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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莫有,我自己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去,劳资处的王同志已经把我分到坑道组了。”话里有几分自豪。

“好样的,有志气,革命工作就要捡重担子挑,是个好苗子。是党员吧?”

被吴书记一夸,江农生激动得满脸通红,立刻点头:“是。”

“这就对了,困难面前,危险面前,咱共产党员就要冲在前面,党的老传统,什么时候都不能丢。”

“吴书记,你受伤了,这里一切交给我,我让小李送你下山。”分队长杨顺水上前拽住他的胳膊。

“不用,不用。”吴书记连忙摆手,“擦破点皮,不要大惊小怪的,我在一野打仗时,右腿钻进一颗子弹,照样跑了十几里地,这点伤算啥?咱们不能耽误时间,抓紧赶路吧。”说着站起身。

杨顺水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说:“吴书记,我对你有意见。”

“说,有意见就提。毛主席不是说过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嘛。”

“下次,遇到事情的时候,你让我们年轻人上,好不好?这么大一支队伍还等着你指挥呢,出了事咋办?”

“哎,我说你这个杨顺水,你是说我老了吗?我可不服气啊,今天你可是亲眼看到了,我吊在崖上,手臂上得有多大的力气才能撑得住啊,年轻人也未必是我的对手啊!再说了,遇着事我这个当头的不上,让你们上,那我算啥领导啊?”吴书记爽朗地大笑起来。

“哎——哎——”江农生拽着牦牛跟在吴书记他们身后走着,旁边传来低低的喊声,侧转头看去,是身背药箱的梁爱华在喊他。不知为啥,江农生腾地满脸通红,慌忙左右看一眼,见没人注意他俩,这才问道:“我还莫来得及问你,你咋跑到野外来咧?野外莫有几个女同志啊?”

“有二十几个歪,我跟女子机台的大姐们在一起。哎,我咋这两天看不到你的影子咧?”

“我忙着做准备工作哩嘛。哎,你咋莫分到大队卫生所?”

“他们让我去,可是我死活不愿意去,野外也需要医生,我要求到野外当卫生员咧。”

“就你?刚才人家头上流点血你就吓得不敢靠前,浑身发抖,咋当卫生员哩嘛。”

姑娘羞得满脸通红:“我在县医院培训过两年,医生夸我医学理论掌握得好,可是回村里后很少给人看病,平时负责发药啥的,莫有遇到过这样的事情,我就想着以后要好生向你学习哩,你刚才救吴书记时表现得真勇敢,像电影里的英雄哩。”

崇拜的眼神,满嘴的夸奖,江农生颇为自得,他挺起瘦削的身体,坚定地说:“我是男子汉,这次出来工作,就是要到最艰苦的地方锻炼自己。”

“刚才看你擦药包扎,就是个有模有样的医生,其实你当个卫生员也好得很咧。”

“那是啥话,虽然我也在县医院培训过,可我总觉得打个针、擦个药的事,就应该留给你们女娃们干去,我们男人就应该干出大力、流大汗的工作,为国家建设做更大贡献嘛。”江农生说出这些分队长对他说的话,突然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许多。

“嗯,我大伯也说年轻人就得有志气,我跟你们分在一个分队里,以后给人看病有啥不懂的我可以向你请教吧?”

“那可说不准,我干的可是最艰苦的工作,整天在洞子里,忙得很哩。”江农生骄傲地说。

梁爱华羡慕的眼光看着他,问道:“洞子里的活一定很累吧?”

