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儿,您今日同周公子言及何事?”
天气渐寒,沈昭的政务却不见少。松雪不放心小丫鬟服侍,往往守在其侧,亦是红袖添香。
李端一日未离任,沈昭便一日为千总,且每日处理事务较之寻常千总更多——实因李端极少视事。
自城墙修缮一事后,更是几乎销声匿迹。此亦为沈昭疑惑之处。王明仕定然不会特意压权,唯装聋作哑,让他们推迟罢了,毕竟调令已下。
沈昭默不作声是为藏拙,可李端却有权问及此事——而今他既无意于政务,何必强留此地?
对于李端在窦党中处何种地位沈昭并不感兴趣,毕竟守备在边关并非位高权重,无论其早已为窦党中人,或因沈昭一事而得此机缘。
沈昭唯欲知晓他此举何意。
今日在羊肉铺,那个举止谨慎的文士正是李端身边的幕僚,沈昭初来偏关时,与其有数面之缘。未知何事需这般遮掩,寻个不起眼的小店见面?李端对此又知晓多少?
未曾派人监视李端行事实属大意。
她在心里微叹了口气。
松雪见她半天不曾回话,不免奇怪,“姐儿,您可是走神了?”
沈昭一怔,方才念及她所言之事,继而笑道:“无他,只因我同他提及收复河套之事。”
松雪没成想是这般缘由,倒有两分意外,又深觉情理之中,“方才周公子饮酒而歌,意气风发,当是将军征战四方之态!足见周公子之血性!”
“福州周家世代从军,镇守福建数十年,热血洒于疆土,其铮铮铁骨岂常人所及?”
沈昭此言并非阿谀奉承。
永明末年春,福建沈家遭奸臣诬蔑通倭,她曾书信一封劝解周辽相助。周家立于福建多年,明哲保身,福建军镇有其一席之地,而他终是冒险相助。或为利,然不愿将士遭人戕害亦是缘由之一。
松雪却微微叹了口气,“既是铮铮铁骨,又何必卷入权势之争?”
沈昭提笔写字的手一顿,她将笔搁在一侧,低头默了几息,忽然问道:“松雪,你可知周重行为何来山西镇?”
松雪原是感慨一句,不料沈昭竟问及,不免讶异,却也不犹疑,只恭谨地回道:“婢子久闻周老将军治军严谨,对族中晚辈颇为严苛,常言少年若无经血战,何异于纨绔,何以御军抗敌?”
“此言未经思虑。”
沈昭漫不经心地道。
“五年前,周重行便已从豫东学府肆业,此后于福州左卫从军。从福建调至山西……鞑靼常年扰边,然东南倭患之局可解?”
松雪见沈昭有心谈及此事,便不再遮掩,遂低眉敛目,神色微沉。
“概因今上亲韩远窦。”
“此言何意?”
沈昭挑眉看了她一眼。
松雪未随侍沈昭之前,是沈昭之师当世大儒谋士关山月的侍从,经年耳濡目染,对时局略知一二。
“端平元年春,今上肃清逆党余孽,遂夺福建左布政使任时茂之官身,着广东按察使迁受。九月,今上言崔潜累世之才,自可衙官屈宋,遂征太傅。
今岁五月四川匪患,总兵数剿未灭,屡请饷银,今上言其拙于谋事。同月,吏部左侍郎秦大人之甥女嫁与韩阁老内侄。”
永明末年,程濂勾结废王赵禛,起兵举事,后伏洙。幸得韩廷贤等人守卫京城,新帝得以践祚,此后肃清余孽,任时茂即为其一。
而广东按察使郭允德乃内阁次辅韩廷贤之同乡,且永明初年,韩廷贤左迁惠州知府,时郭允德任广东布政使参政,勉为同僚之谊,偶有往来。
至于崔潜乃清河崔氏之嫡系。时至今日,世家大族虽不复昔日荣光,然大周始建,其族亦有数人出仕,累官至尚书,大长公主执政期间尤盛,至先帝朝始销声匿迹。
且清河崔氏与沈昭外祖一族邯郸余氏乃通家之好。永明末年,沈昭之兄欲求娶吏部左侍郎秦持之女,然沈家门第不显,时余家仍为逆臣,流于西北,是以清河崔氏出面做媒。
而四川总兵诚意侯之继妻与吏部右侍郎宋赐同出一宗,宋赐则是内阁首辅窦敬言之子婿。初诚意侯出任四川总兵,乃窦党举荐,今端平帝言其拙于谋事,岂非言窦敬言识人不清?
