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遇到你,余生都是你。
1
楚安歌踏入魏国王都的时候,城里沸沸扬扬在传着魏国国君要迎娶邻国公主的事情。
她坐在茶楼里,右手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左手托着腮,分神之际,一个黑衣男子落座在她隔壁,招呼都没打便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茶喝,举手抬足间尽是风雅之气。楚安歌回了魂,转头看他,眼里是满满的惊讶——
“墨念痕,你怎么在这里?”
那黑衣男子却不直接回答她的问题,举着茶杯的手关节分明,脸上带了三两分戏谑的笑意,不但不回答楚安歌的问题,反倒转而问道:“听说魏王欧阳宁要迎娶邻国公主了,你怎么还有闲情逸致在这儿喝茶?”
那话里还夹着几丝挑衅的味道,手一抬,宛如敬酒一般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等着楚安歌的下文。
楚安歌闻言,嘴角一扬,那双装着一抔清水的眸子盯住墨念痕的脸上下打量,眼里揣着高深莫测的神色。直到墨念痕被盯得忍不住摸脸的时候,她才慢悠悠道:“我说你不懂男女之情吧,你还真不懂。往前阿宁答应过我此生只娶我一个,我自然没有什么好紧张的。”
墨念痕别过头去不看她,心想着好男不同女斗,闲来无事便陪着她说了大半下午的胡话。
夜里,楚安歌顺利翻过魏王宫的宫墙,如入无人之境般的溜达到欧阳宁寝宫的时候,欧阳宁正心无旁骛地看着奏折。
她躲在屋顶欣赏了心上人许久之后,才悠悠从外面推门进去。
欧阳宁听见门声,本能地抬起头来,手一松,正要蘸墨的笔落入砚盘之中,溅出几滴墨汁。书案上的奏折被染上黑色,他却不管,讶异地看着正对面那个笑得灵动的女子。
许久之后,他才说出一句:“安歌,你怎么来了?”
这回换成楚安歌讶异了,她皱着眉头,快步走到欧阳宁身侧,反问道:“阿宁,我来这儿,难道你不高兴吗?”
欧阳宁直到此时才收回自己慌乱的思绪,缓了缓,脸上也带了笑,摇摇头柔声说:“怎么会,你肯来,我自然是欢迎的。”
楚安歌听完好话才把眉头舒展开来,坐到欧阳宁身侧,抬手抚上他刚毅的鼻,菱角分明的脸,头倚着他的手臂,开声说:“阿宁,你变瘦了。”
自打楚安歌记事以来,就没人教过她如何同喜欢的男子相处,她也没有刻意去学。又何况眼前这个人是和她一起长大的欧阳宁,在他面前,她更是没有个形象。
她叽叽喳喳在欧阳宁耳边讲着这没有相见的一年发生的事情,欧阳宁性子耐心得很,也是认真听她讲。
手里拿着欧阳宁桌上的一块玉石研究着,楚安歌不经意间提及道:“我这几日在你们魏王都这边,外头沸沸扬扬都传着你要娶那个什么公主的事情,真是笑话了。”
话一出口,她就感觉身侧的欧阳宁身体一僵。他缓缓放开握着楚安歌纤纤玉指的手,转头不看她,静默几秒后,声音里带了几分试探——
“安歌……他们说的,是真的。”
2
玉石落在地上磕成两半,她猛地站起身来,急速向后退了几步,盯着欧阳宁的眼里满是不可置信,“阿宁,你在开什么玩笑?”
他低头不语,不敢看向她的眼睛。她这时候才意识到,他没有在跟她开玩笑。
白日的时候,她听着人们在议论这件事,心里还边笑他们愚钝,边想着不知是哪里来的不靠谱消息。如今回想起来,却觉得嘲讽至极,原来愚钝的是自己,被蒙在鼓里的也是自己,太过天真的,还是自己。
沉默许久,她才压抑住喉咙的颤抖,哑着声音问道:“为什么?”
