涵之命人送来新的瑶琴,之后两三日都没再来絮春楼,我联想到陈子富所言,心知必定是他那位蛮横的夫人进宫哭诉,连累涵之被君父斥责,这两日只好收敛。
她还真是不懂呢,我暗想,祭出天大的法宝,也比不过男人的真心。她什么都有,唯独得不到涵之的心。我什么都没有,偏偏涵之对我至死不渝……而她还一味无理取闹,自以为拿身份和脾气来压制丈夫,就能挽回局面,殊不知,这一仗还未开战,她已经输了。
接下来的几日,连绵秋雨,我借口身上不适,推了几个局,待到天完全放晴,我已在屋里躺了两三天了。
那日午后,我正懒懒抚着新的瑶琴,却听楼板咚咚响,不多时老鸨喜滋滋推门进来。
“眉娘,有拜帖送来……”
我不耐地打断她,恹恹道:“替我回了吧,都说了,这几日身上懒,不想出门。”
“听我说完嘛,来的是恭顺侯的拜帖。”老鸨喜滋滋道。
我一时惊喜,慌忙站起身来:“没说去哪儿?”
“只说在府河畔,你知道的,老地方。”
我把瑶琴推到一边,匆忙起身,唤进使女阿宝,欲梳洗换衣裳出门,老鸨在旁看我忙乱,不禁啧啧道:“都说眉娘你能耐大过了天,无人降服得住,我看这话不对。”
我淡淡一笑,却不做声,只专心挑选出门的衣裳,这件绛色的倒是好,可惜上次赴宴穿过,浅粉的不错,然则傍晚光线黯淡,不衬我的肤色,还有件鸭绿镶银边的……唉,这颜色虽然鲜艳,却最不庄重,显得人轻佻放荡,想来还是不合适。
我挑着衣裳,耳畔老鸨还在絮叨:“……这几日,江大人都没往絮春楼来,是不是你又得罪了他?偏偏这个时候,你还要去赴恭顺侯的约,若是让江大人知道了,可怎么办?”
我停下拣择的手,回头瞥了老鸨一眼:“姆妈,你这话可说不得。侯爷在你这儿,一年少说也得放一两千的银子,上次你喝醉酒闯了官司,江大人正好不在京师,我急得没处求人,不也是侯爷替你张罗的?现在你好了疮疤忘了痛,把财神恩人往外推,往后再闹什么是非,我可不敢再去求侯爷了。”
老鸨被我说得脸色讪讪,她干笑两声:“我这不也是替眉娘你着想么?一边是江大人,一边是恭顺侯,哪一头都不是好相与的,我们门户人家,虽说要面面俱到、万事都须摆得平,可这两位……”
我淡淡打断她的话:“总之,带回来的银子,一分都不少你的,姆妈,你拿钱就好,且不要管我怎么做了。”
最终,我挑了一身暗花的浅藕荷薄衫衣裙,藕荷色不出众,我知道,然而幼年在家中,我最常穿的也是这颜色。
今日我难得没有按照惯例浓妆艳抹,只淡扫蛾眉,微微点了朱唇,连发髻也只挽了个最最规矩的宫妆高髻,发光如漆,淡妆淑容,镜子里,映照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端庄模样——柳眉娘卸下面具,却像个良家妇女。想及此,我的心就微微发痛。
使女阿宝替我抱着琵琶,门口早就停了一停青呢小轿,我上了轿子,轿夫稳稳抬起,无声前行。
行了约莫小半时辰,闹市的熙攘之声逐渐远去,我嗅到了空气里湿润润的水汽,撩开轿帘一瞧,果然,府河就在旁边。
轿子停在一个无人的码头。我下来,吩咐轿夫回去,自己则沿着满是垂柳的河堤,独自向前行,此刻已近黄昏,四下无人,这一段河堤游客不多,是个清静的场所。
走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就见一艘画舫,慢慢停靠在没人的岸边,船家是个黑脸沉默的大汉,我见船停住,也跟着住了脚。船家将踏板铺在岸上,我抱着琵琶上了船。那黑大汉冲我做了个恭敬的手势,又指了指船舱,他是个聋哑人。
我会意,径自往舱房走,还没到门口,里面的人却迎了出来。
“梅若,来得好快。”
出来的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五官儒雅俊秀,面庞略显清癯,剑眉入鬓,一双深黑色的眼睛含着温和笑意,令人见之可亲。
“侯爷一向可好?”我浅浅一笑,松了口气,这才放下手中琵琶。
恭顺侯岑烺,是当今太子的舅父,他家祖上,两百年前跟随太祖皇帝东征,立下汗马功劳,得了这爵位。岑烺的长姐是天子原配皇后,只可惜诞下太子没多久就过世了。
岑烺是我父亲的旧相识,当年,也是我父亲那几个为数不多的挚友之一。
六七岁时,我就对恭顺侯十分熟悉了,因为他经常会来我家做客。父亲善饮,又好诗文,春日旖旎,阳光明媚,他最爱在自家花园水榭,与三两友人玩“曲水流觞”的游戏。
那时候我年幼,没读几本诗书,却偏偏喜欢在旁观看,大祈朝的礼法规矩虽严,这些父执只当我是小女孩,不仅不以为意,反而都喜欢逗引我说话,尤其这位恭顺侯,常常爱与我玩笑。
我还记得那次玩曲水流觞,酒盏缓缓飘至他跟前,一首七律他却只想出了三句,不得不被罚酒。恭顺侯当时端着酒杯,一脸为难的表情,我在旁瞧着觉得有趣,不由轻轻笑出声来。
他注意到我在一旁,于是开玩笑似的问:“梅若,你说这酒,我是喝,还是不喝呢?”
