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红楼梦》第一主角的贾宝玉,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形象?是“反封建的先驱”还是“淫魔色鬼”?是叛逆者还是“多余人”?作家曹雪芹是怎样塑造这个形象的?这个形象又具有怎样的意义?对此,两百多年以来,专家和读者一直众说纷纭,莫衷一是。鉴于此,笔者不揣谫陋,试就宝玉形象作一粗浅分析,以教正于方家。
男性主人公的女性化特点与女性化性格
贾宝玉,荣府政老爹的二少爷,大观园中的怡红公子,《红楼梦》里的第一男主角,从生理上说自然是个男儿身,从形貌上看却又有那么多的女儿“形”;从心理性格上说,虽不能说他没有男人的性格特征,但那女性化特点和女性化性格因素却又那么突出。
且看他的前身就和人类的女性祖先女娲有关:洪荒之初,女娲补天炼就了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五彩石,偏偏作为宝玉前身的那一块“顽石”就“无材可去补苍天”,被传说中的人类的女性祖先女娲弃置在大荒山无稽崖的青埂峰下,后被渺渺真人、茫茫大士携入红尘,投胎于贾府。
待他衔玉而生,在“抓周试志”时,政老爹“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
再看他的外貌,作家两次浓墨重彩地描绘了这个怡红公子:“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鼻若悬胆,目如秋波,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真可谓:风神俊朗,秀色夺人;美目流慧,顾盼多情!如果作者不点明所描写的对象,我们只看这一段文字描写,恐怕很少有人看得出这是一位男性主人公。同一回,作者又继续描写他:“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若笑;天然一段风韵,全在眉梢;平身万种情思,悉堆眼角。”好一副女儿形、女儿貌!难怪当他被花枝遮住,刚露出半个脸来时,龄官会错把他当成丫头;难怪老祖宗在“眼越发花”时,竟指着宝玉问:“那又是哪个女孩儿?”难怪1842年英国人卡尔·居茨拉夫研究了很久《红楼梦》,也没有搞清楚贾宝玉是男是女,而称贾宝玉为“少女宝玉”。
宝玉所居之地怡红院室内的布置和室外的景致也与宝玉女性化心理要求一致。怡红院室内摆设精美雅致,色彩浓艳明丽,所以刘姥姥醉卧宝玉房间,醒来后问“这是哪房姑娘的厢房”;室外景观艳丽缤纷:“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株芭蕉,那一边是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
不仅如此,贾宝玉的心理、言语和行为也基本上已经与女儿们融为了一体,“成为女孩儿们中的一员”。
他常说:“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并且天真地主张,把怡红院的女奴们“全放出去,与本人父母自便”。在行动上,他“每每甘心为诸丫环充役”,为秦氏喷血,给袭人谋医,纵晴雯撕扇,为平儿理妆,为五儿瞒赃,为刘姥姥信口开河讲到的女神伤心;晴雯病了,他让人悄悄找来大夫给晴雯治病,晴雯死后,他又“洒泪泣血”作了《芙蓉女儿诔》来痛悼她;香菱因斗草把石榴裙子弄脏了,他立即叫袭人拿来一条同样的裙子送给香菱换。可以说贾宝玉对女孩儿们的关心和体贴已经到了无微不至的地步。
就是他平常所密切交往的男性朋友来看,也大都具有女性化的特点:秦钟“眉清目秀,粉面朱唇,身材俊俏,举止风流”、“怯怯羞羞,有女儿之态”;北静王水溶“形容秀美,性情谦和”;戏子蒋玉菡“妩媚温柔”,宝玉和他们充满了柔情蜜意。
当然,宝玉“女性化”的性格特点,与他从小生活的环境是分不开的:林黛玉一进贾府,贾母出于对孙子、外孙女的疼爱,就把他与黛玉一同安排在自己的房中,使他得以与林妹妹“同吃同住,同止同息”;在十二三岁时,他又随同众姊妹搬到大观园里住,大观园是当时现实社会里一个非常独特的环境,它在一定程度上把贾宝玉和传统的封建秩序隔离开来。女儿们纯净的心灵、敏慧的资质、活泼的天性,自然影响着、濡染着这个怡红公子。长期与女儿们耳鬓厮磨地亲密接触,再加上他善良的天性,因此,他不但把女儿当神仙来崇拜,疼她们、爱她们,力所能及地帮助她们,把全部的爱和情都献给她们,而且恨不能成为她们中的“一员”。
在此,我们要探究的是,作家曹雪芹为什么要这样来塑造贾宝玉形象呢?塑造这样一个具有浓厚女性化特点与女性化性格的男性主人公又有什么深刻用意呢?
