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个飘着冷雨的天气,春寒料峭,我换了身淡紫的薄袄,点了淡妆,然后带了两个身强力壮、机警可靠的小厮出了门。这一次我吸取教训,行事万分小心,只吩咐来旺,让靳忠把船摆去府河上。靳忠就是岑烺那个聋哑的亲信。
我坐在靳忠的船上,他默默摇着船桨,我在心中考虑着等会儿见面的对谈。我知道,成败在此一举,虽然整个案情,我所能把握的部分实在微不足道,可也许我能撬动这个缝隙,从而将整个局面扭转过来……
船体轻轻碰到了石岸,我听见,有人三两步跳上船来。我站起身,自舱房迎了出去。
上船的人,正是江涵之。
几个月不见,他依然是那张消瘦苍白的脸,我微微眯起眼睛望着他,然后,做了个恭敬的手势:“江大人,里面请。”
江涵之望着我,神色里藏有一丝惊愕,似乎他对我此刻的镇定自若感到吃惊。
然而他并没有说什么,只是跟随我走进船舱。
舱内,早就准备好了茗茶。
江涵之坐下来,一言不发的盯着我,看着我取过茶碗,小心翼翼给他斟了一杯。
茶放在他面前,江涵之却没有去动。
“那玉佛,其实你没有当掉?”他突然问。
我放下茶盏,目光垂落在乌黑的桌面上:“几次想当掉,进了当铺,想想还是舍不得。又转头出来。”
“梅若……”他的声音发颤,手伸过来,似乎想握住我的手。
我飞快把手往回一缩!
江涵之的脸更白了!
“梅若!你知道么?我和纪玉颜‘和离’了!”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口不择言,结结巴巴地说,“往后我们……”
我立即打断了他的话。
“江大人,今天请你来,不是为了叙旧。”我用力抽出自己的手,抬起头,平静的凝视着他的眼睛,“我家侯爷现在锦衣卫里,我希望大人您能保他平安出来。”
江涵之诧异地看着我,他的表情不停变幻,忽然间,冷笑起来:“梅若,你倒是开门见山——让岑烺平安出来?你知道他犯的是什么案子么?”
“你我都知道,那是陷害。”我盯着他的眼睛,像是要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我只愿这件事里,没有你的份。”
江涵之的脸孔陡然僵住。
“就算有我的份,那又如何?”他淡淡道,“谁都知道在朝中,我是楚王一党。”
“此事你若没有插手,那就说明你还没到丧尽天良的地步。”
江涵之被我说得嘴唇发青,他又冷笑道:“梅若,你今天找我是想干嘛?舍身救夫?”
“舍身是不会了。”我平静地说,“舍命倒是可以。”
江涵之一双眼睛瞪得溜圆!
“你真把那家伙当你丈夫了?”他失声道,“廖梅若你糊涂了!你把我放在什么地方!”
“你我姻缘早就散尽。”我轻轻叹了口气,“难道还不明白么?从你父亲诬告廖铮那日起,我们就再无半点关系。”
我的语气平静似水,江涵之却被我说得浑身都发起抖来!
“你把人家当丈夫,人家真把你当妻子么?你以为我不知道?恭顺侯从不去你那里留宿,你们两个无半点夫妻之实!”他的声音如此尖利,像砂纸摩擦在我耳廓上!
我咬着牙,尽量让脸孔平静:“有夫妻之名,也就够了——我今日不是来和你谈这个。我是来让你放人的。”
江涵之目光古怪地盯着我,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我又为什么要放他?我想他死还来不及呢!”
这下子,我的身上也开始发抖了!
“你若敢动他一根手指,江涵之。”我站起身来,直直盯着他,“我豁出一切,也会让你血溅三尺!”
这句话,像一句魔咒,竟把江涵之定在了当地!
“除了他,我还有什么可失去的呢?”我的声音发颤,字字句句像火炭,灼烧着我细弱的嗓子,“我的爹娘全都死了,兄弟也都不在了,拜你和你爹所赐,如今我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岑烺,他比我的性命还重要。他若不得活,我也不会苟且偷生,只不过在那之前,我会倾尽全力报复,哪怕死后化作恶鬼,我也会缠住你们,让江家阖府上下,终日不得安宁!”
江涵之僵直的伫立在那儿,他那张脸,好像由枯骨削凿而成,惨白凄厉,毫无血色。
“你是真心爱他,对么?”他忽然,小声说。
我说不出话来,只扬着脸,竭力不让泪淌下来。
“这么说,这两年来你在我面前,只是虚应故事?”江涵之的声音很弱,像是充满困惑,“难道你真的……真的如玉颜所言,是对我另有打算?”
我嘶声道:“若十年前那件事不发生,我自会一心一意待你,至死不渝。”
这一句话,让江涵之脸色登时瑟瑟青黄,仿佛内心涌动着急促慌乱的激流。又好像有什么在摧毁着这男人,他就如巨大石磨下压着的小核桃,即将化为齑粉。
“你没有爱过我?”他的声音,听起来细细碎碎,“其实你一直都没有爱过我?”
我已经不想再隐瞒,也不想再伪装,我静静看着他,道:“是。”
他的整张脸孔,就好像被魔怔了,只剩死人一样的灰。
“……玉佛,还给你。”我忍住泪道,“当年若不是你找来崔啸,我肯定活不了,虽然,当时死了反而更好。是的,我没有爱过你,一天都没有。之前我是在骗你,其实我恨你,也恨你父亲。可是如今为了岑烺,我不会再做更多。涵之,我们之间的恩怨,那是我们的事。岑烺是局外人,他不该被卷进来。你若真对我有愧疚,那么,就请放他一条生路,我会感激你终生。”
这是我不知鼓足了多大的勇气,才说出口的一番话,我从来没有意识到,岑烺对我而言是如此重要,我甚至可以为了他而放下复仇的念头——只要江涵之把他还给我。
我很长时间没有听见回答。
半晌,江涵之忽然转过身,一言不发,踉跄着走出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