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根据党委会议精神,宣传部必须尽快写出一份有关258队野外安全工作的典型材料上交局里,要求成绩一定要写足、写实,尽可能拔高一些。曾部长跟童川研究再三,坐在办公室里实在搜不出什么实实在在的材料,最后决定童川搭收队的车去野外,对正做收尾工作的羊岔坝项目组和一分队做些实地采访。冯淑媛听说后整天缠住曾部长要跟童川一同前往,曾部长强调天寒地冻、气候恶劣、野外条件差,都被她一一驳回,无奈,经请示靳队长同意后,冯淑媛如愿以偿。童川叮嘱她穿上羽绒大衣,甚至围巾、帽子、手套、口罩都想到了,不知从哪儿还给她找来一双38号棉登山鞋。
透过驾驶室的车窗,冯淑媛的大眼睛头一次惊奇地领略到这亘古洪荒,远离都市繁华和现代文明的戈壁荒漠。
眼前的一切是她做梦都无法想象的,汽车掠过一些零星的村庄和胡杨林,接着映入眼帘的是戈壁滩上茫茫的沙砾和点点簇簇的骆驼草、芨芨草。再扑面而来的就是寸草不生的荒漠在不停地向前延伸,给人一种永远走不到尽头的感觉。
此时的冯淑媛突然领悟到曾部长说起的地质人总是与荒凉、偏僻、险恶的环境为伍这句话的含义,亲眼目睹这一切,她内心禁不住十分感动,地质工作真的太伟大了。地质队员爬山钻洞,创造繁华,然而却远离繁华,留给自己的是荒凉,从一个荒凉走向另一个荒凉。
童川为冯淑媛指点着、解说着眼前的一切。望着昔日曾经走过的一眼望不到头的路程,他禁不住心潮起伏,激动不已,一切都太熟悉了,一幕幕画面像电影展现在他眼前……酷暑中野外作业,沙砾地腾起的热浪扑面而来,脸面前像被滚烫的烙铁拂来拂去;晚间,带着一天的疲劳和汗水,乐观率真的小伙子们扒下衣裤,用略带咸味的苦水兜头泼下来,洗去一天的疲劳。
那个钻塔旁搭建的简陋帐篷,曾经是他温馨的港湾,深夜在灯光下他看书、整理作业记录、写小说、记日记,寂寞的时候听听收音机,在山谷四周转转,体会一种特有的宁静和清醒,直面自己真实的内心世界。时间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一代代地质人就是这样凭着一颗颗执著的心,默默奉献着青春、血汗甚至是生命。高山沟壑、大漠风月为他们作证,共和国版图上新添的城市、高楼大厦是他们的写真……接近中午,天上飘起零星雪花,汽车开进当地有名的“迷魂滩”。
冯淑媛上下观望,惊叹不已,这真是大自然给人间摆下的名符其实的“迷魂阵”。这里没有一条现成的路,无数像大海浪涛般耸起的山头,全都一模一样。
汽车颠簸穿行其中,给人的感觉是好像总在原地打转。从司机董师傅和童川口中得知,此地风和日丽的条件下都经常使人迷失方向,如果遇到风雪沙暴,更是难逃厄运。七十年代末,当时十几台钻机在这附近会战,女子机台的负责人柳惠琴,发高烧下夜班骑骆驼回营地,遇到沙尘暴迷路,变成了人事不省的“傻子”。八十年代初,五分队材料员“大老刘”就曾两次迷路,险遭不测,最后徒步跋涉一天一夜,摸索到边防哨所,方才得救。
冯淑媛听得心惊肉跳,忐忑不安,长这么大,自己怎么也没想到会身临其境到一个只有在电影里才能看到的可怕地方,她有点不寒而栗。
重重叠叠的小山包层出不穷,不断在眼前掠过,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越看心里越来越恐慌,真希望司机尽快将车开出这个鬼地方。
谁知越怕出事偏遇鬼,汽车在似曾相识的山间绕来绕去,开始不断发出异常的响声,董师傅停车下去检查。
童川看看冯淑媛一脸惶恐的样子,轻声安慰说:“不听话,吵着要来野外,这回吓着了吧?不过别担心,有董师傅和我呢,不会有事的。”
