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临怡闻言,嘴角一扬,曼声道:“来人,带刘谨上殿。”
云千雪来不及多想,回身去瞧,刘谨一身血污,被人抬上了寿康殿。他嘴角淌着潺潺血迹,被大力的侍卫提着丢在了寿康殿的大理石地面儿上。他蜷缩着跪在殿上,呜呜的叫着。云千雪这才察觉出刘谨的异常,当即怒斥顾临怡道:“你们竟敢屈打成招?”
顾临怡随手轻轻一指,含笑睨着云千雪道:“屈打成招?你让人查一查,他身上可有伤没有?元贵妃,您身边这宫人是个好奴才,为了不出卖你,自己咬断了舌头。夏御医就在这,你让他看看,那舌头是不是刘谨自己咬下来的!”
云千雪细瓷一般的面上惨白惨白的,今日殿上接二连三,就如同山崩的石头,一块儿一块儿的落在她的身上。来势汹汹,直欲把她砸进无边的深渊了。这一张天罗地网,仿佛从邵氏自尽之后开始编织。在她浑然不觉之时,将她围捕在其中。如今她猛然惊觉,却是被绑的死死的。竟,无从辩驳。
“送贵嫔回宫。”正在云千雪脑中飞快的想着要如何应对之时,便听见霍延泓蓦地开口。她抬眼望过去,霍延泓如鹰般锐利的双眸阴沉不定。那眼神极是幽深,自其中瞧不见一丝一毫的情绪。
顾临怡与秦妍等人闻言,纷纷不平的说道:“皇上,难道还要轻纵这个妖妇吗?她敢做下这种种恶事,只怕往后臣妾等人,也要被她屠戮殆尽。”
“她连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下得去手,只怕此人当初入宫,就是图谋不轨。”
太后听见几人的话,眉头打结,刚欲开口说话,便见霍延泓神情坚定,不容置疑的说道:“此事,朕自然会有个交代。”语顿,他锐利的扫向诸人,再一次沉声道:“送贵妃回宫。”
这天罗地网一夕之间自四面拢上,让云千雪始料不及。她枯坐在寝殿的床榻上,退去外裳,一身杏子黄的中衣,在微弱的烛火下泛着凄清蜡黄的光。
须臾,隐隐是一阵凉风钻进来,伴着沉沉的脚步声。云千雪缓慢的回头,一双乌黑的瞳仁儿,迷茫惶惑的看过去。
男子硬朗的轮廓穿过重重帷幔,烛影摇红,微弱的亮光洒在金线绣的盘龙上,在夜里尤为的狰狞。
云千雪怔愣的看着那人影,明知道嘉贵嫔那边的结果,却还是忍不住淡淡得问,“孩子没保住吗?”
“孩子没了。朕又失去了一个孩子,但是不要紧……已经”霍延泓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疲倦与悲凉,“习惯了。”
云千雪身子剧烈的一颤,颓然靠在床栏上。
霍延泓上前两步,金冠上镶嵌的夜明珠带着淡淡的光华,在夜色之下照亮了他与云千雪的脸。这样诡异的明亮,在两个人的眼里,对方犹如鬼魅,极为可怖骇人。他扣住云千雪的双肩,眼睛一转不转的盯着她。
云千雪清冷的面上,被那光映照的青白,霍延泓双目灼灼,似是要从她的眼睛看到最深处,看到骨子里。他薄唇紧抿,俊朗入神袛一般的面上,带着少有的悲恸和戾气。“朕最后给你一次机会,你,有没有话对朕说。”
云千雪一怔,心里拢上无边无际的寒意。她眼神漠然,清泠的凝着霍延泓,压抑的说道:“我没有害嘉贵嫔的孩子,更没害贤妃。我没做过那些事儿,从没有……”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霍延泓闭目,双手忽然松了松。
云千雪原本的话被这一声轻缓的,冷冽的一句打断。她倏地抬首,眼睛被红烛飘忽的亮光映得闪烁不定。
霍延泓便一字一句的又道:“我怎么会不认得你,我怎么会把别人当做是你呢?青萼!”他面上划过失望之色,转瞬陷入了一种难以明说的凄凉中。那声音有些颤抖,又冷又慢。
云千雪震惊的看着霍延泓,一双杏目圆瞪,有些不能置信。她看着霍延泓那复杂的眼神,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半晌,才语结的说:“不,我,我是云千雪。”一番话落,眼中再不似从前那般云淡风轻的坚定。她下意识心虚的别过头,可下巴忽然被霍延泓的一只手卡主,逼迫着她不得不去看他。
那张脸,是云千雪不曾见过的冷冽。他讽刺一笑,从眼底流露出沉沉的失落与悲痛,还有一丝犹疑,“我给了你那么多的机会,我只想你亲自与我说。青萼,你为什么回来,为什么愿意留在朕的身边?”
