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散了,我回了絮春楼,还没等晚饭时分,江涵之就找上了门。
原来他竟这么心急?我失神地想,事到如今,他还要对我说什么呢?
老鸨当然知道江涵之是什么人,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江涵之会来絮春楼,朝中内外无人不知,这位锦衣卫都指挥使自律得很,平日生活都仿佛苦行僧,从不沾染半点风流韵事,今日却直统统找上门来,这真让人瞠目结舌!
听说要找我,老鸨吓得脸色发黄,还以为白天我得罪了这位朝中红人,江涵之管着锦衣卫,那是明侦暗探、替圣上杀人的差事,谁不知:江涵之叫人三更亡,无人敢拖延到五更?
老鸨一个劲儿赔罪,江涵之却让她不用惊慌。
“眉娘在么?”他还是这句,语气里有一种不见到人死不休的气势。
不待老鸨回答,我一打帘子,曼声道:“江大人怎么这个时候到絮春楼来?难不成,落下什么东西在奴家这儿?”
他扬起脸,望着我只是不语,冰雕一样的五官,线条如刀砍斧锉,分明冷冽。
我笑了笑,对着老鸨使了个眼色,老鸨会意,赶紧将他让进我的屋内。
使女端上香茶和各色干果,退出时特意关上了门,我斟了一碗茶水,端到他的面前,娇声调笑道:“今天太阳从西边出来,从不涉足勾栏地的江大人,居然为奴家来了絮春楼。这事说出去,奴家不知要被多少女子嫉恨……”
他没接那茶,没有笑,望着我,轻声道:“梅若……”
我的心,彷如遭了一大锤!
八年了,没人这样呼唤过我,连我自己都遗忘了这个名字,没想到今日,竟又被这男子唤起。
“大人是认错了人吧?”我镇定神志,淡然一笑放下茶碗,“奴家是眉娘,江大人呼唤的又是谁家女子?”
“你真以为我认不出你么?”他盯着我的眼睛,继续道,“你的脸虽然改变,举止习惯,却和幼年没有二致,你拿杯盏,只爱用两只手指;你笑起来会掩嘴角;一到三月花开,你就容易咳嗽……你真以为我会忘记这些?”
我的心,像是被这些话穿了无数血洞!
我收敛笑意,平着一张脸道:“这些小习惯,世间女子多有相似,大人,您说的那人,奴家可不认识。”
他望着我,微微点头:“好吧,就算这些全都算不得数,那这个呢?”
说着,他忽然抓起我的右手,闪电般将薄衫往上一褪!
皓雪右臂,内侧那块拇指大的朱红胎记露了出来!
我浑身发抖,猛力想抽回手臂:“……放开我!”
他不肯松手,死死抓着我的胳膊:“梅若!”
“放开我!”我尖叫,疯了似地用另一只手去掐他,他竟仍不松手,那张脸,生铁般阴冷,长长的血红指甲掐入他的手背,鲜血流淌了出来!
我瑟瑟发抖,泪如泉涌!
“……为什么不能放过我?廖家上下七八十口,如今只剩我一个,难道你连这一条人命都不肯饶过、定要眼见得廖铮全家死绝,你才安心?”
这话,像最锋利的剑,直刺他的心窝。
江涵之终于松开了手,他倒退了两步,脸色如死者一样惨白。
“梅若,果然是你……”他如遭五雷轰顶,喃喃道,“原来你真的还活着!”
我含泪冷笑:“江大人要去报官么?对了,奴家忘了,江大人如今是锦衣卫的指挥使,不用报官,直接把奴家押去锦衣卫大牢即可。”
他却像未曾听闻,只呆愣愣一双眼睛望着我,那样子,就好像要把攒了几年的话都吐给我:“梅若,你可知我有多想你?我夜夜做梦都会梦见你,我常常想,自己恐怕活不了多久,梅若死了,我也活不长……”
“廖梅若确实死了。”我机械地吐出这几个字,“她被你和你父亲害死了,连同她的兄长和她的父母。”
我看见江涵之那张脸,浮现出溺亡者才会有的痛苦神情,良久,他忽然拿起桌上削果皮的银刀,将它塞进我的手中。
“现在,你能替你父兄报仇了。”他盯住我,一字一顿道,“动手吧,如果这样做就能让你心安。”
他握着我的手,把刀刃直指自己的脖颈,利刃抵住他的颈子,划出细细血痕,他的眼睛里空空洞洞,原本清炯的黑眸没了光彩,蒙上一层浊雾,炎炎的,色泽却更深黑,像绸缎上烧破的两只大洞。
剧烈的悲苦袭击了我,手中银刀跌落,我几乎站不住,噗通一声跪坐在地上,泪落如雨。
江涵之慢慢俯下身来,抱住了我。
曾经,我日夜盼望,盼望着有一天,能够遇见涵之,把我所遭受的这一切全都告诉他,我以为到了这一刻,我一定痛苦不堪,说不下去。
然而,并没有。
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我的语气始终平静淡然,我把自己是怎么乞讨、被拐卖、逃亡被捉被鞭打、被卖进妓院的经过,全都告诉了涵之。一直说到我被富商“梳拢”,从此开始皮肉生涯……我说得嗓子微微嘶哑,过往的一切是那么漫长,只是简单说一说,也费尽了千载光阴。
在叙述这一切时,涵之始终紧紧搂抱着我,就好像我是一缕烟,随时都可能消失无踪。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我终于停下之后,忽然悄声问:“这儿,怎么了?”
他的手指,轻轻抚摸着我脖颈的那点血痕。
我笑:“银簪戳的。老鸨逼我接客,我不肯,就拿簪子自戕——没死成,留下了疤痕。”
他凑过来,用嘴唇轻轻吻着那点血痕,他的唇,热得发烫,却柔得像水。
“我不会再让你受苦。”涵之喃喃道,“……妹妹,就算拿我的性命来换,我也不会再离开你。”
我却啜泣着推开他。
“难道你还不明白,我现在是什么人?”我泪眼朦胧望着他,“这种地方,你怎么可以久留?涵之哥哥,我已经是污泥一样无可救了,我不想拖累你。”
“拖累?你在说什么?”涵之圆睁双眼,他牢牢握住我的小臂,“梅若,你可知我这几年,过得是什么样生不如死的日子?你以为咱们在一块儿的那些时光,是可以拿刀剜去的么?”
“可是你已经娶妻……”
“是,我早已娶妻。”他埋下头来,吻着我的双唇,“我的爱妻名叫梅若,谁也别想把她夺走。”
太好了,原来,他还活在过去……
我无声叹息着,闭上眼睛。
那是涵之在絮春楼留宿的第一夜,自那之后,传出爆炸性新闻:一向洁身自好的锦衣卫指挥使江涵之,被絮春楼的头牌柳眉娘迷得神魂颠倒,无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