欧阳宁紧紧握着拳,依旧是低着头不敢看她,有低沉的声音传进楚安歌的耳里,“她能助我稳固地位,保住江山。”
有苦涩的味道从胸口蔓延到喉咙,她不知道是难过到出现幻觉,或是没有掉下的泪被压到了喉咙里,苦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不开口,欧阳宁也不说话。良久,久到她快忘记今夕何夕的时候,几步之遥的欧阳宁终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带着三两分的无奈之意开了口:“安歌,我初登帝位,几个兄弟依旧是虎视眈眈,娶她,是当下最好的方法。”
“那我们呢?”她听见无力的话从自己口中吐出。
欧阳宁向她的方向迈出一步,楚安歌却是往后退了一步。他沉着声,“生在我们这样的王室,我并没有得选择,即使你怨我,恨我,我也照样会这么做。我就是再喜欢你,安歌,我也必须娶她。”
楚安歌沉沉闭上眼,有眼泪顺着倾城的脸庞滑落,“所以,欧阳宁……”话说了一半接不下去了,她长吸了一口气,才说,“这就是你派人杀我的缘由吗?”
闻言,欧阳宁整个人一震,不可置信看向她。
她缓缓继续说:“我一直觉得,自小到大我从未得罪任何人,所以便一直想不通为何这段时间江湖上有人想要我的命。如今这般,便是说得通了,你可真狠的心,不过是怕我扰了你的大婚,竟要如此大张旗鼓地动用人力。”
原本楚安歌并不是很确定是不是他,但她试探性问出那句“这就是你派人杀我的缘由”的话后,欧阳宁的反应让她瞬间心灰意冷,原来果真是他。
她素来是聪慧至极的人,有一点点由头便能想到事情的所有始末,她本还存着一点点希冀,却在赤裸裸的事实面前,被打得措不及防。
情绪波动得厉害,她却是压抑着自己,又问道:“那师父呢?你怕我扰你大婚毁你前程,于是我应该死,那师父呢?又是什么原因?”
这一年来,断断续续有人闯入他们师父的清修之地,楚安歌原本想不通为何那么隐蔽的地方也会被人寻着,如今想来,除了是本就知道地点的欧阳宁授命,还有谁能有这个本事。
欧阳宁眼底所有的无奈忽然间全数转为狠决,像是忽然间放弃挣扎的人一般,直直看向楚安歌,语气中也带了坚信自己没有错的执着,“师父他老人家是楚国人,我多次请他出山助我他都不肯,楚国近年又与我魏国不和,若是师父这位智多星被楚国夺去,岂不是要了我的命?”
楚安歌闻言嘲讽地笑出了声,就是连她自个都不知道是在笑欧阳宁,还是在笑自己。她压住心底想要狂笑的癫狂,背对着欧阳宁,冷冷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本以为你欧阳宁是有情有义之人,到头来,终究是我错付了自己这些年白白付出的真心。”
欧阳宁心一狠,抬手想拿剑时,却忽然间发觉自己浑身无力,眼睁睁看着楚安歌头也不回地一步一步踏出殿门。
有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裙,她的背影决绝而又冷漠。
3
楚安歌喝下第一坛酒的时候,她想起了初次见到欧阳宁的模样。
她是江湖上一步三算的青衫药仙在山下捡到的孤女,而他则是魏国的三皇子。他的舅父同青衫药仙是旧交,几顾茅庐之后才说动药仙将欧阳宁收入门下。
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四岁的楚安歌正被她不靠谱的师父揪着给花花草草松土,转头看到一个少年负着剑站在院门口。她一下子扔了小铲子想去找他玩,就被自家师父悠悠伸脚绊倒在地。
扁扁嘴要控诉时,她听见头顶的师父说:“那是欧阳宁,论入门先后,你应当唤他师弟,但是看你如此学艺不精,唉,你以后就唤他师兄吧。”
喝下第二坛酒的时候,楚安歌想起儿时同欧阳宁一起练功的日子。
她是自家师父手把手带大的,好的没学,她师父那懒散的性子倒是学了九分像。但她师父自个大清早躺在院子里晒太阳,却要求两个徒弟要日日环着山跑一圈,任凭楚安歌在地上打滚也不肯松口。
常常是楚安歌跑了一半累了,欧阳宁就放慢步伐等着她,再跑着跑着她站住不肯动,欧阳宁想去拉她,她便耍赖般的瘫在他背上不肯动。他无法奈她何,只能认命地背着她跑一大段路,直到快到终点才将她放下来。
喝下第三坛酒的时候,她记起自己及笄之年的时候,欧阳宁在中秋花好月圆夜时,握着她的手,目光灼灼,“安歌,他日若我为王,你必为后。”
第四坛酒,恍惚听到那年分别,她在春雨中撑伞看他离去,空气中留下他那句坚毅的“等我”。
……
当拆了第七坛酒举手之际,一个黑影抬手将扫过她的手,晃神时酒坛摔落在地,“噼里啪啦”的声音倒是清脆得好听。她看不清来人的脸,眼前一片都是朦朦胧胧的,脑子里关于从前和欧阳宁一起的记忆,反而愈发清晰。
过往那些很细碎的时光一幕幕涌到眼前,恍惚间便支离破碎,变成锋利的匕首一支支射向心门。
她趴在桌上,伸手揪紧来人的袖子,问道:“莫不成名利地位就那么重要么?”
