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苏得月脸上挂着笑,但两只桃花眼写满了提防。
“……我的异能,可以共情。”
余将寤面色平静地说出这个惊人的秘密,“所以我能够读取怪物的内心,并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可以转嫁他们的执念,只是要自己承受而已。”
苏得月脸上难得流露出一分愕然,随即掩盖下去。
他这是在主动让步,博取我的信任。
“所以刚才你才把手按在怪物头上,就是为了读取情感?”
余将寤颔首,“苏哥果然敏锐。”
“不敢当,”苏得月摆摆手,脸色和缓一些,和沈枕知对了个眼神得到许可后,这才小心翼翼地取出绑缚陈晓楠的网,“但愿真能有些帮助。”
紫色的网不断膨胀增大,露出其中的人形,然后慢慢解开,露出刚睡醒的陈晓楠。
他先是茫然地东张西望一番,最后把无辜的目光投向余将寤。
余将寤心里一疼。
对不起,老陈。
余将寤把手握在陈晓楠手上,眼睛再度变成冰蓝色,散发出柔和的光。
陈晓楠闭上眼。
沈枕知和苏得月站在一旁,不做声,静静等待结果。
良久,陈晓楠再次睁开眼,已经不是那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莽撞,短短十五分钟,他的眼神已经变成了年迈之人的温和慈祥,脱胎换骨一般。
余将寤站起来,紧张地捏着上身毛衣的下摆,像个孩子,“老陈。”
“没事。我都知道了。放心大胆地做吧。”陈晓楠温和地摸了摸她的头,“没想到你这副样子还挺招人疼的。”
余将寤知道他指的是变成男生的事,但她此刻笑不出来。
陈晓楠看向一旁等候良久的两个男人,几度想开口,摸了摸脖子,最后只能露出一个歉疚的笑。
“真抱歉啊,孩子们,我的执念麻烦到你们了。”
就连一向吊儿郎当的苏得月都正色不少,恭恭敬敬地低下头,“折煞我们了,老人家。请问能告诉我们怎么杀了那个怪物吗?”
余将寤猛地抬起头,眼神中有一抹痛苦。
“很简单啊,”陈晓楠很喜欢后辈认真恭敬的提问,“把其他生肉倒掉,只用我的肉、泪水和成饺子馅,然后给那个怪物吃。但是还要取我的血,至少一百毫升吧。只能由这个孩子取,因为她才是真正的厨师。”
“……活人取肉?”苏得月挑眉,看向沈枕知。
沈枕知也皱眉,“老人家,这样会对你的精神造成一些影响。说不定还会有生理影响。”
“没关系。让这孩子取吧。”陈晓楠笑了,丝毫不在乎自己的生死,“我相信她。也相信你们。”
沈枕知深深鞠了一躬,然后不语,就等余将寤发话就能动手了。
余将寤抬起头,眼眶忍泪忍得发红,开口是声音都有点抖,“你已经肺癌晚期了,是吗?”
沈枕知和苏得月眼神微变。
陈晓楠从口袋里摸出一把手术刀,递给她,眼睛里依旧是当年带实习生时候的耐心有加。
余将寤没再多说废话,接过手术刀,拿了几张桌垫让陈晓楠躺上面,然后拉起他的上衣,准备取胸腹部的肉。
在下刀前一刻,陈晓楠闭上眼,微笑着说,“孩子,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余将寤刀一顿,划出一道浅浅的血痕。
“我不能再忍受良知的折磨了。今早那具出交通事故的女尸就是你师母的。我想,人既然已经死了,那就都说出去吧。还死者一个公道。”
“毕竟正义会迟到,但不应该缺席。”
余将寤不吭声,继续下刀切肉。
腹部是人体神经网最密集的地方之一,意味着痛觉也会格外敏感。
“哎…嘶……你这孩子……下刀真狠。”
陈晓楠笑眯眯地说,“这么嫌弃老医生啊?”
即使腹部被人划了个血口子,脸上疼得冒冷汗,他仍旧使劲插科打诨,不想让余将寤太难过。
苏得月怜悯地看着他们,开始烧水。
沈枕知取来饺子皮和干净的铁盆,放在桌上。
余将寤自始自终都没有开口说话,切好了肉,找点布料和盐巴粗糙至极地给陈晓楠包扎止血,然后赶紧切肉包饺子下锅了。
包完后,余将寤在洗手,沉默地垂着脑袋。
沈枕知犹豫片刻,轻轻地揽住她的肩,刻意不使力,只是一个随时可以挣开的虚抱。
“他自己决意寻死。即使伤不致命,那种求死的执念也会带走他。”
“这和你无关。”
余将寤不停地洗手,把手都搓红了。但手却仍是冰的。
半晌,余将寤也没推开他。
“……他这算什么?把公平正义当什么了?把我当什么了?”余将寤声音有点哽,有点鼻音。
沈枕知不说话,手臂加了点力,给她一些安心感。
“迟来的正义,谁说一定正义了?”