“童副部长,坏菜了,车不能走了。”车下传来董师傅焦急的喊声。
“咋会这样?”童川一愣,随即跳下车。
“这部老爷车,都老掉牙了,大队说没钱换新的,让凑合着用,看看,到底坏到路上了。”董师傅抱怨着。
“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吗?”童川问。
“没办法了,这荒山野地,想等个路过的车比登天还难呐!”董师傅无奈地摇摇头。
回到车上,童川沉默不语,董师傅唉声叹气。冯淑媛心里七上八下,眼睛不知所措地盯着他俩。
“现在才走了三分之一的路程,离分队还远着呢。”董师傅望着车窗外面风雪飘拂的山沟,一脸焦虑。
童川抬腕看表,若有所思:“天不早了,我们一刻也不能耽误时间,呆在这儿会冻死人的。”
两人商量片刻,物资留在车上,为了争取时间,决定分头行动。董师傅一人向东南方向找分队,童川带冯淑媛向西北方向抄近路去中蒙边界找边防部队营救。
董师傅从水箱中灌了两壶水,递给童川一壶。童川扯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塞给董师傅:“一路多保重,手电筒、打火机保存好,晚上用得着。”
“董师傅,你要多加小心。”冯淑媛鼻子发酸,带着哭腔,突然有种生离死别的感觉。
“你们也保重,小冯,别害怕,童副部长当过兵,有野外生存的经验,跟着他,不会有危险的。”董师傅对冯淑媛说完,他和童川拥抱着互相拍拍对方的肩膀,彼此的祝福尽在默默无言中。
目送董师傅瘦小的身体在风雪中。越走越远,童川帮冯淑媛把全身捂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两只大眼睛,不由分说,拉起冯淑媛的手:“来,抓住我的手,路不好走,咱们要争取时间,走快些,身体能暖和一点。”
冯淑媛被童川拉扯着,两人快速向西北方向走去。
黄昏时分,西北风刮得越来越凶猛,高扯着呜呜的怪音裹挟着大粒大粒的雪片在空中飞舞,令人寒冷难耐。从来没有走过远路的冯淑媛腿脚开始变得僵硬麻木,每走一步,都好像要使出全身的力气,她竭力坚持着。
暮色悄然扯开它巨大的帷幕,黑色笼罩大地,从未经历过危险的冯淑媛心中焦虑恐惧。渐渐地,她头发晕,心口憋闷,心里恶心,开始大口大口喘气,脚下不断打着趔趄,几次险些瘫倒,她使劲扯下口罩气喘吁吁地说:“童……童副部长,我……我实在走不动了。”
黑暗中不断察看环境的童川立刻停下脚步,重新为她戴好口罩,关切地说:“一定累坏了吧?长这么大恐怕也没连续走过这么长的路,听话,不要摘口罩,脸会冻伤的。”他蹲在冯淑媛面前,“来,我背你走。”
冯淑媛鼻子发酸,呆立不动。
他大声说:“快点,别耽误时间,夜里气温降到零下三四十度,我们会冻死的。”
冯淑媛大声对他说:“我怕把你累坏了。”
“你也太小看我了,别担心,你这八九十斤不算啥,我在部队野营拉练,负重奔袭一晚要跑八十多公里,早练出来了。”
极度疲惫的冯淑媛只好听话地趴在童川坚实的脊背上任他背着自己走,她的眼睛渐渐有些迷离。
童川担心她睡着,每走一段路就大声喊她的名字,意识逐渐模糊的冯淑媛也振作精神回应一声。
不知走了多久,冯淑媛感觉好像坐在温暖的车上,眼前有一片火光,随后到处闪烁火焰,火焰跳跃着、奔跑着,她凑上前去烤火,火光不见了……“冯淑媛,冯淑媛,醒醒,快醒醒!这样睡着会有生命危险的。”是童川焦急的声音,一双大手在拍她的脸,强烈刺眼的手电筒光柱照射在她脸上。
冯淑媛渐渐恢复了意识,她在童川怀中,艰难地张口问道:“童副部长,我们到哪里了?”
