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艾米已经好几年没回家了,不管是美国人的节还是华人的节,她都只是等父母家里打个电话过来,寒暄几句就够了。那天在休息间喝汤的时候,她爸打电话来,她想了一下,并不是什么节,只好疑惑地接起来。
她爸在电话那边说,你妈病了,你回来一趟吧。
陈艾米请了假,用周末时间赶飞机回了趟家。她妈的病不严重,但也不轻,需要卧床静养,以防复发。在病床前,她妈还不忘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问陈艾米什么时候给她结婚生孩子。
“要不是我爬不起来走不动,我现在就到窗口跳下去。”她妈用手指着病房十七楼的窗口说。陈艾米冷静地给她妈倒了杯水,说:“妈,我跟你说,你别拿命逼我,你真别。”
她妈就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
王彼得的电话就在那个尴尬的时候好巧不巧地打过来。
“你请假了?出什么事了吗?”他在电话那头问,“你这刚跟我说完要在一起试试看,怎么人就跑没影了?”
陈艾米就说:“我家里的事,周末回来一趟,回去再跟你说。”
说完,没挂电话,对病床上的她妈说:“妈,我男朋友打电话,我来之前告诉他你生病了,他可担心了,本来想跟我一起过来看你的。你要不要跟他说两句。”
陈艾米的妈愣了一下,立刻破涕为笑,连忙说:“不用了不用了,你帮妈问问他,你们俩什么时候结婚,妈给你们包大红包。”
陈艾米看了看手机,心想王彼得在那边应该听得一清二楚了,就把电话挂了。
回纽约的那天,陈艾米在机场见到来接她的王彼得。
“为什么来接我?”陈艾米问他。
“……来接我女朋友,不是很正常吗。”王彼得说。
陈艾米没说话,王彼得就很自然地把她送回了家。
陈艾米想起恋人曾经说过的话,她说,我不懂你为什么要这样,但你迟早有一天会后悔的,到那时你想把面具从脸皮上撕下来,就会连着肉,血淋淋地,剥皮削骨地疼。
陈艾米一直羡慕她。在自己带着想象中众叛亲离的枷锁,像个孤注一掷的斗士一样和她谈着轰轰烈烈的恋爱时,她却只是把陈艾米当做一个简单的人来爱。那些别人眼中的原因,在她眼中都不是原因。也正因此,当她坦诚地说,我不爱了,我走了,陈艾米竟没有任何办法来挽留。
陈艾米做不到。自从她觉得自己是个不正常的人,是个罪人之后,她就做不到把恋人当做恋人来爱了。
她是在把恋人当做自己挣脱生活枷锁的途径。于是,恋人走了,她追求自由的勇气也一下子被抽空了。
王彼得在生活中的出现,让陈艾米觉得自己正在铸成大错,但她的心底却反而有一丝丝的希望,希望这个大错可以让她回到所谓“正常”的生活里来,让她挽回和父母的感情,让她从此真正成为那个虚构的自己。
那晚王彼得没有走,两个人终于上床了。陈艾米以为自己会很抗拒,但是出乎意料地,她没有什么反感,虽然也没有什么快感。她以为自己会想起恋人觉得愧疚,但她没有。她以为跟王彼得上完床自己就会醍醐灌顶大彻大悟从此正常了,但她也没有。
当王彼得问她有没有安全套的时候她犹豫了一下,说:“我在安全期。”
王彼得就继续了。
其实陈艾米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那样说。长期厌食导致她内分泌严重失调,长期没有性生活,更何况是和异性的性生活,让她根本就不担心自己上一次生理期是什么时候,她只是随口一说而已。
在王彼得继续的时间里,陈艾米认真地思考着。如果真的跟王彼得在一起然后不小心有了孩子怎么办?难道要跟他去结婚?然后带回家给父母看?然后每天挺着大肚子上班,到了时间就老老实实地待产?一连串的问题汹涌袭来,陈艾米想,这就是她想要补偿父母的吗?为了让她妈死得瞑目,临时起意跟莫名其妙的男人结个婚生个孩子?这算不算骗婚啊?
