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曙】(720?-790?)字文明,唐广平(河北鸡泽东南)人。早年赴京应试不第,安史之乱中避地南方。代宗大历初任洛阳主簿,后入朝为左拾遗。德宗建中间贬长林县丞。贞元四年(788)前后,在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幕中,官检校水部郎中,终虞部郎中。
喜外弟卢纶见宿
静夜四无邻,荒居旧业贫。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
平生自有分,况是蔡家亲。
此诗写在穷愁潦倒中可贵的亲情和友情。诗最有名的是第二联:“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诗人为自己的诗找到了最好的意象。谢榛《四溟诗话》说:“韦苏州曰‘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白乐天曰‘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司空曙曰‘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三诗同一机杼,司空为优,善状目前之景,无限凄凉,见乎言表。”
盖自然界中,树木与人关系密切,生长规律相似而寿命较长,树木的枯黄自会引起人的衰老的联想,故桓温“木犹如此,人何以堪”能成千古名言,故诗人用枯树黄叶作为衰老的象征意象。同一机杼,司空曙句所以为优,一是因为他使用了名词句,舍去了描写陈述的语法部分,由于静态的呈示而突出了“黄叶”“白头”的视觉印象,比较耐味;二是多了雨景和昏灯作为背景,大大加强了悲凉的气氛。
按,“蔡家亲”谓表亲,用羊祜为蔡邕外孙故事。
云阳馆与韩绅宿别
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
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
孤灯寒照雨,湿竹暗浮烟。
更有明朝恨,离杯惜共传。
这首诗是作者与友人在云阳(今陕西泾阳县北云阳镇)旅舍对饮话别之作。题中韩绅《瀛奎律髓》卷二四作韩升卿,据李端诗题有《送韩绅卿》,当即此人。此诗与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以五律形式写久别重逢,娓娓道来,俱成绝唱,并为中唐诗千里挑一的杰作,足与杜甫古风《赠卫八处士》比美。
“故人江海别”二句,从上次离别说起,是自然的开篇。明人唐汝询说:“此诗本中唐绝唱,然‘江海’‘山川’未免重叠。”(《唐诗解》)乃是隔膜的批评。这里的“江海”不但是指江湖,指天南海北,而且特指上次分别的场所,即江海中的某个地方,所以为妙,与“山川”何来重复?倒是前后照应,写出阔别的感觉。“几度隔山川”的“度”,作为量词,不是“次”的意思,而是“载”的意思。此句不是说有多次离别,而是说有多少年不见。措辞活络,所以耐味。坐实了,反而乏味。
“乍见翻疑梦”二句,承上久别写“乍见”,与李益之“问姓初惊见,称名忆旧容”一样,是可圈可点、历代传诵的名句。但不同的是,此写熟识的老朋友骤然相会,彼此是不会记不起对方的姓名和容貌的,因此不必“问姓”,也不必“忆旧容”,倒是倏然间觉得对方老了一头,不免要叙叙年齿,发一通感慨的。同时,人生好梦成真之时,往往疑真如梦,疑梦如真,有飘浮感。“翻疑梦”三字,敏锐地把握特定情境下的感受,“相悲各问年”则是惊定的放松、乐极的生悲。短短两句,便将刹那间的细腻的心理波折,精确地描绘出来。所谓风尘阅历,有此苦语,与李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孤灯寒照雨”二句,转写云阳馆之景况。律诗中两联,大体情景相间。或先情后景,如此诗是。或先景后情,如作者《喜外弟卢纶见宿》是。彼诗中四句云:“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以我独沉久,愧君相见频。”“雨中”二句,以眼前景为象征意象,脍炙人口。此诗“孤灯寒照雨”,其中就有“灯下白头人”在。“湿竹暗浮烟”则是交代雨夜的环境。“孤灯”“寒雨”“湿竹”“浮烟”,有借凄凉之景以渲染离别气氛的作用。不仅如此,雨夜似乎特别适合于晤谈,既安全又温馨。谚云:“偷风不偷雨”,就是安全感的表现。而室外寒雨,对室内对饮的温馨,则是一种给力。如白居易有“能来同宿否,听雨对床眠”(《雨中招张司业宿》)、李商隐有“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夜雨寄北》)、苏轼有“中和堂后石楠树,与君对床听夜雨”(《送刘寺丞赴馀姚》),等等,大家不约而同地写,不是偶然的。清人沈德潜评:“三四写别久忽遇之情,五六夜中共宿之景,通体一气,无饾饤习,尔时已为高格矣。”(《唐诗别裁集》)