细读作品,我们认为:作家通过贾宝玉这个“女性化”形象的塑造,一是为了表现作者赞赏女性、崇拜女性、同情女性、心疼女性,为女性而放歌、为女性而落泪的思想情感,即“为闺阁昭传”的思想;二是为了表现贾宝玉对“男尊女卑”传统观念的彻底否定,表现他“女清男浊”的思想观念;三是通过贾宝玉的女性化特点与女性化性格,表现了人物形象的“双性气质”之美。现代心理学大师霍尔·荣格认为:“每个人都天生具有异性的某些性质”,“要想使人格和谐平衡,就必须允许男性人格中的女性方面和女性人格中的男性方面在个人的意识和行为中得到展现”。这种“双性气质”理论否定了传统文化二元对立模式,模糊了两性传统的社会性别角色,使人物散发着一种“双性气质”的魅力。“魅力就是一个天资深厚的个性身上男女两种因素相互作用激发出的光彩,有魅力的女人不失阳刚与严厉,有魅力的男人也有令人销魂的女性美之光”。
“混世魔王”的叛逆性与局限性
贾宝玉出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他一生下来,家庭就给他安排了一条功名富贵、荣宗耀祖的人生道路。但他背弃了这条道路,他“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成了“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的人。因此,王夫人骂他是“孽根祸胎”、“混世魔王”;贾政更是要“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免得“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的地步。
李希凡、蓝翎《如何理解贾宝玉的典型意义》:“贾宝玉最突出的特征就是作为封建贵族地主阶级的叛逆性格。”作为封建社会、封建贵族家庭的“孽根祸胎”、“混世魔王”,他身上体现的叛逆是多方面的。
在中国封建社会,男人居于统治地位,女人只是男人的附庸,“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根深蒂固,可贾宝玉却来了个底朝天,对此提出了大胆的挑战和猛烈的抨击,主张“女清男浊”,认为“山川日月之精秀皆钟于女儿,须眉男子只不过是些渣滓浊沫而已。”表现了对于世俗男性的无比憎恶与极度轻蔑,同时也表现了对于纯洁女孩的特殊的亲爱和尊重。这是贾宝玉作为封建贵族阶级叛逆者最初的也是最突出的一个特征。这里需要指出的是,贾宝玉对女性的热爱和崇拜不是无限的,他热爱和崇拜的是天真、美丽、纯洁、善良的女儿,而不是沾染了恶习的妇女。他有自己的一套理论:“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的珠宝;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因为在封建社会里,不论是统治阶级结了婚的妇女,还是作为被统治阶级的女仆,也是年龄越大沾染的恶习就越多,如《红楼梦》中周瑞的老婆、王善保的老婆等。所以,贾宝玉十分惊讶和气愤地说:“奇怪!奇怪!怎么这些人只一嫁了汉子,染了男人的气味,就这样混帐起来,比男人更可杀了。”这说明贾宝玉不是无缘无故地恨结了婚的妇女,而是他们沾染了恶习,失去了女儿的纯洁和可爱,并且还像“浊臭逼人”的男人一样,又转过来欺凌和迫害别的女性。
对于封建家庭给他安排的科举仕进的正途,他不屑一顾。他坚决不肯“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不愿走封建家长为他规定的读书应举,结交官场,遵从礼法,经邦济世的人生道路。上学第一天,贾政就训斥儿子,要他先把《四书》讲明背熟,不许作诗作对。尽管父亲催逼,塾师严教,他对《四书》仍然“大半夹生”“断不能背”。对八股时文,贾宝玉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他说:“我最厌这些学道话。更可笑的,是八股文章,拿它诓功名、混饭吃,也罢了,还说‘代圣贤立言’!……更有一种可笑的,肚子里原没有什么,东拉西扯,弄的牛鬼蛇神,还自以为博奥。这哪里是阐发圣贤的道理?”他视八股文为饵名钓誉之具,称读书做官者为“国贼禄鬼”,常常装病逃学。他还主张把《四书》之外的儒家书籍全部烧掉。钗、湘劝他要“立身扬名”,他不禁心头火起,愤怒地说道:“好好的一个清白女儿,也学的沽名钓誉,入了国贼禄鬼之流。……真真有负天地钟灵毓秀之德。”有一次,湘云劝他:“也该常常会会这些为官做宰的人们,谈谈讲讲仕途经济的学问,也好将来应酬世务。”宝玉听了,甚觉逆耳,竟下起了逐客令:“姑娘请别的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