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最主要的、基本的动机和动物一样,是利己主义,即迫切需要生存、而且要在最好环境中生存的冲动。德语追求私利还含有一个错误概念,即疾病自身利益一词的意义为利己主义,只要后者是以理性为指导,理性依靠反思使它有计划地彻底实行它的目的,所以可以称动物是利己的,但不是自私自利的。这种利己主义在动物和人中,都极密切地和他们的本质与存在结合在一起。因此所有人类的行为,都有其利己主义的根源,当我们试图找出对任何已知行为方向的解释时,必须首先求助于它。利己主义,从其本质来说是无限制的。个人充满维护个人生命以及使之避免一切痛苦的无限欲望。他想过尽可能愉悦的生活,想得到所能意识到的一切满足;如果可能,他企图演化出崭新的享乐能力。一切有碍于他的利己主义竞争的事物,都会引起他的不快,他的恼怒,他的憎恨:这就是他要设法消灭的关乎他生死存亡的敌人。如果可能,他愿为自己的享乐而拥有一切,他希望至少能控制一切。“一切为自己,无物为他人”是他的座右铭。利己主义是高踞于世界之上的一个庞大巨怪。如一个人在他个人的破灭和其余人类的破灭之间进行选择的话,相信答案是很明确的。每个人类个体均要使他自己成为世界的中心,他是完全立足于此看待世界的。不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首先把民族命运方面的最广泛变化同他自己的利益联系起来,虽然影响他的利益并不间接,必定首先只考虑他的利益。一方面每个人对他自己的自我都表现出深刻、专有的热衷,另一方面对其他人通常用一种自我的冷漠,而这种冷漠恰恰和他用以看待其他人的一样。人们往往认为自己是惟一的实在物,而所有其他人多少是纯粹的幻像,这真令人感到滑稽。其根本原因在于,每个人是直接地意识到他自身,但通过他的想像,才能间接地意识到别人。换句话说,正是由于我们意识本质的主观性,才使每个人认为自身即是全世界;因为一切客观的东西只是间接地存在着,不过是主体的心理图像;所以事物便一定按自我意识来表达。这个惟一的、个人对之真正领会并有一定知识的世界,他把它记在心上,像由他的头脑制成的一个映像;所以,他是它的中心。对他自己说来,他是一切的一切,他把一切实在之物全包括在他的自我之内,对他来说,什么东西都不比他自己的自我更为重要。这一极端重要的自我,这一微观宇宙,对它来说宏观宇宙纯粹是它的变形或偶然的事物。它是个人的整个世界,他清楚这一切必定因死亡而消失;所以自我的消失就等于一切事物的毁灭。
这些便是利己主义基于生存意志形成与发展的基础,这种利己主义像一个宽大的壕沟,把人和人永久隔离开来。如果某人真地跳过壕沟去帮助另一个人,这种行为便被看作是奇迹,会引起人们的惊愕,赢得赞同。日常生活中利己主义的举止行动,无时不在这一角落或那一角落窥视,连平常的礼貌都不顾及了;本来那种礼貌不过像传统的无花果树叶一样,是用来当作遮蔽物的。礼貌是对每天交往小事中利己主义的一种习惯的有规则的否认,并且是一套公认的虚伪。人们称赞彬彬有礼,因为礼貌所掩盖的东西,是那么可憎,没有人愿意看到它。正如人们爱把令人厌恶的东西用个帘子遮一遮一样。除非有外在的约束力,要不然就是有真正的道德动机在起有效作用,否则将会是一切和毁灭利己主义就会永远无限地、径直地追求其目的。
早期建立国家政府就是以沉思的理性加以解释的,实际上这种政府起因于互相对暴力的恐惧,只好尽其所能以消极措施避免普遍的利己主义造成灾祸后果。然而,在反对利己主义时这两种约束力失效的地方,后者很快暴露它的一切可怕的特质。为了用几个词就可表示这一反道德力量的强大程度,比如说,把它一笔描绘出来,需要某种特别的夸张法。比如,许多人会干杀人的坏事,仅仅是为了用受害者的肥肉擦他的靴子。这样看来,利己主义是道德动机必须与之争斗的第一个而且是主要的力量;后者为了成为反对这样一个敌对者的力量之一,必须是比吹毛求疵的诡辩或先天的肥皂泡更为实在的东西。在战争中,首先应该了解敌人;并且在迫在眉睫的战斗冲突中,利己主义,作为它自己一方的主要战斗者,是最反对公正的德行,我认为,公正是第一个而且是最早的主要美德。
另一方面,把仁爱的德行同恶意或怀恨相匹配更恰当,现在我们考虑一下恶意或怀恨的起源及其发展阶段。较低程度的恶意,是很常见的,而且,几乎是普遍的,它也容易升级。歌德说,在这个世界上,冷漠与厌恶像在自己家里那样自在,无拘无束(《亲和力》),对我们来说幸运的是,谨慎与礼貌匆匆给这一邪恶披上的外衣,使我们看不到它如何普遍,也看不到“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是如何一直在进行的。