“更有明朝恨”二句,写乍见又别,劝饮离杯。著一“更”字,是为离恨加码。“离杯”指饯别之酒,著一“惜”字,与其说是表示惋惜,不如说是劝勉珍惜,即有“对君今夕须沉醉”的意思。直译即:明朝更有一种离愁别恨,难得今夜相对举杯共饮。明明是眼前对饮,却翻过一层,说到明朝别后,波澜曲折,富有情致。
宋人范晞文点赞道:“唐人会故人之诗也。久别倏逢之意,宛然在目,想而味之,情融神会,殆如直述。前辈唐人行旅聚散之作最能感动人意,信非虚语。”“‘故人江海别,几度隔山川’,‘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前一首司空曙,后一首郎士元,皆前虚后实之格,今之言唐诗者多尚此。”(《对床夜语》)诗家以抒情议论为虚,以写景纪事为实,贵在虚实相济,此诗得之。
金陵怀古
辇路江枫暗,宫庭野草春。
伤心庾开府,老作北朝臣。
这首诗当是作者因安史之乱,避地江南时所作,属于咏史怀古之题材。“金陵”是六朝(东吴、东晋、宋、齐、梁、陈)故都,此诗咏怀对象,便是南朝梁代著名文学家庾信。
“辇路江枫暗”二句,写金陵历经战争的衰败荒凉。“辇路”指帝王车驾所经之路,这里是专就六朝、更是专就梁朝而言的,与下文“宫庭”,暗寓有许多昔日的豪奢与繁华在内。“江枫暗”指枫林茂密,与下文“野草春”,暗示着自然规律于人事外的存在。“辇路”与“江枫暗”并置,“宫庭”与“野草春”并置,则有盛衰兴亡、物是人非之感,见于言外。这固然属于眼前景,更加入了历史的回顾,有无限铜驼荆棘之感。须知,作者在经历安史之乱后,亲眼见到过类似的景象,有许多现实的感受,所以这两句非常接近杜甫的“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春望》),修辞手法亦复相同。
“伤心庾开府”二句,在上文铺垫的基础上,写对庾信的缅怀。庾信作为南北朝最杰出的诗人和辞赋家,是唐代文人共同的偶像。杜甫曾夸李白道:“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春日怀李白》)庾信初仕梁,为太子中庶子,以右卫将军出使西魏,梁为西魏所灭,庾信遂羁留北地,官至车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北周代魏后,更迁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故史称“庾开府”。“伤心”二字,下得极有分量。伤什么心呢?“老作北朝臣”!此语耐人寻味在于,庾信在北朝并没有受亏待,相反,他受到的待遇之隆重,实有逾于在梁朝时。北周君主对他的重视,到了宁放其他文人南归,也不肯放他走的程度。然而,“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古诗十九首》),谁没有乡愁呢?庾信的乡愁,集中表现在《哀江南赋》,那篇可以与《离骚》比美的杰作中:“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班超生而望返,温序死而思归。李陵之双凫永去,苏武之一雁空飞。”作者写下“伤心庾开府,老作北朝臣”十字时,心里一定叨念着这样的名句的。
总之,这首诗不是为怀古而怀古,而是作者经历了国家的动乱,对庾信有了更深的同情,才能具有这样的力度。近人俞陛云揣度:“此诗当是易代后所作,借兰成以自况。‘北去萧综,惟闻落叶;南来苻朗,只见江流。’文人之沦落天涯者,宁独《哀江南》一赋耶。”(《诗境浅说续编》)作者是中唐诗人,“易代”二字说不上。但考其行实,贞元初,曾以水部郎中衔在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幕中任职,虽不算“沦落天涯”,对乡关之思也必有更深的体会,所以在写庾信时,能把自己放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