或者甚至连婚都不用骗,不像是在国内,单身妈妈给孩子上个户口都比登天还难,美国那么多单身妈妈,社会福利那么多,连奶粉钱都不用自己出,以她的薪资水平养个孩子绰绰有余了。不过到时可能就不能再住在这个小破公寓里了,要换个方便点的地方,……
她都在想什么?
“你在想什么?”王彼得的问话打断了陈艾米飞升天际的思绪,她这才发现他已经结束了。“没想什么。”她起身,“去冲澡吗?”王彼得说:“你先去吧。”
陈艾米把水开得很烫,冲了很久,整个浴室里全是蒸汽,熏得她睁不开眼睛。她正在考虑要不要做个面膜,浴室的门突然被打开,王彼得惊恐地看着她。
“你没事吧?”他一脸英雄救美的表情。
“……我没事啊,你要干什么?”陈艾米莫名其妙。
“哦……我刚才敲门你没反应,以为你又低血糖晕那了,就看你一眼。”王彼得说完就关上了浴室的门。
看着王彼得的影子在半透明的门外消失,陈艾米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年以来,她无数次地想过,如果自己死在家里,会以怎样的形式被发现,她甚至为此刻意地趁出门和对面那个昼伏夜出的邻居打招呼,没话找话聊几句,再互留个联系方式。像是在为自己留后路。
虽然不知道生理上是不是安全期,但她明白,心理上的安全期,她是缺失了太久太久了,这种有个人在旁边以防你死了没人收尸的安全感,没孤单过的人永远不会懂。
但王彼得到底是不是她的那根稻草?她也不知道。
为了迁就陈艾米,王彼得舍近求远,每天不回自己在曼哈顿的住处,反而下班陪陈艾米一起回家。陈艾米觉得怪委屈他的,提出他不需要每天来,但王彼得却一直坚持。有时陈艾米去采访或参加活动,回来很晚,王彼得会先回家做好了饭等她。清淡的粥汤小菜温暖了陈艾米的胃,也终于治愈了她的厌食症。陈艾米甚至产生了一种错觉,就像王彼得真的是她的男朋友一样。
这样的日子一直到陈艾米发现生理期真的很久没来了才戛然而止。本来她打算得挺明白,万一中招了,就认了,当作是向父母赎罪了。但是这种可能一旦真的降临,她才真的害怕了。
“安全期安全期,到底安不安全……”她嘴里嘀嘀咕咕地念叨着,在下班途中慌不择路地跑去买了验孕棒。
一大早趁王彼得还没有醒,她一个人在洗手间里研究了半天。她死死地盯着那个可能会出现第二条杠的位置,终于确信它不会出现了,这才如释重负地将验孕棒扔到了一边,洗漱,化妆,出门上班,她还要接受一个很重要的采访。
但王彼得的一个电话让她一整天的心情全都毁了。
“那我们今天的采访就到这吧,陈艾米老师,看您的网站上说最近也在写新的作品,还是跟美食有关吗?能透露一个题目给我们听听吗?”记者问。
“安全期?”陈艾米神情恍惚地脱口而出。
王彼得来了公司之后,特意跑来找她,她理都没理。下班之后也没等他,一个人坐地铁回了家。
一进门她就直奔洗手间,那支验孕棒还静静地躺在她早上放下的地方,上面清清楚楚地印着两道杠,仿佛在向她的安全期耀武扬威。
陈艾米颓然地坐在洗手间里,感觉自己的世界崩塌了。
她不敢想象接下来的生活将会怎样失控,她只知道自己彻头彻尾地后悔了。
心理上的安全期比生理还可怕。在安全期的时候,内心强大,六根清净,不会因为小意外小变故就头脑发热扎个猛子往自己挖的坑里面跳,跳完分分钟后悔然后时时刻刻提心吊胆担心中招。不在安全期的时候,慌慌张张地抓住根稻草就以为是救世主,搭进了下半身不说,还要担心下半生。
太不合算了。陈艾米想。就算自己这一年多以来都没在安全期,也不至于真的要找王彼得搭伙下半生吧。
但这根验孕棒如今却横亘在了陈艾米和她的决断中间,让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陷入了两难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