她咬着牙,一滴滚烫的热泪滑下来,眼角血红,“正义对死人没有用啊。只有对活人才有意义啊。”
陈晓楠已经睡过去了,面容安详。
“老陈你这混蛋……”
陈晓楠昏昏沉沉地坠入梦境。
梦里的银杏树林已经全部转黄,如异域美人层层叠叠的金发,耀眼美丽。
一位黑发黑眼高贵女人站在银杏林中,听见脚步声,转过头,看清他之后露出微笑。
“晓楠,我们走吧。”
陈晓楠迟钝的心脏忽然开始有力地跳动,极速涌上来的血液甚至有点供应过多,太阳穴激动得直跳。
他挥了挥年轻有力的胳膊,笑着喊:“好啊!一起走!”
两只手十指相扣,紧紧交握在一块儿,转眼间干枯起皮,最后变成白骨。
“晓楠……你有没有后悔过?”
转眼间,林沁源的脸就开始变皱、老去,时光突然加快了步伐,夺取了她的端庄美丽。
但那语调一如既往的温柔,眼神依旧澄澈。
陈晓楠的黑发变白,身形逐渐佝偻。他笑道,“我不后悔。我唯一后悔的就是让小余承担这一切了…”
“我触犯了法律,本就该受罚……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
“走吧。”
“好。”
无论生死,我们都不会分离。
梦境里起风了,片片金黄灿烂的叶如再也挽不回的流水,潺潺而去,亦如宙斯化成的黄金雨,去而不返。
沈枕知看见睡着的陈晓楠露出一丝微笑,然后没了呼吸。
“节哀。”苏得月盛出饺子,怜悯地看了眼余将寤,端了出去。
余将寤沉默地蹲在地上,靠在墙边,把头埋入双臂和膝盖构成的狭窄空间,暂且躲避突如其来的死亡。
仿佛不去看,那个还在微笑的人就会醒过来叫她去交报告、找主任,还会每个大年摸着她的脑袋递来一盘饺子,笑着催她赶紧吃。
沈枕知沉默地倚在门框边上,说:“对不起。”
余将寤缓缓抬眼,眼前还有些朦胧,没看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斜倚在门边。
“…你道什么歉?”她的声音有点哑,眼神里所有的淡漠都被扯下,语调起伏,“该道歉的人早就走了啊!”
沈枕知垂头,指尖摩挲着棉质的衣料,“…为了我之前的试探。”
“……没必要。出去后就是身如飘蓬,何必在乎这么多。”余将寤目光锁定在陈晓楠身上,不动了。
一时间,只剩外面那怪物的悲哀的嚎叫声和苏得月使用枷锁网的声音,不多时,他就一脸从容地进来,“处理完了。怪物死了。”
“顺带一说,姓沈的,靠你的威风,活捉了一只。”
“嗯。”沈枕知淡淡点头。
余将寤第一个走出去,看了眼钟。
时针分针归位,顺时针转动起来。
怪物的尸体和血液没有消失,静静地瘫在地上。
凌源和那个女孩疯了一样地在抢食人肉饺子,甚至还红着眼拿出道具打了起来,乒乒乓乓的声音不绝于耳。
苏得月向他们解释,“没有用,他们已经疯了。我试过。”
余将寤犹豫片刻,“带不走?”
苏得月摇摇头,“他们犯了忌讳,太贪婪,所以受到梦忆之神赋予的标记物的惩罚。”
余将寤颔首,没再多问,把手摸到个人梦玉上面。梦玉渐渐发出耀眼的白光。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沈枕知和苏得月身上。苏得月对她来了个飞吻,“下次见,可爱的季梓小朋友。”
沈枕知凝视着她,似有千言万语,“…出去后找到可靠的破梦者组织庇佑,记住,小心‘伊甸园’的人,他们会传染情绪种子。”
“多谢。”
白光越来越强烈,以至于她不得不闭上眼,强烈的光照眩晕之后,她扑通一声掉在了医院的花坛边,砸得她腰疼不已。
余将寤揉着腰爬起来,张望四周,意外地发现居然有警车开了医院门口,于是颤颤巍巍地逮着个眼熟的护士问,“什么情况啊?”
“不知道,好像是查案来找人结果发现人死了。”护士一脸八卦,“据说据说,那个苏警官长得相当不错哎,帅得没天理!”
“……他们来找谁?”余将寤眼底幽光一闪。
“我怎么知道啊。只是碰巧听到有个小哥叫他们找陈医生,但我们院那么多个姓陈的医生,谁知道是哪个?”小护士拖着袋药品走远,“我得走了,不然主任要骂人了。”
陈医生……案件……
陈晓楠!
余将寤猛地往医院里跑,跑到一半忽然停住,仔细思考后直接进了地下停车场,根本没去医院值班了。
她坐进车里锁好车门,这才小心翼翼打开手机,不出意外,果然看见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号码。
余将寤深吸一口气,摁了回拨键。
嘟嘟两声,电话接通了。
电话另一头是一个清冷低沉的声音,雌雄莫辨。
“……你终于肯回电话了。”
余将寤手微微发抖,语气倒是平静,“是啊,好久不见。苏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