六岁的我,想了想,用清脆的童音答道:“酒为诗魂,剑乃侠胆,侯爷当年重伤之下,对着毗邪王都无所惧,如今还惧怕这小小一盏酒么?侯爷想做出好诗,这酒,自然是得喝的。”
他双眼一亮,连道说得好,然后将那杯酒一饮而尽。
十岁那年,家中突生变故,母亲措手不及,急得几乎发狂,恰好名医崔啸当时还未离去,他心怀仁慈,与我母亲商议,叫我换上寿衣钻进棺材,又叮咛周边奴仆决不能吐露风声。
崔啸本想立即将我带走,然则他的行动还是晚了一步,抄家的人马已经闯入了府邸!
据说当时那些抄家的官员冲进内院,就看见崔啸一人,坐在一口棺材跟前。
为首的官员喝问他是何人,崔啸捋了捋胡子,淡然答道:“草民,海州崔啸。”
这四个字,把来人给镇住了。
崔啸是天下闻名的名医,圣上几次召他入宫,希望他做太医院的正使,都被他以“闲云野鹤,不能被天子所用”为理由给拒绝了。
为首官员却还知道轻重,据说他向崔啸一拱手:“崔神医何故在此?”
崔啸抬头看了看他,淡淡道:“崔某医术不精,治死了人,所以在这儿守着这口棺材,给主人家谢罪。”
这一句话,举座皆惊!
崔啸是大名鼎鼎的神医,竟然有治死了人的时候!
这种诡异的场面,我没有亲眼目睹,却全都听见了。我不光听见家中凌乱的步伐,奴仆们的尖叫和哭泣,以及东西被砸乱的声响,我也听见了崔啸与抄家官员们的对话。
因为当时,我就躺在那口小棺材里!
然后崔啸说,因为他的医术不精,治死了我,因此他将承担全部丧葬费用,而且也要将这口棺材带走,他要带去海州,就在他的住所附近好好安葬,以期时时刻刻提醒他自己:行医谨慎。
岂料那抄家官员一听就沉下脸色!
“死者是廖铮之女,也是谋逆大罪的死囚!你想带走?先看看死活再说!”
崔啸冷笑起来,他一把掀开棺材盖!
“大人请,您看,死人好看么?”
那时候,我服用了崔啸的药物,浑身麻痹,脸上涂了淡淡的黄蜡,颜色和死人无异。
我一动不动躺在棺材里,呼吸都停下来了!
那为首官员哼了一声,棺材盖又盖上了。
“大人,可以走了么?”崔啸又问。
“不行!”那官员道,“这是囚犯的尸体,不能带走!”
崔啸也怒了,他一拍棺材:“人都死了,一个几岁女童,你们也要带回衙门分尸么!”
两厢正争执不下,我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王大人,崔神医是江湖人士,自然有他的主张,孩子既然死了,又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我们又何必非要把尸体带回去?圣上一向宽仁,若是见了,恐怕也会不悦。”
这声音,我立即听了出来,正是恭顺侯!
……原来他也是来抄我的家的,一想到此,我不禁浑身发抖!
然而那为首官员却不依,他冷笑道:“恭顺侯向来以仁德服众,下官深感佩服。可下官此次也是奉命行事。陛下命下官与恭顺侯一同来办这桩差事,恐怕就是不希望看见任何疏忽之处。”
恭顺侯的声音变凌厉了:“王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恭顺侯与廖铮一向交好,此事人尽皆知,难道侯爷您心中还念着旧情……”
更深的沉默,连外头那些喧嚣的叫嚷,都停下来了。
“那好吧,既然王大人执意要夺走尸体,我就不说什么了。”恭顺侯冷冷道,“圣上几番召见崔神医,希望他能入宫做太医,此番闹下来,崔神医恐怕再不会答应!”
这简直是故意点火了!
接着,我果然听见崔啸那吊儿郎当的声音:“真是不敢!不敢!这宫里哪还是人呆的地方?死人都能被你们这些当官的给气活了!”
他这下子添油加醋,为首官员似乎气馁了。
“那好,各退一步。”他说,“等会儿将棺材抬出去,但不许带回海州!就安葬在京郊!”
我躺在棺材里,默默听着协议达成。
棺材被抬起来,一直抬出了府邸,我听见了府里丫头乳母的哭声,可我一点都不敢动!
也不知被抬了多久,摇晃得我都快睡着了,棺材忽然被咣当放在了地上!
我睁开眼睛,惊恐万分地望着黑洞洞的棺材顶端!
我听见了崔啸冷冷的声音:“这位官爷,您还要眼看着挖坑放棺材么?”
有人不自在地哼了哼,脚步往后退了退。
我感觉自己再度被抬起来,然后,放下。
有沙土打在棺材盖上,沙沙的声音,像冷雨。
我真的被活埋了!
就在这时却听崔啸道:“各位官老爷都请回吧,接下来我一个人干,是我治死的病人,我来祝祷一番,再给收尾。”
脚步声,嘀嘀咕咕的不屑和嘲笑渐渐远去,还有人说:“什么名医?连个孩子都治不好!”
然而过了一会儿,有东西撬进棺材缝隙里!
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声音源头,里头太黑,我用手去摸,摸到了铁铲的边缘!
然后崔啸的声音忽然压近:“……廖家小姐,棺材有条缝。”
我一动不动的听着!
他继续小声道:“等人都走了,你把它推开,放心,棺材板已经翘起来了。”
我抓着那铁铲,一动不动!
然后,那铁铲悄悄缩了回去。
再然后,连崔啸的脚步声也远去了。
十岁的我,用瘦弱的手臂使劲撑开棺材板。
我从棺材里爬出来,四下里看了看,终于明白,原来,自己被抬到了乱坟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