前些日子,他们还打游击队呢?现在又去‘突突’谁?”他问。

当他从王保长的口中得知他们是去“突突”侵略者时,他又问:“侵略者是啥?”

“侵略者就是魔鬼,”王保长比了个五爪式在他面前晃了一下,“魔鬼就是牛魔王,专吃人的脑水,专喝我们中国人的血,专淫我们中国人的妻女。”说话者见听话者像是还不明白,又补充说道(现在是细声细气地深怕旁人听到似的):“你周老汉还木讷什么?现在是国军已经与‘共匪’合作了,这叫‘国共合作’。”王保长显得有些不耐烦,他想这全民都知道“国共合作”了,唯有这周老汉还不知道什么叫“国共合作”。

他又说:“侵略者就是那些侵略我们国家的‘鬼子’,‘强盗’,现在明白了吗?他们是去‘突突’那些侵略者、强盗的。”

王保长嘴里还真就吐出那“突突”声。

周老汉似乎听明白了。他仍在那墙角木讷地愣着。等他再转身时,才发现王保长早已不见踪影。

天主教堂那扇已被剥蚀得面目全非的红大门也如周老汉那样愣在那儿,但开着。当周浩然悻悻地从它面前经过时,他听见从那幽深的昏暗里传出他一点儿也听不懂的绵长的祈祷声。

在白岩的长田坎上,他发现黄昏的晚霞正包裹着他。那些火烧爆炸云,那些赤马云,那些山岩云,就像一幅幅画图,就像海市蜃楼。白岩在他的眼里,还是那么高耸入云,对从它身下走过的人们,就像一尊保护神,因为在它的脚底有一口泉眼,“一碗水”,供来往的人们解渴、息脚。这“一碗水”终流不断,无论天旱还是凝冬,还是秋夏,终日清凉,没有夏涨冬枯。泉眼边有一百年古松,松下有一平整的巨石,见证着南来北往的路客。曾传说那白岩壁上有摩崖天书,是伏羲氏来此的见证,那巨石就是他用神力搬来此地的,那泉眼是他用手刨成的。

周老汉想着在城里听到的那些新鲜词儿:“侵略者”,“国共合作”,“强盗”。“难道我们中国真是一块肥肉,个个都想抢?”

在大水沟沟口,他路遇邻寨与他一般年龄的蔡姓老汉,他与蔡老汉打招呼,问他去哪儿,蔡老汉回答说去十里外找亲戚借点吃食,家里揭不开锅了。他想,如果蔡老汉借不来粮食,就不是揭不开锅的事了,而是要裹尸了。

黄昏的霞彩正一点一点地被夜幕撕啃,在周老汉看来,也许就在那么一瞬间,在他面前,只觉得那么一点少得可怜的昏光“嗤”的一声便被那阴湿的暗夜吞食了,他被那块黑幕裹住,就像他属它的战利品,等着被它果腹。他逃命般憋了一口恶气,爆出一句粗话:“真他妈的混蛋,死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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