“那当然,年画上画着哩,一个工人,一手握钢钎,一手抡铁锤,出的是大力气,光荣得很哩嘛。”

“那你可得当心点,莫砸到手咧。”

“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是毛主席说的。我想好咧,不管以后遇到啥困难我都不会退缩的。”

瞅着他的脸,梁爱华突然哧哧笑出声来:“看你的脸,都像我家养的花猫咧。”掏出一方手绢,递过去。

“不擦咧——”他腾出的手还是接过手绢,胡乱在脸上抹几把,欲还,看到干净的手绢上顿时面目全非,沾满泥污,脸上有些尴尬,迟疑了一下。

“这里——”梁爱华笑着用手示意他的嘴角。

江农生只得难为情地又擦两把。

梁爱华逗他说:“我这可是新手绢,用脏了你还我一个新的才行哩嘛。”

江农生当真,窘得满脸通红,说:“野外莫地方买去,等到咧分队营地,我洗干净还给你吧。真对不起。”

“逗你玩哩嘛,看把你吓得,手绢你就留着用去。”梁爱华看到一脸憨态略显拘谨的他,忍不住又扑哧哧笑起来。

江农生扭过头去,死命抵着牛枷,他被她笑得心里很不舒服,想起在县城火车站跟她第一次相遇相识时,就是被她这么扑哧哧笑得很没有面子,甚至有些无地自容……那天他心急火燎,头顶像蒸馍的笼屉揭盖,热气蒸腾地赶到县城火车站时,已经是下午五六点钟。冬天天黑得早,狭小的候车室内已经亮起了电灯,里面挤满了人。江农生这个生产队里有头有脸的赤脚医生,只是大前年在县城学习的时候远远地看见过火车,没想到今天要亲自坐一回,心里蓦地有些怯生生无所适从的感觉。候车室里冲便式的厕所,让他大开眼界,手拽一下细绳,一股水就会把便池里的粪便刹那间冲刷干净,显然比自家的茅坑(粪便堆得高高的才起粪清扫)要卫生得多。便后洗手时照着墙上的镜子,这才发现号称生产队“高级理发师”的三叔给他修剪得最新潮的、所谓城里人最流行的小平头,比起真正的城里人,明显地多了一个锅盖。唉,锅盖就锅盖吧,兴许是自己头发太多的缘故,怨不得三叔的手艺。表情腼腆、东张西望想给自己找个座位,狭小的候车室,仅有的十几张坐椅,已经坐满了人。他惊诧地发现周围的人正以奇怪的眼神盯着他的衣服,一位梳着两条长辫子、脖子上围着大红围巾的姑娘,看着看着竟然扑哧哧地笑起来,跟送她的家人耳语着什么。一堆人都开始看着他笑,仿佛看到了动物园里的大猩猩。江农生慌不迭地收回窘迫的眼神,站到墙角处一个不显眼的地方。低头悄悄查看自己的衣服,那是几个小时之前临走时,在乡里学校当教师的二哥见他穿着补丁摞补丁的黑棉袄,怕他被人笑话,一咬牙,从箱底里翻出自己夏天里没舍得穿几回的月蓝色棉布衬衣给他套在了棉袄上。江农生穿上这件新衣服,还沾沾自喜了一路呢。管不了那么多咧,莫想到城里人咋也这么少见多怪哩嘛。

火车呜呜呜地进站了,他鼓足勇气跟拥挤的人们一起上了火车,火车里面咋还是这么多人?依然没有座位,他把铺盖卷扔上行李架,脊背贴着坐椅靠背,在过道里站稳,想起从此要远离家里亲人,心里不由得涌起几分酸楚。咦,忽然看到刚才笑话他的姑娘,正趴在车窗口,哭哭啼啼地跟家人告别。哼,多大咧,看你这莫出息的样子,还笑话别人哩!他的头扭到一边。

小站上火车只停留一两分钟,没咋地,列车就开动了,身后不断传来抽泣声。

“哎,这是谁的行李放到过道里,让人咋走路哩嘛?”

