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关的天气已阴沉数日,终于在昨夜落了一场雪。庭中的树在风雪的肆掠下飘走最后一片叶,只余干净的枝桠,与白雪构成一副静谧悠远的水墨画。
天却彻底亮了。
在熹微的晨光里推开窗,能见到庭中深至小腿肚的雪。不似南方的雪能在阳光的照耀下变得晶莹剔透,反倒给人一种随时能被寒风吹散的错觉。
“瑞雪兆丰年!”
松雪一面哈气搓手,一面偏过头去同正在里屋刚打完拳的沈昭说话。
“姐儿先前总盼着偏关下雪,今个儿这场雪实在是够大了,该是如了您的愿。”
沈昭接过小丫鬟递来的棉布巾,细细擦了脸颊、脖颈的汗。又朝窗外看了一眼,已有早起的仆从在洒扫,沙沙地扫雪声传来。脸上随即露出淡淡的笑容来。
“非是如我的愿,不过是如了偏关军民的愿。”
松雪笑嘻嘻地点头,认真瞧着庭中的雪,风吹过枯枝,雪便面粉似的往下落。
沈昭则解开绑着手臂的棉布绳,见她还趴在窗户边,不免哼了一声,“冬日来了,你却是愈发疲懒了,眼见我在解绳,竟也不上前搭把手。”
松雪还未有反应,旁边清洗棉布巾的小丫鬟先是抿嘴笑了起来。她这才回过神来,脸颊红了一大片——被沈昭这话闹得。
她直起身子,一跺脚,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蹲下替沈昭解开绑腿,口中忍不住轻哼。
“婢子只知姐儿愈发不给人面儿了,还有许多人在场呢,这便数落起来了。”
“我看牙尖嘴利倒是真。”
沈昭摇摇头,让人领着往净房去洗漱。
“近些时日给了你三分颜色,倒在我面前开起染坊了。”
松雪笑意吟吟跟在她身后。
等洗漱完,沈昭又让人准备马车和贺仪。
松雪闻言蹙了蹙眉。
不知从何处吹来一阵风,使得身子下意识地颤了一颤。她不免朝外间看去,槅扇已合上,屋子里也烧了地龙,却仍抵不住寒风。
“……外间雪重,又起风了,姐儿何必选在今日出门?”
“早递了拜帖,若再无意拜访,恐怕李正该启程了。”沈昭压了压梳头的丫鬟,“今日仍是挽顶髻,戴网巾。”
说着,她又不甚在意地笑了笑。
“外间的雪已停,等出门之时,想必早已洒扫干净,有何碍事之处?”
松雪闻言,不免撇嘴。
她哪是真嫌外间雪大,不过因沈昭日日巡城督建,颇受寒风肆掠,又多劳累,便想趁着昨夜雪落,歇息两日罢了。可沈昭既这般说了,她便知道劝不住,却忍不住嘟囔两句。
“李守备的调令早已下达,怎会差在今日?”
沈昭按了按眉心,神色淡淡。“此前调令迟迟不至,及至年关又下达,料想是欲李正尽快启程,少则是在年前……等大雪封山,路便难走了。”
话虽如此,沈昭急于见李端却不只为此事。
巡检之事尚未明了,此前让侍书探查李端门客一事倒有了些许眉目,别无他事,那两人也是同巡检有了牵扯。那商贩近两年才往偏关送货,机缘巧合之下与门客结识,此后便一直往来。
商贩乃蒲州河东县人,此地盛产棉花,他做的正是棉布生意,及至冬日也运些煤炭、木炭等取暖物什。这些正是偏关军民急需的。
若只在偏关行商,倒不碍事。可惜此地人烟稀少,商贸亦不繁荣,其获利并不多,因此主要贸易对象乃城外的鞑靼。而官府增开的互市每年只两次,自然不够他们交易,地下马市由此而来。
商贩贿赂官吏,便是欲长期驻扎于地下马市。
然既有地下马市存在,此事便不可避免,因此早已心照不宣。他们行事大可不必如此遮遮掩掩……李端对此事心中应有数,至于其中是否另有隐情,沈昭尚在调查中。
今日若是时机恰当,她也可试探一番。不过前去拜访实则乃巡检之故。
松雪随即闭了嘴。
自家主子定下的事,哪有她置喙的余地?换作永嘉侯世子倒有几分可能。
她不动声色地替沈昭整理衣衫,心里头却叹了口气。自家主子可真是个劳累命,只盼望着尽快回京,能过上舒心日子,别整日磨在黄沙堆,以致蹭得不成人样。
可她心里亦隐隐清楚。
有些事不解决,沈昭纵使回了京,日子也未必舒坦,甚至不如此处天高皇帝远,过得自在些。
李端接了拜帖,倒是正正经经地在府中候着,只是也同上回一般安置了舞姬。
沈昭对歌舞之事并无意趣,只是若有美人相伴,总比独自面对要舒坦些。李端果真是自以为摸透了她的喜好,又让燕歌作陪。燕歌同样乐见,看向沈昭的眼眸又亮了两分。
她见此不免失笑,将人唤至身侧候着,十分随意地朝李端举起酒杯,“将军总是唤燕歌前来,如此照拂,何不将人赎回去,留在身侧伺候?”
“沈千总此言差矣!”
李端闻言笑了起来。
“我是见你颇为中意,方将人唤至府中。若要赎人,自无不可,这姬人颇有几分姿色,我见千总心中很是欢喜,不如将人送至你府上,可作红袖添香,平增雅趣。”
此言一出,燕歌的眼眸更显灵动。
沈昭看着眼前不自觉抖动了一下的皓腕,怔了一瞬。手指不免下意识地扣着小几,只是抬眼那一瞬间却是神色如常,唇间溢出一声轻笑。
未等开口,一向寡言的燕歌却率先仰着脸向李端回话,视线落在沈昭身上。“奴奴多谢将军抬爱,若能留在千总身侧,是奴奴三生有幸。可惜妈妈常说,奴奴是福薄之人,便不给千总带去晦气了。”
李端顿时深觉扫兴,不免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你倒是有自知之明。”
李端送的人,沈昭是断然不敢要的,更何况是来历不明的姬人,却不想对方竟如此懂事,直接开口婉拒。她视线一转,下意识地瞟了一眼。
“燕歌果真是善解人意,竟如此为我着想。”
沈昭伸手揽着她的细腰,凑到她耳边说话,声音却不大不小,刚好让在场众人皆可听到。
“你既怕寻晦气,我便不出面赎你。可我喜欢你喜欢得紧,日后定要时常使你作陪,那你是应还是不应?如此岂不怕晦气寻到我身上?”
燕歌微低着头,耳尖悄悄红了,似有些无措,呐呐地道:“算命先生说了,偶尔几次却是不碍事的。”
连占卜之术都搬出来了。
一时间沈昭竟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稍稍直起身子,若有所思地道:“那我待会儿可要同你妈妈说清楚,将你定下来,日后便只候我。”
燕歌的头便更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