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架通体幽绿的二十弦琴呈现在众人面前。苏翎虽然目不能视,却也从四周低低的议论声中大概得知这凝烟琴的模样。首先是外形,正如其名,琉璃光泽的琴身通透,就像紫色的香烟凝成。
其次是体积,是普通琴身的五倍大,这凝烟琴的琴身可以躺下两个人还绰绰有余。而琴上透明的二十根丝弦泛着寒光,可以说是一件极美的艺术品,但也只能是艺术品。乐器乐器,无法弹奏出音乐的东西再美又有什么用呢?
叶西从琴的一侧机关中取出两根细长的玉勾,站在琴的一侧,挥舞玉勾轻轻击打着那些泛着光华的弦。
叶西本就身着金缕衣,周身光彩一时竟与那琴身的光泽交相辉映,众人不由一阵眼晕,像极了鸢尾彩神。与此同时,凝烟琴飘荡出一缕缕飘渺的烟雾,仿佛仙云缭绕,更是令人觉得两耳生风,恍若步入仙境。
更令人啧啧赞叹的是,普通的琴,哪怕是绝代的琴师技艺再高超也不过进行着宫、商、角、徵、羽的变换。而这金发碧眼的西夷女子居然可以制造出玄妙的龙啸,张扬有力的龙吟与音乐相和,连太后也忘了手中的酒杯,险些打在自己身上。
一曲结束,众人仍旧沉浸在未散去的乐声中。余音绕梁三日不去大抵便是如此。
苏陌捏了捏苏翎的手心,神色微带了几分深意地看了看叶西:“在姐姐面前,她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苏翎根据苏陌的指引,走到琴的面前,玉勾握在掌心,一片冷然滑腻的触感。苏翎握着玉勾的手指十分用力,纤细的手指此刻骨节泛白。
仙乐?苏翎莫名地有些愤怒,一向不喜形于色的她嘴角泛起一丝冷笑,这是妖乐才对。这个西夷人真的没有听出来琴声中充斥着的冲天怨气?!
到最后,仍然被摆了一道啊。兜了这么多圈子,最后仍然回到了占卜上,只是这一次,算的是这把琴的命。
苏翎右手捏出一个法诀,低头凝视着琴。她灰暗的瞳孔中浮现出血色的六芒星,闪着暗金色的光芒。
西夷人,你的算计似乎太小家子气了。你擅长风月事的推算,可是你真的知道这把琴的来历?三百六十只兽被焚烧炙烤整整三个月,这其中包含着多少恨意!
苏翎看着一片黑色的视野中浮动着绿色的怨气:“你们生前被残忍害死,魂魄不得转生,倒也是可怜。今日,随着这首镇魂歌,且往生去。”说罢,手中玉勾已是挥动。
受到苏翎的引导,或是压抑了太久,凝烟琴的音色开始暴动而狂躁。这些被囚禁了太久的怨魂冲天而飞,冲着苏翎等人露出狰狞的獠牙。低徊的镇魂曲平缓,带着祥和的力量,但是与暴动的怨气缠绕在一起,听得让人寒毛倒竖。
“仍在现世执着些什么?还不快些往生!”苏翎沉着脸色低喝一声,手中玉勾舞出一串串飞扬的弧线。
一声挣断筋脉的嗡鸣后,二十根弦齐齐断裂!凝烟琴妖异的光泽也一点点黯淡下去,终于变得灰扑扑毫不起眼的模样。
苏翎扔下玉勾:“三百六十条性命制成的妖物也值得你如此卖弄?造下的业债,是会付出代价的。怎么?很生气?弄坏了你的琴是我的不是,可叶姑娘,你拿一架我们九州人都不曾听过的琴出来比试,我想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叶西气的脸色发白,一句话也讲不出来,眼睁睁看着苏翎步调从容地归位。
回到座位,左手被苏陌扯去,握在他手中:“姐姐手上沾了灰。”指尖和掌心传来的触感极好,像上好的绸缎,握在手心小巧温软,一时竟不想放开。苏翎试图挣开多次无果后,也就随苏陌的动作去了。