有人接上话茬:“这些乡里人就是糟糕得很,到哪里都能看到他们,出门不是行李就是大包,恨不得把家都搬来哩。”

“对不起,对不起,我这就放上去。”姑娘的声音。

江农生心里有些愤愤不平,你们城里人出门不也是大包小包的嘛,咋就看乡里人不顺眼,没有乡里人种地,你们城里人吃啥哩嘛?查查家谱,搞不好你家打上辈子也是乡里人哩。眼睛扫过去,那姑娘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费力地把一个比自己行李大两倍的包袱正往行李架上托,包袱太大,姑娘挣得满脸通红,好不容易才将包袱搭上行李架的边沿,然后使出全身力气去推,包袱纹丝不动。

迟疑片刻,他轻声说:“你站过去点儿,我给你弄上去对咧。”伸手把行李抓住,推到行李架里面。

“谢谢你。”

长这么大很少跟女娃打交道的江农生脸一红,想说不用谢,可是嘴里嗫嚅了几下,愣是没说出口,他把头转向车窗外。

火车一路向西行驶,映入眼帘的是大片大片的荒滩和寸草不生的石头山,想到自家的坡上、窑洞前后夏天里绿绿的树和草,心里蓦地产生了依依不舍的感觉。

站了一夜。

清早,车厢的喇叭唱起歌,几个乘警和列车员出现在拥挤的车厢里,扯着嗓子吆喝道:“把票拿出来,查票了,查票了!”

江农生急忙伸手从棉衣贴身处母亲给缝的口袋里摸出车票。

乘警问姑娘:“干什么的?到哪里去?”

“我招工到地质队,去省城报到。”

心里一阵惊喜。刚才还发愁去省城两眼摸黑,怎么才能打听着报到的地方呢,现在正好有个伴咧,只可惜是个女的,说话怪不方便的。

“你呢?到哪里去?”乘警查看他的车票,问了同样的话。

“招工到地质队,去省城报到。”有意提高嗓门回答。

姑娘一惊,盯住他,满脸惊喜:“你也是咱们公社里招工报到去的?”

“嗯,我还以为你是县城里的人呢。”江农生脸羞得通红,眼睛不敢正视她。

“你是哪个村的?”

“我是小河村的赤脚医生。”

“呀,那我们柳梢头村跟你们隔下不远啊,我也是赤脚医生。”

“那我们大前年去县医院培训咋莫有见过你?”

“我年龄小,比你们晚咧两年培训的。”

“我咋听我们队长说这次招工莫有几个女工名额。”

“我大伯是公社的书记,他给我争取咧一个名额。你呢,你们村咋就叫你去咧?”

“支书说我各方面条件好,是他推荐我去的。”

“听说,其他村招上的人好像都先走咧。我听我大伯说,这回地质队要在各地招大批的工人,大年三十都不休息,叫啥零点起步,还要搞大会战哩。”

“嗯,我们村上的人都羡慕我能捧上地质队的铁饭碗,当工人,还要参加大会战,这样的好机会,我娘说我是前世修来的福,我想好咧,一挣到钱就给我娘寄回来……”至于让娘把家里的破炕席换掉,炕席太烂了的话刚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遇到同乡,他的话总算多一点儿了。

火车走了一天一夜,快下车时,两人互问了姓名,江农生才知道姑娘叫梁爱华。

下了火车,在熙熙攘攘的车站附近转悠了好久,也没有找到地质队接新工人的车和接待点。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嘈杂和陌生,比起眼前的姑娘,江农生似乎更有几分不知所措和恐慌。肩上背着两个人的行李,躲躲闪闪地跟在姑娘的后面,竭力掩饰着自己的尴尬和窘态。

一连打问了几个人,人家都面无表情地看看他俩,不知道啥原因,没有开口,竟旁若无人地走开了。硬着头皮,梁爱华又找了一个解放军打问,解放军很热情,把他们带到了十六路车站。

坐上公交车,梁爱华不满地嘟囔着:“城里人咋那么不爱说话,多说一句话能掉几斤肉咋哩?”