那人依旧站在那里,低沉的声音从头顶传下:“视人而定。于我而言,就不重要。”
楚安歌一个用力,差点没把自己掀地上去。那人微微弯腰扶了她一把,她才坐直了身子,手里还揪着衣袖不放手,用的力气很大,可以清晰地看见她指尖发白。
那双眸子原本装着的一抔泉水缓缓淌下,她喃喃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墨念痕伸手将她搂入怀中,轻柔地顺她的发,拍着怀中人因为啜泣而颤抖的后背,轻声安慰着她:“别难过,是他配不上你……”
哭声渐弱,那些酒劲漫上她所有的思绪,她靠在墨念痕怀里沉沉睡去。
墨念痕的心像在开水里滚着一样,疼得窒息。
4
他是第一次见到这般的楚安歌——只着一件单薄的白衣,失魂落魄地倚在床边,满头青丝随意垂落在身上,眼中那抔清水仿佛已经尽数流干,寂如枯槁。
墨念痕记忆里的楚安歌,从来都不是这样的。
初次见她时,她拦住他的马车,他的下属正要动手,却被他制止。
她那时候穿着一身男装,墨念痕从窗口一眼看过去就看到她那双亮如星辰的眼睛,寻思道:一个男子怎可能有一双这样的眼睛,这小姑娘女扮男装的技术有点低。
随后便听见她清凉的嗓音:“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这位小公子,本少近来缺点钱,还请小公子识相点。”
墨念痕心中笑了两声,却是起了玩心,道:“想必这位好汉定也是要去渝州城看这一年一度的武林大会吧,不如你不抢我的银子,我送你一程?”
楚安歌的心思被说中,想了想这倒是一笔划算生意。她向来是自信得很,仗着功夫好用毒厉害,倒也不怕被墨念痕骗了,悠悠然上了车。
她是个话唠,两日的路程让她同墨念痕玩得开怀,一到渝州城她便拉着墨念痕四处吃喝玩乐,玩了大半个月才被自家师父抓回去。
第二次见面的时候,墨念痕恰好刚刚沐浴完毕。
他是墨国的王君,在自己寝殿里只穿着一件单薄的黑衣,踏回隔壁的书房时就察觉有人在里头。
也没有喊护卫,墨念痕屏住呼吸潜入书房,就看见一个贼头贼脑的人捧住他新得的夜明珠藏进袋子里。那人一转头就看到同样一身黑衣的他,吓了一跳。
没有蒙面的楚安歌把自己的脸完完整整露在墨念痕眼前,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长舒一口气,“你怎么在这里?也是来偷东西的?”
墨念痕忍俊不禁笑了出声,却被她死死捂住嘴,“你是嫌没人来抓是吧?”