姝太后的计划无法进行,无心陪同众人继续进行这场闹剧便草草结束了这场宴会将众人打发了去。走在小道中,苏翎的胸口突然间一阵气血翻涌,脚下一软歪向苏陌怀中。苏陌一把扶住苏翎,握住她的手,只感觉一片冰凉。
“你怎么了?!”苏陌稳稳地搂住苏翎的腰身不让她滑落在地上,看着她面色惨白不由皱起了眉头,一把打横抱起她快步离去。
不知过了多久,隐隐的苏翎觉得自己被人扶起,靠在一处,口中被喂了一勺极苦的汤药。苏翎睁开眼睛,下意识的用手遮住眼前亮光后猛然间反应过来,眼前此刻已经不是一片黑暗。但视力也并没有恢复,朦朦胧胧的视线像是身处在乳白色的浓雾中。隐约间,她看见了不远处桌前坐着一个人。
苏翎重新闭上眼睛,有些疑惑,莫非又是重生的后遗症?不过视觉在渐渐恢复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还疼吗?”苏陌近在咫尺的声音让苏翎一惊。她睁开眼睛,朦胧中正好对上一双漆黑的眸子。苏翎有一瞬的失神,不知为何。
“姐姐?”苏陌见她不开口,不由握住她的手腕晃了晃。“没事。”苏翎酥软无力的手搭在他的手背上,试图将他推开起身。还未成功离开床榻,门已被推开,门外,逆光立着一个人。
他跨进门,袖口的花纹妖娆的浮动,而后,苏翎便听见那人魅惑低沉的嗓音响起:“司命大人可好些?在下北堂绯。”然而这魅,却是令人心生胆寒的,苏翎此刻只想到了三角吊眼的毒蛇冰凉的触感。即便是盲了双眼,苏翎也不会忘记这人似妖似邪的模样。
不过这只是苏翎一人对北堂绯的评价,前世她的行宫和北堂绯的较为接近,因而可以时常见到宫女甚至是公主偷偷躲在她的院围之中,一脸痴迷地看着北堂绯。而苏翎永远也不会忘记初见时,他以真气催动着手中的纸鸢,身着一席墨色朝服,站在桃树下。
那只妖孽的视线似乎是不经意间扫过,与她的目光直直的撞在一起,而后见他勾唇,双眸中压抑着细碎的光芒,深邃到让人看不通透。苏翎对他的记忆便止步于此。
前世二人并无太多交集,或者说来不及有太多的交集,她便遭了暗害。但是直觉告诉她,这人极危险。
在苏翎的认知中,北堂绯绝对不是一个善心到随意可以把人带到行宫中休息的人。新帝登基,朝堂一时间政局动荡,势力盘根错节。
北堂绯不要说心善,甚至可以算得上心狠手辣一辈,否则宁寒不会破格将只二十岁的北堂绯任命为左丞相。这件事引起的轰动,苏翎还是有所耳闻。
虽有不少疑惑,但苏翎挣扎着起身,向北堂绯行了一个礼:“多谢大人出手相助,苏翎定有重谢。”说罢也不等他回答,扶着苏陌支撑着身体向外走去。
北堂绯注视着掌心的纸鸢,嘴角浮起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日方长,确实不用着急的。”
回到苏府,苏陌陪着苏翎走到了大堂后,他停住了脚步,笑了笑道:“我终究还是没办法陪姐姐进去的。”苏翎点了点头,松开了苏陌的手准备自己走去。内院有设下的灵气聚点,她可以不借助外力自由行动。
“姐姐。”不等苏翎听到这一声唤后有何回答,便已经落入了一个带着清香的怀抱。苏陌搂的很紧,几乎要让她觉得窒息:“姐姐倒是个绝情的,今日相处,竟还与我这般生分。”苏翎被揽在他胸口,只觉得很不解,对他应该有什么反应才对?从苏陌的怀中挣扎出来,苏翎只是沉默着留给苏陌一个背影。
苏陌远远的看着她,扬了扬眉后转身离去。
之后三日,苏翎并未出府,安安静静地养伤。但京城中却不似苏翎的生活这般安逸平静。