云千雪心头似是被一双手狠狠的攥住,扼着她,整颗心都惶惑不安的跳动。她如何能开口呢,从她在乌山脚下告诉他“我叫云千雪”开始,便错了,错的离谱。她以为,一切已经不可追回了。
良久不语,霍延泓捏紧了她的下颌,缓慢的靠近她,眼眸一转不转盯着云千雪的双眼。那种凌厉,似是受伤的巨兽,带着深切的疼痛,声音也变成了低低的哀嚎。
“你不说,那么我便替你说。你为了苏家,为了母后,一心想要报复,一心算计着朕。”霍延泓说到这,语气竟有一些哽咽,却是可怖的尖锐。仿佛是一把刀,要生生戳进自己的伤口中,将鲜血淋漓的疤痕撕开来,“你为了、霍延淅……”
“霍延淅”三个字是一把剑,狠狠地戳穿了霍延泓的胸膛,却也让云千雪的胸口跟着一起鲜血流淌。她眼中含泪,强忍着,却还是忍不住,泪珠子散了线一样的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云千雪明明想要摇头,可最终,还是一动不动的梗着脖子,僵硬的,看着霍延泓痛不欲生的面颊。呵,她还有什么脸面开口向他解释。若解释,又要解释什么呢?
“你不想让旁人知道你是青萼,朕可以替你除去柳榆与小灵子。朕可以在世上给你按上千万种身世。你要贤妃死那又如何,就算嘉贵嫔的孩子因为你没了,朕也不心疼。你若真恨毒了那些人,朕让他们为苏家陪葬便是。只要你说一句,只要你告诉朕,你要报仇。可,你为何不信朕,为何瞒着朕,为何朕三番五次的想要拉近你的手,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将朕递给你的手狠狠的推开。一而再,再而三的将朕拒之千里!”霍延泓一字一字的说出来,那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决绝的冰冷。每一字,都好像一块儿大石头,落在云千雪的心中,掀起滔天巨浪。
云千雪嘴唇微动,却并不敢开口,她害怕,那喉中的哽咽在顷刻之间会变成嚎啕大哭。她艰难的,只道了两字“没有”,再说不出什么。
她始料未及,霍延泓竟从一开始就知道,什么都知道。纵容着她,在她将要露出马脚的时候,抬手替她抹去蛛丝马迹。他一直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等她回首,似乎就算她亲口告诉他,“我回来,只是为了复仇。”他霍延泓也是甘之如饴。
可她从一开始就选择了隐瞒,更妄想,瞒住他一辈子。
霍延泓见她无话可说,眼中悲愤和怨恨越发喷涌而出。他逆着光,自明珠的光亮里,云千雪似乎瞧见了他双眼盈盈发亮。霍延泓低垂下头,被云千雪的泪光所灼伤,向后退了退。右手,刚好按在一把纨扇的扇柄上。他心中恍然一动,随手拿起。
那扇面儿上画着一对大雁,他看着那扇子半晌。眼神一点一点变得灰暗,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笑的不可抑制,笑的双眼的泪水簌簌而下,“云千雪,云千雪。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他话落,那脸上流露出狰狞的神情,猛地将那扇子丢了出去。“啪”的一声,扇骨一折两半。
霍延泓抓住云千雪的手臂,用力的,仿佛要将自己的血肉掐进她的血肉中,“在你最爱他的时候,他死了,所以永远留在了你的心里。朕总以为,抱着一块儿石头,也会捂暖。朕以为,你的心,就算是铜墙铁壁,也总有热的时候。可朕现在懂了。云千雪,原来,你是没有心的。”霍延泓微微哂笑,又笑又哭,“不,是你的心,跟他一块儿死了。”
云千雪何曾见过这样歇斯底里的霍延泓,她又惊又怕,嘴唇微微颤抖。
霍延泓一把扯住她的中衣,猛地一拽,便将那缎子的衣衫撕裂,露出藕白如雪的肌肤。他俯身而上,质问道:“那么这些年,你把朕当成了什么?每夜,你在朕的身下婉转承欢,又是为了什么?怀上朕的孩子,就这样委屈你?”