楚安歌的眼睛瞪得很圆,相比她袋子里的夜明珠更为璀璨。墨念痕将她的手从自己嘴边拿下,忍着笑说:“楚楚,你偷的那东西可是我的。”
她同他第一次见的时候,只告诉他自己姓楚,这一次她以女儿身出现,墨念痕自然而然唤了她这一声“楚楚”。
无奈楚安歌这时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瞪着他,“切,先到先得,偷东西也要分先后你懂不懂?”
墨念痕还是笑着,悠悠走去倒了杯茶喝,在楚安歌目瞪口呆的时候才继续说:“我是说,这个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楚安歌的瞬间表情很精彩,缓过神来她不但不跑路,反而优哉游哉坐在了椅子上,像个小痞子一般,“早知道是你的我就不费这么大劲了,送我啊谢了!”甚至心安理得地在墨王宫白吃白喝了好几天。
后来他们时常会见到,第三次,第四次……
她从来都是一副喜闻乐见、无忧无虑的样子。
墨念痕从来没有像今日这般痛恨过一个人,记忆里那个神采飞扬、满目星辰的姑娘,怎么就被欧阳宁逼到这一步了呢?
伸手将人搂入怀中,墨念痕的声音是难得的温柔,“他既然对你不好,你又何必这么糟蹋自己。”
他素来是铁血手段,八岁登基,十岁下令攻邻国,十四岁亲自出征,如今虽是年纪轻轻,但即便是朝堂上多年的老臣也惧他三分。仅存的几分温柔,全数用在了眼前这个女子身上。
楚安歌宛如一个没魂的木偶,三魂丢了七魄,一动不动靠着他,倘若不是呼吸尚存,墨念痕真会怀疑她是否真的还活着。
泪已经流干,良久,她才如竭尽全身力气般地吐出几个字:“我恨他。”
5
没有人知道楚安歌这期间经历了什么,不过是稍稍几日,便一改颓唐的模样,随着墨念痕起身去了墨国。
楚安歌还是那个楚安歌,毫发未伤。只是整个人的性子都变得沉稳下来,不再似从前那般洒脱。
墨念痕也还是那个墨念痕,依旧是同往前一般的铁血手段,悄无声息地扩张自己的力量。
墨国征战五年,楚安歌随军住在兵营里,环境简陋,抬首之际就看见有人踏进她的营帐。
墨念痕手上拎着一盒糕点,放在她桌上笑道:“没想到我手底下的兵还有如此手艺的,想来你从前喜欢吃榛子糕喜欢得很,便让他做了些。”
她这几日一直待在营帐里,半步没跨出去,头发散乱地披着。她打开食盒之际,就见墨念痕丝毫不顾忌自己的身份,跪坐在她身后,手上拿着她的檀木梳。
她心中一惊,把手里榛子糕上的糖粉抖了些许,伸手抵住墨念痕的手,轻声劝道:“念痕,你不必对我如此好,你我之间本就是我欠你的多,你总是这样,这对你不公平。”
自打她知道墨念痕的身份后,先是唤他作墨王,偶尔唤作殿下,但后来墨念痕说那样显得过于生疏,死活要求她唤着他的名字。
墨念痕却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轻车熟路地为她束发,缓缓道:“楚楚,你我之间哪需要分得这么清楚,你就算要我把命给你,我也是立刻就动手的。”
她心中一痛,即使是万分动容,却也无可奈何,“你又岂不会不知道,自打那一日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心了,又何苦把心思浪费在我身上?”
