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南教的学生是一群十三四岁的孩子,在各个方面都处在懵懵与懂懂之间。项南大部分时候也像个大孩子,他非常理解孩子想些什么,想要些什么。
专制的家庭要么培养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长大后更加专制的小孩,要么培养出逆反的自由主义者。项南就是专制家庭的反叛者,他讨厌一切与专制相关的东西,强硬,命令,不容商量,都是他不喜欢的词语,甚至有些过敏。
少年的读书的日子在项南的心里留下了墨渍般的阴影,因为完不成父亲额外布置的作业,项南经常遭到父亲的打骂,好多年,项南都会梦到和父亲对打的情形,在梦中,他既恨父亲打自己,又恨自己打父亲,通常都会在这种悲恨交困中挣扎着醒来,甚至哭喊着醒来,他知道,父亲的这种教育已经给他造成了几乎愈合不了的伤害,想起那些挨打的日子,他的心就不由地紧缩。
小的时候,他也认为,大人打他,是为了他好。长大后,他一次一次地回顾,才发现那种教育的失败,太多的暴力,太少的温情,暴力的教育无非是家长不用心的教育,通常是家长把生活中的不满发泄到孩子的身上。
项南读书的快乐不仅被父亲的暴力所剥夺,也被考试的压力所剥夺。他生命中三次重要的升学考试他想忘也难以忘记。
第一次是小学升初中,那一年的数学作业简直是多于牛毛,成绩优秀的项南每天熬到半夜也难以完成,更别提那些成绩平平的同学。一个错误往往会引起一系列的错误。同学们开始聪明地分工,然后每天早上就合作,连听话的女生也不例外地加入了抄作业的行列。
可打那时起,项南看到数字就害怕,看到数学就讨厌,在顺利地升入重点初中以后,他的数学越来越差。以至于到现在看到数字还有一种莫名的抵触感。
初中升高中时,爸爸总是对他强调一句话,要是考不上重点高中,就别想考上大学。项南几乎每天忙到晚上一两点,终于如愿以偿。
可上了重点高中,他就像上得过紧的发条,一下绷断了,再也上不紧了,松松垮垮地几乎混完了三年。复读的两年,压力一年比一年大,家里的人都在关注,所有的邻居都盯着看,所有的亲戚都知道。
爸爸的话像大石头一样地压着他:不考上大学,将来只能做最差的工作,做最下等的人。项南被压得脑海里甚至冒出非常恶毒的念头:要是家里的人和认识的人都死光就好了,那样我就不用再考大学,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也多次起了离家出走的念头,有时甚至偷偷收拾好了行囊。但总在出发前被不足的勇气和太多的想法击溃。
正是自己的这些沉重的经历,使得项南在对待孩子上表现出与众不同的开明和宽松。他在自己带的班上努力营造了一种友善、平等、民主的氛围,他小时候痛苦的记忆不由自主地转化成他的学生的快乐源泉,任何显出不良端倪的强大都会在他的和风细雨下夭折。
这种有着清新之风的大人自然很受多多少少生活在专制的阴影下的孩子们的喜爱,孩子们几乎都很喜欢他,他和他们一起疯玩,没大没小,没规没矩。
他的一举一动都成了孩子们模仿的内容。篮球很快成为了学校最流行的运动,连冬天洗冷水澡也有学生在冬天就迫不及待地模仿,结果,有一段时间一直有学生不断地感冒。项南知道后又好气又好笑。冬天洗冷水澡必须从夏天洗起,人的身体也要一个适应过程。
项南的学生们发生着很大的变化,他们开始欢天喜地地来上学,而依依不舍地离开学校。他们成了学校最快乐的一群学生,引来许多学生的羡慕,这种羡慕在无形中给别的老师们带来了对比的失落甚至怨恨。
快乐往往夸大了别人的痛苦,刚出校门的项南并不知道,快乐的背后还有无数双看不得快乐的眼睛。可他只是沉静在自己营造的美好小世界里,他所有的学生都是那么可爱。
项南班上的班长是一个很讨人喜欢的女孩子。虽然年龄还不大,但她的身体已完全发育成了一个大姑娘,既有小女孩的清纯,又有大姑娘的圆润。她是班长,说话柔声柔气,但做决定时却掷地有声。
喜欢无非是对美的一种情感,当美内外结合时,喜欢就会变得深入而长久,而当这种美结合在一个异性的身上,喜欢就不可避免地转变成爱。在时机不成熟的时候,这种爱也许被压抑,甚至被自己破坏,但不由自主地流露,也是不可避免的。
项南就是在这种不可避免的尴尬中享受着一丝不能咀嚼的甜意。他从来就不承认这种对班长的喜爱就是爱情,即使在最清醒的时候,也不愿承认。
但是每次出去活动,他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班长安排在自己的身边,否则总是心神不定。在军训野外拉练的那天,他俩走在队伍的最后头。
穿越密林时,项南一次次拨开浓密的灌木,为班长扫开一条空中的道路,密不透风的枝叶构成了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昏暗,前面的队伍渐渐消失,一种美妙的感觉传到项南的心底,她把信赖、亲近、崇拜毫无声息又汹涌澎湃地输送到他的身上。他深深地呼吸着这种甜蜜的滋味,只希望这漆黑的密林长些,长些,再长些......
他觉得他几乎要爱上这个小女孩,一见到她,他全身的感觉就活跃起来、丰盈起来,他几乎因此而从和华洁的恋爱失败的阴影中走出来,偶尔想起,也只是发出并不浓厚的叹息。
然而,所有的这一切感受都被压抑在"为人师表"的重负之下,项南越是感受到女孩的吸引,就越觉得自己的堕落。
有时,他甚至不敢看班长那双清澈的眼睛。在清澈的信任中,他觉得自己满身浊气、污秽不堪。在这多重的令人窒息的烟雾中,他呼吸愈发困难,几乎喘不过气来。他的理智在提醒他:必须赶紧从这种危险的沼泽中走出去,否则将是灭顶之灾。
恰巧在这时,他收到了华洁的来信,言语平和,述事琐碎,但当中却透着关切。这些信鸽子一样带来了远方春的气息,带来了大学时光的美好回忆、激情勃发的情感,还有心惊肉跳的肌肤之亲。
这不仅化解了项南所面对的困境,而且也勾起了他旧梦重温的兴趣。虽然每到这时,大学里被戏谑的顺口溜便不时地浮现在项南的耳边:好兔不吃窝边草,好马不吃回头草,天下何处无芳草。
但他并不认为自己正是在吃危险的回头草。他的体内只是流淌着一种超强的惯性,对女人有一种忍不住的亲近,仿佛一匹疲惫的老马,摇摇摆摆地识途不断地要走回它曾经的恋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