樱子红的亵衣与绣金龙袍紧紧缠绕在一起,落在地上,那龙爪带着飞扬跋扈的狰狞。
云千雪被霍延泓抓的生疼,呜咽着呻吟道:“没有……霍延泓……我没有……唔”
霍延泓闭目之时,方才迷乱的神情荡然无存。他起身披上外衣,背对着云千雪。声音中似有一种难以察觉的颤抖,最终变得冰冷,“朕往后,不会在意你。朕……往后,也不再惦记你。你既选择做了云千雪,毫不留情的抹去一切,朕也选择、将你抹去。”
霍延泓说着,决然站起来,背对着云千雪,缓慢的说道:“尹航,传旨。将贵妃云氏废为庶人,打入冷宫……”
“贤妃娘娘没了孩子,紧接着便是宛良媛突然搬出了柳榆与小灵子,当着太后的面向娘娘发难。”绿竹坐在床沿儿边上,一壁替云千雪搓着发冷的双足,一壁慢吞吞的说道。
小回子烧了热水进门,将一个铜捂子塞到云千雪的脚心儿那,绿竹才放了手,“紧跟着便是宛良媛自缢,说是死前见过娘娘与绿萝。”
“奴才还记得,那守门的太监说当初娘娘穿过一身孔雀翎的披风。娘娘宫中是有一件孔雀翎的披风,可娘娘一向闲那花哨也不挡风,从来都没穿过。”小回子与绿竹两人皆围坐在床边的绣墩上。这屋子里冷的要命,两人边说边搓着手。
“当初太后赏下孔雀翎的披风,除了我以外,还有谁有那披风?”云千雪细细的捋着脑海中细枝末节的疑点,缓缓的开口问道。
小回子道:“这个奴才是有印象的,贵嫔位及以上的各位娘娘都有。因着人人有份,各宫的娘娘都不乐意与旁人穿一样的,所以都束之高阁,谁也没穿过。”
云千雪冷然一笑,叹道:“她特意挑了一件大家都有的,又用披风蒙住了脸。旁人只认得绿萝,自然也就以为绿萝跟着的人,必定就是我。好精细的心思!”
“不过既然是有孔雀翎的后妃,那便是贤妃、顾妃、和妃、敦妃、嘉妃几位,还有舒昭仪和纯、诚两位贵嫔。”绿竹嘴里说着那几人,眼前便将那些人的神情在脑海中过了一遍。“嘉妃肯定是头一个对娘娘图谋不轨的,可奴婢心里奇怪的很。就算嘉妃恨极了娘娘,昨日是故意要激怒娘娘。又何必,赔上自己的骨肉?”
云千雪淡淡道:“她不是蒙在鼓里被人算计了去,就是假装小产。那夏宴,也是早就算计好的。只不过嘉妃其人,是有些聪明头脑,但论及阴谋算计,却也没那么谨慎细致,面面俱到。”
云千雪此刻的心里无比清明,缓缓的分析道:“嘉妃背后必定还有一人,这人害了贤妃的孩子。皇长子夭折之后,她早就有心将这件事推在我的身上。后来宛良媛一事,虽有嘉妃参与其中,只怕身后出谋划策的,还是那个人。之后我因为红花和受惊而小产,两件事太过凑巧荒唐,做的是滴水不漏。再后来静心投毒一事,将贤妃的委屈推到极处。静心是佛门中人,如此反复,最后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自是最让皇上信服的。皇上虽说将此事按下去,可心里已经起了疑。再后来小雍王福星之说,旁人都说我要强把君念抚育在合欢殿。这一桩一件的事儿,全都在嘉妃小产之后统一爆发出来。人证不需太多,每一桩每一件只要一个能取信的人便足够了。”云千雪话至此出,微微一停,半晌,才沉沉道:“这样缜密的心思,当真是让人击节赞叹啊!”
绿竹与小回子听着云千雪这样快的说话,有些糊涂的互望了一眼,微微摇首。
云千雪隐去了心中的思虑,并没有全然向他二人说清楚。
那便是,这人从一开始就一步一步的算计好。柳榆两人的出现,她意欲让皇帝在心里动了她便是苏珞的疑心。这个心思一起,皇帝自然在心里疑惑云千雪回来的真正目的。那人便再推她一把,将她小产一事做的极为偶然,便是想寻找机会,告诉皇帝是云千雪不想有他的孩子,才会狠心将自己的孩子害死去陷害贤妃。静心一事,是更加把云千雪往悬崖推近了一步,希望皇帝的心里能坐实,云千雪就是为了报复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