墨念痕收了梳子,抬手将她桌上的东西收拾整齐,伸手抚去她嘴角的糕点沫子,才开口:“你没有心又如何,我有便够了。你如今像贝壳一般包裹住自己,不肯出来,那又怎样?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被我喜欢就够了。”
楚安歌喝了口水,不想接着刚刚那个话题,转而问道:“你是否觉得,我是个很可怖的女人,竟然一心想毁了别人。”
这个问题她自己一直在思索着,虽说自小她师父也没怎么跟她宣扬过慈悲之类的大道理,但到底她还是存着几分良善之心。
墨念痕沉默地摇摇头,在他眼里,即便楚安歌里三层外三层都变了个样,他还是喜欢她。又何况他比谁都清楚,欧阳宁当年伤害楚安歌是有多重,以至于她到如今都害怕自己再一次被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楚安歌痛恨欧阳宁,墨念痕同样痛恨他,因为欧阳宁夺走了那块璞玉最艳丽的那抹光,把那个敢爱敢恨的楚安歌变得胆怯。
这世上也许真的会有公平存在,可那并不重要,于墨念痕而言,只要能见着楚安歌,无论要他多少东西,他都觉得是公平的。
他起身踏出营帐,忽然站住身子,说道:“明日是最后一战,你知道我会赢的。”
他没有继续说接下去的话,等着楚安歌开口。
她沉默许久,千言万语涌上心头,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是,我知道。可忽然之间,却觉得并不是那么重要了。”顿了顿,才补了一句,“无论如何,别伤着自己。”
这是对墨念痕最大的鼓励了。
6
当欧阳宁被丢到她面前的时候,楚安歌忽然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狂喜。
他衣衫褴褛,狼狈得很,完全失了往日那翩翩公子的气度。
那场仗本就没有任何悬念,墨念痕的军力已是无人可挡,即便是欧阳宁手下的士兵有以一敌十的能耐,他们依旧摆脱不了败落的命运。又何况,墨念痕是存了必胜之心去的。
欧阳宁缓缓抬头,看着座上的楚安歌,忽然苦笑出声:“安歌……原来是你……”
他想不通为何墨念痕敢下决心要征战各国,一统天下。即便有莫大的能力,没有万全的把握,本不能冒这个风险,如今看来,原来墨念痕最后的目的,是毁了他。
楚安歌缓缓走到他面前,抽剑指着他的胸口,心情竟是异常地平静祥和,“阿宁,当初你曾说过,我什么都给不了你。那罢了,既然我没有稳固你帝位的本事,那毁了你王位的本事总是有的。”
欧阳宁缓缓低头,低声对着站在楚安歌后头从未开过口的墨念痕说了话:“墨念痕,我原本是不服的,却不想到头来你比起我,反倒重情重义得多,是我输了……”
抬起头来之际,他好像是落了泪,却是忽然拼尽全身力气向楚安歌冲过去。在楚安歌还没反应过来之际,锋利的剑尖已经扎进欧阳宁的胸口。
他喃喃叹道:“死在你手上,我也不算不如意……安歌,终究是我负了你。”
楚安歌手一松,眸子里全是震惊的神色,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仿佛被一剑穿心的人不是欧阳宁,而是她。
墨念痕赶忙上前搂住她,问道:“你后悔了吗?”
她却是摇头,笑得难过,“他曾说过,若有一日他登上帝位,我必为后。后来是他先负的我,我又有什么可以后悔的。”
墨念痕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本想说若是你愿意,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后位我也可以给你。话到嘴边却是咽了回去,他比谁都清楚,楚安歌是不会愿意的,她并不是喜欢欧阳宁要给她的那种无上尊荣,她要的不过是白头偕老,一世一双人罢了,但她要的那个人,不是他。
楚安歌轻轻用了些力挣脱开墨念痕的怀抱,一步一步离开大殿。那短短的一段路,仿佛用尽她一生的力气,累得她再也没有回头的冲动。
一切都结束了。
墨念痕发觉楚安歌失踪的时候,她已经离开整整三天了。
自从她变得安静之后,时常是一个人待在屋子或院子里,也没什么人敢去打扰她。恰逢墨念痕刚刚将天下一统,忙得昼夜不分,分不出半丝精力去看她,反倒让她钻了这个空子。
桌上放着她留下的一封书信——
“念痕,那时候你曾说,倘若你那年也去拜师,早些遇到我便好。我想这也许便是缘分,终究无法改变。
“我同欧阳宁无缘,于是他死在我的剑下;你同我无缘,所以比他晚些遇到我。天命如此,我不能再欠你太多,就此别过,保重。”
短短几行字,却是将这些年的恩恩怨怨一语带过,风轻云淡。
7
回到药谷的时候,楚安歌忽然觉得自己好似是做了一场梦,仿佛自己不过是睡了一觉,醒来时还是当年懵懵懂懂的时候。
晃神之际,一把扇子正中她的眉心。她下意识接住扇子,抬头一看,她家师父正优哉游哉地躺在屋顶上。
她微愕地张开嘴,“你怎么在这里?”