可是这种邪恶仍然有反复出现的迹象:例如,很常见的无情的背后造谣中伤,就含有这种恶意;而在发怒时它的表现最为清楚,这种发怒大部分是为了不值一提的小事。恶意一般来自于由利己主义产生的不可避免的冲突。进一步说,客观上由于看到软弱、愚蠢、恶行、失误、缺点以及各种不足,便激发了这种恶意,而以上现象是所有人或多或少授人以柄的。确实,许多人尤其在忧郁沮丧时,可能倾向于从审美观点把人世看作一个讽刺画展览室,从理性观点看作一个疯人院,从道德观点看作一个骗人的赌徒窟。这种精神态度如果得以放任,其结果便是对人类的厌恶。最后,恶意的主要来源之一是忌妒,或者更确切地说,忌妒自身就是恶意,由看到别人的快乐、财富或优势所燃起。人绝对有忌妒心;希罗多德早就说过:“忌妒是人类伊始就自然生长出来的。”但是忌妒的程度变化很大。当把忌妒对准个人品质这一目标时,这种忌妒最为恶毒且难以平息,因为那时忌妒者没有什么要希望得到的东西。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忌妒最卑鄙的形式也出现了,因为人生来就憎恨他们本该热爱和尊崇的事物。甚至彼特拉加也抱怨说:
因为忌妒首先紧抓着那些人不放,
他们靠着他们自己强有力的翅膀飞起,
逃离那一般民众被禁锢于其中的牢笼。
与忌妒相反的,是养成幸灾乐祸地注视别人不幸的习惯。无论如何,前者是人所特有的,而后者则是恶魔性的。看到别人痛苦便称心地、由衷地感到高兴。这是一个人坏透的心肠和道德的极为卑微的标志。一旦看到有这种特性的人,应该永远躲开他。“这个人是黑肤色的,噢,罗马人,你们要提防他。”(贺拉斯语)这两种邪恶本身是理论上的,在实践中,它们变成恶意和残忍。当然,利己主义可能导致恶事恶行以及各种犯罪;但给别人造成的损害与痛苦,纯粹是手段,不是目的,所以尚属偶然性的问题。而恶意与残忍则使别人的痛苦不幸成为目的,实现这一目的能给予他们明显的快乐,因此它们构成一种更加严重的道德卑鄙行为。利己主义的格律,最坏也就是:决不帮助任何人,但却损害所有的人,除非有一种条件能给你带来什么利益。恶意的指导规则却是:尽你所能去损害所有的人。心怀恶意的快乐事实上是理论上的残忍。反之,最残忍的是付诸实践的怀恶意的快乐,并且后者一有机会就一定以残忍的形式表现。
对源于这两种主要反道德力量的特殊罪恶的考察,正当位置应在详细的道德体系之内。我们从利己主义中可以推导出贪欲、贪色、色欲、自私、贪婪、不公正、心肠冷酷、骄傲、自大,等等;可以把不满、忌妒、恶意、怨恨、幸灾乐祸、爱打听的猎奇心、中伤、傲慢、暴躁、憎恶、生气、奸诈、欺骗、渴望报复、残忍等,归咎于满怀怨恨。第一个的根源是兽性太多,第二个的根源是魔鬼性太多;二者中哪一个更为强有力,或根据道德的动机占支配地位,便决定了人的道德品格分类的显著特质。任何人都不能完全摆脱上述三种根源的某些痕迹。
这一大群人使我们想到弥尔顿《失乐园》诗中万魔殿里的黑暗王子们。我的计划,在这一方面当然和其他一切道德家不同,需要我从一开始便考虑到人性的这一阴暗面,而且像但丁那样,先下到十八层地狱。
我们必须找到一个动机,它能使一个人采取一种正好和根植于他本性中所有癖好的相反方向;或者,假定这种行为是一经验的事实,我们必须能够给它提供适当的而非虚假的解释。这一困难如此之大,为了解释它,对绝大多数人来说,无论什么地方都得求助于天国的超自然力。人们都一直指诸神,所要求于人的行为模式被说成是诸神的意志与命令,并使人认为,他们是用或在今世或在死后来世的奖惩办法来强调这种命令是多么重要。让我们假定,对这种教条的信仰普遍生根;让我们假定,这种信仰产生预想的效果,虽然这件事更加难以承认,并且远未被经验证实;那么我们无疑会成功地获得行为的严格合法性,甚至超出司法官与警官能够达到的限度;但每个人都感到,这并不意味着是我们所说的发自内心的道德。因为每一个由刚才谈到的动机所引发的行为,纯粹是由利己主义衍生出来的。当我受报酬引诱,或被惩罚威胁恐吓时,怎能做到毫不自私自利呢?乞丐经常向救济他们的人作出十分慷慨的保证,在来世他们必将得到比他们赠与的多一千倍的回报,这种慷慨的保证很可能使许多守财奴大方施舍;但对大多数人来说,也许永远需要不断地诉诸这种性质的激励因素或动机,这就是不同的宗教传播的训诫,而各种宗教事实上是人民的形而上学。就这一点来说,一个人时常会弄错别人行为的动机,他也时常把支配自己行为的真正动机弄错。所以,当许多人只能够向他们自己说明他们最高尚的行为是由于上述那种动机所致时,他们行动上实际是受高尚得多、纯洁得多的动机支配的,不过后者可能更难于发现。毋庸置疑,他们的所作所为出自于对他们邻居的直接热爱,他们只能把这种行为解释为上帝的命令。哲学在处理这一问题时,正如处理其他问题一样,竭力从人的本性自身泄露出来的事物中,抽出已知现象的真正终极的原因,尽管这些泄露的事物必须摆脱一切神秘解释。摆脱一切宗教教条以及超验的基础,哲学仍要求从外在或内在的经验加以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