第二日,京中便传来姝太后被皇帝以祸乱宫闱的罪名终身禁足于长宁寺。与此同时,姝家的势力也被连根拔起一并抹去。
第三日,苏翎收到了一只通体墨色的小狐狸,它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金灿灿的铜钱,上面刻着招财进宝四个字。不用猜也知道是苏陌那个奸商送的。
苏翎捏了捏小狐狸柔软温暖的耳朵,狐狸抬起头,一双金色的眼睛静静的看着苏翎,欲转身躲开苏翎蹂躏它耳朵的手,结果被自己的尾巴绊倒摔了个四脚朝天,在空中划动自己的爪子。
苏翎轻笑:“倒是只蠢狐狸。”过了一会儿又觉得该给这狐狸起一个名字,皱着眉想了半晌,很认真的眨了眨眼睛,努力想看清狐狸的模样道:“不如叫你铜钱吧。”狐狸咕噜一声,表示很嫌弃很委屈,奈何苏翎并不能看清楚,只当它这反应是答应了。狐狸见申诉无效,趴在苏翎的腿上装死。
第四日,宫中传来消息,上一任祭司薨,新帝宣旨召苏翎继任祭司之位。
百姓或许不知内情,苏翎收到消息后,愣了愣。倒是个杀伐果断的皇帝,姝太后的背后竟然还牵连上一任祭司,这宫里,怕是已经被大换血了。重生后的变数之三,苏翎继承祭司之位与前世相比,早了四年。
祭司大典在五日之后,这成了京城的又一大事。
五日的等待后,当苏翎再次穿上祭司服时,恍若隔世。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神色有些迷惘和不安。
随着一场盛大的受封典礼,苏翎重新住进了宫中熟悉而陌生的行宫。作为祭司,按说属于朝堂之臣,但无需上朝听政,也没有独立于皇宫的府邸。说的直白些,祭司不过是被封锁在宫中的笼中鸟。
祭司有固定的俸禄,有朝廷官服,却只是形式。祭司代表的是天命,而天子是天的象征,二者在规矩上不可分割,因而此刻的苏翎,与那后宫内闱的女子之处境,并无太多分别。
在祭司殿的一角,苏翎靠着藤椅,怀中的狐狸惬意的眯着眼睛打盹。偌大的行宫清冷的有些过分。按理,祭司官居正一品,侍从数应是不少,但苏翎不喜,只留下必要的杂役和侍女共七人,平日也并不要求随侍左右。
院内有一片翠竹林,那鲜嫩葱绿的色泽在苏翎一片雾气的视线中虽说朦朦胧胧却仍旧让她甚是欢喜。她起身,走进树丛中。
混合着泥土的气息,苏翎眨了眨眼睛,却仍是一片隐隐约约的影子。五步内的景色还好,再远处便是无能为力。
无奈的抚上竹身,指尖传来竹子的纹理,而后她四下望了望,突然忍不住笑出了声,带了几分自嘲。竹林并不大她是知道的,但她竟然迷了路。
一阵清风吹过,竹林中响起轻柔的沙沙声响,风中混合着翠竹清甜的香气。
怀中的狐狸不安分地扭动着,挣开她的怀抱。苏翎追了上去,而后下意识猛地止住步伐。狐狸在原地轻盈一跃,跳入另一个怀中。在苏翎的视线中,一只纸鸢缓缓落地。而纸鸢的主人自是北堂绯。苏翎一愣,不知为何会在此处遇见他。
“竹林景色极好,绯自是不想辜负。”北堂绯拾起落在地上的纸鸢,抱着狐狸缓缓开口。一身暗红的衣袍在苏翎的视线中燃烧,抬头,这人的五官却仍是一片模糊,迷迷蒙蒙的如雾里看花。司命行宫和丞相的殿堂隔了一片小竹林,二人在竹林中遇见便不是什么怪事。
若是旁的人,苏翎或许此刻会同他交谈,也好交换一番同样的闲情。毕竟在这皇宫中难得有这般空闲人在此赏景,可这人偏生便是北堂绯。苏翎抱回铜钱便快步离去。这人,就像是一味致命的毒药,远离才是上上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