终于打听到新工人报名地点,怯生生地走进一所破旧的大院,迎面的大院门上悬挂着大红横幅,上面写着白色的大字:欢迎新同志。

天寒地冻,门前的长条桌前已经围满了人。不远处,树上架的高音喇叭里正播放着听起来令人振奋的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梁爱华大概是遇到了熟人,热情地站在那里聊起天。

江农生谦卑地对扎堆的人们说抱歉,然后费力地挤到长条桌旁。几位身着深蓝工作服的同志热情接待了他。他拿出公社介绍信和在县民政局事先填好的一份招工登记表,恭敬地用双手呈交到负责的王同志手中。王同志看看登记表,再看看眼前土里土气一脸诚惶诚恐的年轻人,惊叹地用手指弹着登记表,问道:“这字是你写的?啧啧,遇到秀才了,我的妈呀,这一手好字,文化程度不低,是高中毕业嘛,原先是做什么的?”

江农生口干舌燥,见桌上放着几杯热腾腾的开水,他禁不住咽口吐沫,嗓子更冒烟了:“在老家当赤脚医生。”招工人员一听,对他更是刮目相看。

“文化程度高,又当过赤脚医生,行,可以分配到258队卫生所工作。”

“不,我想到最艰苦的地方去!”这句憋了一路的话终于说出口,他的心脏狠跳了几下,来到城里一直有点自卑的他,蓦地增添了一份底气和自信,终于有勇气抬头面对眼前的几位同志。

果然这一句话,引来更多的钦佩和赞誉:“来了个好小伙!”

“好样的,小伙子,有出息。咱工人阶级就是哪里最艰苦就到哪里去,咱们这么多工种,坑道工最艰苦,你就去挖坑道吧。”王同志考虑片刻,郑重地在工种一栏填上“坑道工”,然后热情地拍拍他的肩膀说:“好了,小江同志,你的愿望实现了!现在你先去接待室,把东西放下,洗洗涮涮好好休息,明天就有车送你们去酒泉258队,到了那里,你就能领到崭新的工作服,成为工人阶级的一员了。”

一位同志善意地笑着,拽拽他的衬衣说:“嗯,有了工作服,这件衬衣留着夏天穿吧。”

身边一阵扑哧哧的笑声,梁爱华在笑。

江农生有点儿难为情地点点头,背起行李卷,打听着去新工人接待室。

江农生正想说什么,前面分队长杨顺水大声喊道:“同志们,我起头,大家唱首歌好不好?”他的声音有些走调不合拍:“咱们——工人——有力量,嗨,咱们工人有力量,预备——唱——”

“咱们——工人——有力量——”山坡上响起稀稀拉拉含含糊糊的歌声。

江农生听过这首歌,虽然不太清楚歌词,也跟着大家哼起来。

歌声刚落,吴书记的声音响起:“大家累了吧?听着唱歌没底气呀,人是铁,饭是钢,看来不填饱肚子走不动路,这样吧,咱们休息二十分钟,吃点干粮继续前进。”

冰天雪地,伴着漫天的雪花,人们仨一群俩一伙,散坐在木头上、路边的石头上。有的干脆靠着机械,用僵硬的、不听使唤的手,从背包中拿出出发时食堂发的玉米面发糕,就着水壶中冰凉的水,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二十分钟后,前进的路上突然响起了女声合唱,声音越来越大:“新的女性,是觉醒的劳苦大众,新的女性在斗争中挺起胸……”

人们的目光集中到半山坡穿着跟男人一样,扛着钻杆儿的女同志身上。她们是女子216机台的全体人员,带头的就是那个膀大腰粗,身高1米72的女机长柳慧琴。

女同志这一唱,似乎给疲惫的队伍增添了士气,男同志们备受鼓舞,南腔北调,粗嗓子、细嗓子、高音、低音,错杂凌乱地混在一起,随即较劲似的高唱起:“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哪里需要——到哪里去,哪里艰苦哪安家,祖国要我……”

刚唱完,柳慧琴浑厚的大嗓门亮起来:“男同志唱得好不好?”

女工们大喊:“好——”

“再来一个要不要?”

“要——”

凌乱沙哑高低不同的嗓音在山坡上再次响起:“是那山谷的风,吹动着我们的帐篷,是那山中的雨,淋湿了我们的衣服,我们是光荣的地质队员……”

洪亮的歌声此起彼伏,在山谷里久久回荡,一时间人们忘记了疲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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