“冯淑媛,振作精神,我找到好地方了,这里有一个古人开出的采金老洞,有十几米深,冬暖夏凉,过去,分队在这附近工作时,搞编录的同志受不了夏天的酷热,经常躲在这里边乘凉边整理资料,洞壁有些窄陡,下的时候小心点,不要慌。”
童川先把两人的大衣脱下扔进洞里,然后打着手电筒一步一步试探着往下挪动,冯淑媛小心翼翼地按照他的指挥踩着他的双膝往下移动。
艰难地往下走了一段,找到一个比较宽敞平坦的地方,感觉暖和了许多。
不知是害怕还是寒冷,嗅着洞内腐朽潮腻的怪味儿,浑身哆嗦,冯淑媛牙齿不停地打架,她仿佛听到洞内有什么东西在悉悉率率爬动、呻吟,黑暗神秘恐惧一齐袭上心头,头皮发麻,冷汗淋漓,浑身汗毛倒竖。从不信鬼神的她,突然觉得黑暗中,无数狰狞的眼睛窥视着他们,并随时会向他们压过来,她不由自主地靠近童川,拽紧他的胳膊,胆战心惊地问:“明天我们一定可以出去吧?”
“没问题。害怕了?来,先把大衣穿上。”童川哑然失笑,他打着手电筒,两人分别穿上大衣。
洞底一片潮湿,到处湿漉漉的。童川挑一块突出的岩石坐下来,他敞开大衣襟,对冯淑媛说:“洞底太湿,你一个姑娘家,别落下毛病,干脆坐我腿上吧。”见冯淑媛有些迟疑,他笑了:“不信任我?我可是一本正经的好男人,不会乘人之危的,不相信解放军大哥还能相信谁?”
“我不是那个意思,背着我走,已经把你累坏了,我怎么还——”
“好歹我也是个男人,没那么容易趴下,我们只有养精蓄锐,保存好体力,明天才好赶路。”
“嗯,知道了。”冯淑媛听话地上前,轻轻坐在他的腿上。童川有力的双臂揽着她,两片大衣襟完全裹住了她的身体。惊恐万分疲惫不堪的冯淑媛顿时感到一阵安全和温暖。
童川的手在身上摸索着,取出水壶,摇晃几下,没有冻住,他拧开盖子,递给冯淑媛说:“走了将近一天,渴坏了吧,快喝点水。”
“外面那么冷,没有冻住吗?”
“没有,我把它一直贴身背着,有体温冻不住。”
冯淑媛暗暗佩服他想得周到,心里暖暖的。水壶送到嘴边,一股汽油味熏得她直想吐。黑暗中童川似乎看见了她的表情似的:“汽车水箱里的水,有点汽油味不好闻,但是必须喝,如果长时间不喝水人会虚脱的,那就危险了,勇敢点儿,屏住呼吸喝几口。”
冯淑媛“嗯”了一声,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水,心里安稳了许多。她把水壶递给童川说:“你也口渴了吧,快喝吧。”
童川接过水壶喝了几口说:“哎呀,三九天喝冰水,头一回,真痛快啊!来,军哥哥的肩膀也借给你,头靠在这里好好睡吧。”
百感交集的冯淑媛听着童川温和平静的声音,两股热泪溢出眼眶,她突然抑制不住地抽泣起来。
童川抓住她的肩膀问:“怎么了?害怕了吗?别怕!有我呢!”
冯淑媛猛地回身紧紧搂住童川的脖子,失声哭道:“童部长,我……我真的很害怕,我们不会死到这儿吧?”
“你看你想到哪儿去了?有我呢,我们明天一定会找到部队的,小傻瓜,我们来到这个世界还什么都没做呢,上帝不会让我们就这样轻易离开,这太便宜我们了,你不是还打算体验生活写小说吗?这可是一段珍贵的经历,到时候写出来一定很精彩,相信我好吗?来,把你的手给我。”
冯淑媛听话地伸出冰凉发抖的手。
那双温暖的大手握住她的手说:“我给你搓搓,你这是太紧张的缘故,一会儿就好了。”
冯淑媛感受着童川的双手传递给她的暖流,确切地说,是信心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勇气,她的心情逐渐平稳下来。
为了彻底让她放松,童川转移了话题,说:“想听听我插队时的事情吗?”