青衫药仙翩翩然落地,人一软便躺在了竹榻上,拿过茶杯饮茶,道:“这几年你那墨国的君主连年征战,扰了我游玩河山的清梦,思来想去,倒还是我这山上好。”
倘若不是他口中吐出的那番话,药仙十年如一日不变的容貌和浪荡调子,真真让楚安歌以为自己是做了场梦。
她缓缓坐在旁边的石凳上,沉默许久,才开了口:“师兄死了。”见药仙晒着暖阳不开口,又继续道,“是我杀的。”
他也不睁开眼睛,在楚安歌以为他睡着了的时候,才发出了声:“嗯,我知道。”
他的情绪没有半分半毫的起伏,却让楚安歌惊了一惊。师父的这种反应,让她一瞬间就把问题问出了口:“师父,你是不是都知道……你,不生气吗?”
竹榻上那人终于肯把眼皮耷拉开一条缝来瞧她,长舒一口气,坐直了身子,“有因必有果。阿宁过于看重名利,他这种结局也在意料之中,我自然是知道。
“而且我不仅知道这些,我还知道墨国的君主对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还知道你这次回来还是跟人不告而别,我更知道——当年我第一次把你扔下山,让你自己去玩的时候,你还偷吃了我两块榛子糕。”
楚安歌这几年来修养的平心静气,被三两句话一激便烟消云散,跳起来说:“不就是两块榛子糕吗?你至于记了八年,还次次提吗?!”
青衫药仙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屑地说:“八年?呵,你太小看我了,这件事我能记一辈子!”
看着自家跳脚的徒弟,药仙轻笑出声,忽然之间放下那副吊儿郎当的性子,拿捏着轻重开口:“你这几年性子沉稳了不少,心性也大不相同,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人各有命,倒也无妨。只是囡囡,你可曾想过,有时候你的心不一定会随着你的脑子走,快刀斩乱麻,并不是好法子。”
自家师父极少对楚安歌态度如此温和,耐着性子讲道理的次数几乎是没有,唤她“囡囡”的时候更是少之又少。她的记忆之中,她师父一般都是眯着眼叫着“懒虫”,就是被她气急了才会咬着牙一字一顿唤她“楚安歌”。
难得有这么一次他如此语重心长跟她讲话,楚安歌忽然觉得鼻子有些酸,还未表达自己心里的情绪,就听见自家师父又开了口:“听说墨家那小子满天下找你,还说什么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要是哪天他发觉你在这儿,来我这里搅个翻天覆地的,小心我把你丢到池塘里喂鱼去。”
楚安歌:“……”
8
她是为了躲墨念痕才回到药谷去的,即便一直都知道墨念痕对她的心意,她却再也没有勇气去相信人一次。又何况,对于墨念痕而言,所有事情本来就太不公平,她只怕自己再留下去,越欠越多。
可偏偏碰上了这么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师父,日日在她耳边念叨着——
“今日墨念痕驳了大臣们让他纳妃立后的折子,听说还发了火。”
“今日皇上换了双新鞋,挺好看的。”
“今日御膳房给当今皇上煮了八道菜,结果他吃撑了,于是饭后就去散步了。”
……
青衫药仙仿佛是想要跟自家徒弟炫耀他那庞大无比的情报网一般,就差没把墨念痕睡觉翻了几次身拿来讲了。楚安歌忍无可忍,说又说不过他,打又打不过他,只能翻个白眼无视。
“懒虫,我忽然想起了,以前每逢你去哪里玩,那小子都能寻着你,这次动作虽慢了点,应当也是能寻着你的,你还是不要在我这里蹭吃蹭喝了吧。”青衫药仙看着院子里占了他竹榻的楚安歌,异常严肃地说。
却是一语点醒梦中人。
她一直以为自己从前时常遇着墨念痕是巧合,她早该想到,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从前和墨念痕相处的时候,她想起的都是欧阳宁的种种好和种种不好,心头像蒙着恨意一般一片灰沉的,也没有任何心思观察身边的事物。