由此可见,时局渐变。
自太山之变后,韩党虽有守卫京城之功,韩廷贤更有从龙之功。然窦党曾与程党二分天下,至今已是权倾朝野。若非如此,沈昭何须西征?
而今端平帝年岁见长,怎愿他人分权?是以亲韩远窦,然窦党之势仍难以压制。几句斥责实则无关痛痒。倒是韩党确有兴起之势。
“所知尚可。然仍遗一事……此为关键所在。”沈昭习惯性地点了点书案上的镇纸,缓缓道来,“今岁运之东瀛,琉球等地之物,未出东海,遂遭劫掠。此前,周修远曾奉命清海。今上问罪,他遂上书请罪。后广东道监察御史言东南倭贼四处流窜……以免责罚。”
松雪闻言,顿时明白过来。
大长公主自幼跟随世祖征战四方,深知将士之艰辛,是以她摄政期间武将地位略升。然先帝朝为巩权势,遂以文臣压制武将。时至今日,大长公主之政早已废除,以致武将颇受文臣掣肘。
且新帝年幼,根基尚浅,是以边关将士更无立锥之地。至于周辽选择韩廷贤……其一是福建巡抚和布政使皆为韩党中人,其二是此次上言的广东道监察御史亦属韩党。
“时局使然。”松雪顿时了然,转念一想,又道,“然沈将军与周大人皆为武将,同处福建,为何沈将军……且通倭之事您于沈家有恩。”
此言一出,沈昭神色微沉,继而缓缓摇头,语气坚定。
“沈家……必不会参与党争。”
“姐儿何以……”松雪一愣,沈昭虽非出自福建沈家,然南沈北沈终是同出一宗,为何不相助?她本欲再问,见沈昭不愿再谈,这才歇了心思。
片刻后又低声问。
“周镇台借此向韩阁老表态,然边关实乃凶险之地,怎似福建安稳?”
“倭患未除,东南岂有安稳之时?”沈昭语气微沉,神色在灯火掩映下略显出三分冷意。“他将嫡孙送至边关,若无准备,岂非弄巧成拙?且侯广平尚在山西镇。”
松雪听闻便笑了笑。
“此事于您而言,终非祸事。”
“一介孤弱女流,竟成争权所在……是福是祸,尚未可知。”
沈昭微微摇头。
“再者,你可知我缘何留在偏关?”
松雪一怔。
此事旁人议论纷纷。
窦党打压?
初韩廷贤任左副都御史,沈昭与其相结,后助其一臂之力迁工部尚书。又劝其以保皇之名言事,是以保皇党初成。其党不为私利但求民生,然沈昭与其交往过密,旁人并不知知晓,党中何人倾向于她。
若为调令,与窦党可有一争之力?
且大长公主乃勋贵之首,沈昭与其外孙云礼约为婚姻。初沈昭西征,是因党争而妥协,然征战已了,她却仍驻于此。
或如沈昭所言,是为收复河套之事——此言或可蒙蔽周谨。
为杜巩之故?此乃沈昭主动驻守偏关之缘由。
松雪的额角渐渐渗出冷汗,一时竟难以言语。
沈昭则不紧不慢地说道。
“窦党留我在偏关,实因余家平反,韩党已显,搅乱朝局。旁人留我在偏关,实因女主乱政,败坏纲纪。而战场方为将士之归宿,不遭猜忌,死得其所——亦无人究其死因。”
此言之意,非是窦党,而是“旁人”。
其中有谁?
松雪怔怔出神,她跟随沈昭多年,心性通透,此刻却慌乱无主。
边关将领肆意妄为,削权夺势,使沈昭上阵杀敌,领兵巡边。周谨来山西镇,事关沈昭,却无人同她提及。
“自平民而得县主,由女流而成守将,天子近臣,风光无限……”
沈昭不顾松雪惊慌的神色,缓步行至窗边,随手推开槅扇,天色已晚,寒风肆虐,冻得彻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