“嗯。”
“想想当知青的日子真不好过,偶尔有了油水,几天就吃光了,其余的日子白水捞面条,肚子空空的,干活也没劲。有一回,我们男知青围在一起聊天,有人出主意去偷老乡的猪杀了吃,当时只是随口说着玩的,谁也没当一回事。傍晚,一个知青到点外老乡地里拔萝卜,发现一头猪在地边吭哧吭哧挪动,连忙跑回来报信。我们几个傻小子迅速跑到地边,瞅瞅四周没人,就吆喝着把猪赶进知青大院,关上门,等到天黑,没见老乡寻找,稍稍放下心来。半夜时分,几个人把猪的四蹄一捆,扔在厨房里,我拿着一把锋利的三棱刀,对着猪脖颈捅进去,不知是心慌还是没经验,一连捅了三四刀都没扎到要害,猪血直喷,只听到猪歇斯底里地嘶叫和挣扎,这一叫更叫人手足无措,于是我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捅起来,猪叫得更惨了,夜深人静,终于把房东老乡引来了,这头猪正是他家的,已经找了一晚上。祸就这么闯下了,老乡一定要我们赔,幸亏队长求情,带队老师作保,大家凑了一百五十元钱事情才算了结。”
“哎呀,笑死我了。”刚才还情绪紧张的冯淑媛直笑得前仰后合,“猪肉没吃到,惹了一身臊,不过才赔一百五十元,太便宜你们了。”
听到冯淑媛这么开怀大笑,童川的心稍稍有些宽慰。
“你这么能干,是在知青点锻炼的吗?”
“算是吧。你想不到吧,那时我很‘得宠’,尤其是女知青都抢着要我。”
“抢着要你?”
黑暗中冯淑媛眼睛骨碌一转,诡秘地笑了:“在知青点时有没有女孩子爱上你?”
童川想了想苦笑着说:“我这个人天生可悲,成熟太晚,等我明白过来,事情已经成为历史了。”
“还真有这事啊?”冯淑媛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丝紧张和不安。
“她是咱们市医院一个医生的女儿,那可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那时知青点每天安排一男一女搭配做饭,几乎每次她都选我帮忙,挑水、劈柴、拉风箱,都是我的任务,她负责掌勺做饭。我们在一起天南海北胡扯乱聊,她总是无拘无束,爱说爱笑,还时常会有恶作剧。她的父母常常带许多好吃的东西来看望她,她总是把东西偷偷地留给我,我不吃她就生气,甚至几天不理我。慢慢地,她把家里给她的零用钱拿来给我买衣服、烟、酒什么的,我那时只有一件父亲穿过的旧军装,洗得发白,不分春夏秋冬地穿着。那年冬天,公社通知有大地震,生产队为知青搭了一个防震棚,中间拉一块布帘,女知青睡里边,男知青睡外边,每天晚上,大家和衣躺下,她总要出来悄悄挤在我身边,附在我耳边说一阵悄悄话,日子长了,两人总愿意呆在一起,哪怕说上一句话也好。
过了一年多,社会上有知青返城的消息传来,闹得人心惶惶,不久她告诉我,她的父亲通过民政局的熟人准备把她弄进城去,我一听十分赞成和支持,只要能出去就一定要争取,可是她的态度犹豫不决。后来,通知真的来了,她坚决不走,还把我们的事情告诉了她的父母,请求把我也一块办进城,结果自然遭到一顿痛骂,她的母亲见女儿不死心,又专程来到知青点,当着众人的面,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我、羞辱我……”
童川说到这里沉默了许久,冯淑媛没有说话,只是将自己的手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
“那样一个仪表堂堂的大夫,竟会说出那种不堪入耳又侮辱人格的话语,我觉得不光丢面子,还被重重地伤了自尊,若不是因为她的母亲是长辈,我会不顾一切冲上去揍她的。那天晚上,我心情烦乱地正在洗脚,她哭着跑来找我,望着她一脸难过的表情,我的心真软了,可是一想到她母亲那张因气愤而扭曲的脸和尖酸刻薄的话语,我的心都要碎了,我让她马上离开,今后不许再找我,她站着不动只是抽泣,我大吼一声:‘滚——’她惊呆了,停止哭泣,望着我愣了半天,突然一捂脸跑了出去。
“她走了,回城了,我再也没有见到她。又过了半年多,经过大队推荐,我应征入伍。曾经打听过她的消息,听同学说,她回城不久,很快就和局长的小车司机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