但回到旧居后,总想起的却是和墨念痕相处时那些很琐碎的事情,她一直以为自己没注意,如今才发现已经深深记在脑海里。
她记得有一年冬天,她坐在墨念痕隔壁看他批折子,乏了的时候,便靠着他的左臂睡过去。
她素来眠浅,睡着时容不得别人碰她动她,墨念痕竟是一句话也没说,动也不动让她靠着,生生撑了三个时辰。
待到楚安歌醒来的时候已是半夜,那时才发觉墨念痕整条左臂都已经没有知觉,他的折子也批完了,手上拿着一本书静静看着。
他的发同她的缠在一起,转头看她的时候目光柔和,完全没有平日那种板着脸的样子。
又记得有一年雪下得很大,她闲来无事起了堆雪人的心思,蹲在雪地里自娱自乐。
墨念痕来时并没有带伞,他挑挑眉,走近她的第一个动作却是轻拍去她发梢的雪花,却被楚安歌拉着一起帮忙。
玩了大半个时辰,墨念痕看看两个歪歪扭扭的雪人,又看看身上头上都落着雪的楚安歌和自己,笑道:“看你这模样,是打算跟我一起白头了。”
如今想来,仿佛还是昨日。
她记得他为她梳头的模样,记得他为她添菜的模样,记得他为她忧心的模样……
楚安歌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注意,不想到头来,却是每一桩每一件都历历在目,她甚至记得那时那刻的天气、时间,甚至记得墨念痕那时那刻脸上的表情。
原来有些东西,发生在不知不觉中。
9
有飞鸽落入山谷里,青衫药仙闭目养神,眼皮也不睁开就喊:“懒虫,快去把东西拿来。”
楚安歌拖沓着脚走去把纸条取出,还未伸手递过去,就听见自家师父慢悠悠道:“懒得看,你念吧。”
她将纸条舒展开,一字一顿念:“今晨,皇上不顾朝臣劝谏,于朝堂百官前下诏禅位于太子……”
后面还有一两句话,楚安歌却已经被前边两句震得读不下去。青衫药仙挑挑眉,这才正视了一下这张写着重大消息的条子,伸手从呆若木鸡的楚安歌手里抽出纸条,自顾自看了看便扔在了一边。
他伸脚踹了踹魂都不知道在哪里的楚安歌,嫌弃道:“就这么点事就懵了?没用。”
楚安歌一脸惊悚,像看鬼一般地看着那个淡定到不像样的人,“大哥,这是把皇位让出来啊,不是把一块榛子糕让出来啊。”
他摇摇头,忽然间有了些高深莫测的意味,“江山虽大,却于不同人而言轻重不同。于我而言,那江山倒也还真的比不过一块榛子糕。于你而言,也比不过有一个可以信任至极交付真心的人。或许,于墨念痕而言,这世间也有比江山还要重的东西。当然,有可能是那小子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所以退位了。”
楚安歌正思索着他话中的深意,便看他摇头晃脑地走回屋里,边走边说:“所以楚安歌,知道榛子糕于我而言重于天下,你不要再偷吃我的榛子糕了。”
楚安歌翻了个白眼,心里却还是七上八下的。斩断跟墨念痕之间的所有归斩断,但到底是相处了那么些年,说不担心也是不可能的。
她晚间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挨到早上有些头痛地走到门口,一个酒坛子就在她面前砸得稀巴烂。她抬头时只见屋顶有一抹青色,翻了个白眼正要抬脚离去时,那半醉的人开了口:“我有贵客到,你也许得去谷外接一接他。”
虽然对屋顶那个好像是在说胡话的人表示怀疑,但到底她还是慢悠悠地走出山谷,想着师父竟难得有一次邀人来做客,本想出谷去看看墨念痕在搞什么幺蛾子的心也被压了下去。
踏出山谷,便见到一个墨衣男子牵着一匹白马,提着一个食盒。见她出现,男子扬起嘴角,对着呆愣的她说:“楚楚,别来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