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先贤曾云:“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德国大文豪歌德在《少年维特之烦恼》中也说:“哪个少男不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确实,男女爱情作为人生的基本现象,充溢在人类幸福的生活里,弥漫在文学艺术的海洋中,成为文学永恒而历久弥新的主题。古今中外的文学大师,可以说无一例外地都曾在他们的作品中描写过爱情,或讴歌、或礼赞,或叹惋、或悲怆,对爱情表达了说不完道不尽的情愫!所以《红楼梦曲》“引子”开篇就吟唱:“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所以,金庸引用金代诗人元好问的诗句颂赞生死相依的侠骨柔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里,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里的第一首诗就是一首青年男女的相思恋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而表白爱情最勇敢、最强烈、最决绝的,还要数汉乐府里的那首民歌:“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再到元微之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到李商隐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到柳永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到李清照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些清词丽句、隽词妙语讴歌了爱情的美好、爱情的坚贞、爱情的痛苦和爱情的荡魂动魄!在戏剧作品中,元代大戏剧家王实甫,将唐代元稹的爱情传奇小说《莺莺传》改编为五本二十一折的大型杂剧《西厢记》,描写了张生与崔莺莺曲折缠绵的爱情喜剧,表达了“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的崭新爱情理想,成为千古爱情杰作;明代戏剧大师汤显祖,在唐传奇《离魂记》、元杂剧《倩女离魂》的基础上改编的《牡丹亭》,运用浪漫主义的创作方法,通过女主人公杜丽娘由梦生情、由情而病、由病而死、死而复生的传奇情节,纵情讴歌了杜丽娘与柳梦梅惊天地泣鬼神、超越生死界限的爱情魔力!
作为叙事文学最高形式的小说,无论是魏晋时期的志人志怪小说、唐代传奇小说、宋元话本小说,还是号称明代“四大奇书”的《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以及《红楼梦》之前的文言短篇小说集《聊斋志异》,都或多或少、或真或幻地描写过爱情,或写一见钟情订终身、或写痴心女子负心汉、或写人与神鬼狐之恋,丰富神奇,色彩缤纷。但是,令人遗憾的是,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不到那种对于爱情酣畅而饱满的描写,看不到对于爱情、对于女性的崇高赞美和热情讴歌。长篇历史小说名著《三国演义》,只写英雄厮杀,不言儿女情长,如花似玉的大美女貂婵成了政治阴谋的牺牲品,害得两个男人自相残杀;神魔小说的代表作《西游记》,虽然也写到唐僧的队伍在取经途中的“艳遇”,但不是猪八戒贪恋女妖精,就是女妖精迷恋唐僧,谈不上什么“爱情”;英雄传奇小说《水浒传》里追求爱情的女性大多变成了淫妇,如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而武松、杨雄、宋江都是手刃淫妇的英雄;世情小说《金瓶梅》里的性描写虽然放肆而大胆,但那根本不是爱情,而是淫荡,男女主角不是淫棍就是淫妇,表现出的是作者对性欲、对时代苦闷的宣泄。
《红楼梦》作为中国古代小说中伟大的爱情宝典,“大旨谈情”,以爱情为主要题材,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爱情婚姻纠葛为主要情节线索,既着力描写了旖旎动人而又震撼人心的宝黛爱情,又旁写了若干对少男少女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智能儿与秦钟的爱情,龄官与贾蔷的爱情,彩云与贾环的爱情,小红与贾芸的爱情,尤三姐与柳湘莲的爱情,司棋与潘又安的爱情……真所谓“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然而,最令读者永远感动、永远激动的还是贾宝玉与林黛玉那刻骨铭心、生死不渝的爱情!宝黛爱情最神奇、最美丽、最凄婉、最动人,震古烁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贾宝玉与林黛玉,早已成为中国式的爱情符号!在历史和美学的价值上,在爱情观念的超前之思上,中国历史上的任何一部爱情小说都无法与《红楼梦》相提并论。
一
真正的爱情是纯粹的,是不带任何功利目的和其他附加条件的。然而在封建社会,传统中的爱情价值观却是门当户对。所谓门当户对,就是指男女双方的出身以及家庭背景等方面要相匹配,公子少爷必须娶大家闺秀,小家碧玉再可爱也只能纳妾候补。男女双方家庭所着重考虑的是社会条件,而不是当事人本身的个人条件;结婚不是当事人幸福爱情的归宿,而“是一种政治行为,是一种借新的联姻来扩大自己势力的机会”。在门当户对的前提下,男女双方还必须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不能任由当事人自由恋爱、自主择偶。后来,随着时代的变迁和人的觉醒,郎才女貌成了爱情的理想和新的标准,比起门户标准来,将择偶标准归之于当事人本身的条件,这是一大进步。蒲松龄笔下的人狐相恋、人鬼相恋、人仙相恋,男女主人公多是才子佳人、俊男美女。但过分注重姿容,以貌取人,追求感官享乐,却易使爱情贬值甚至滑向色情。《红楼梦》之前的爱情作品,即便如《西厢记》、《牡丹亭》这样优秀的爱情杰作,男女主人公也往往是一见钟情,便私订终身,甚至直接走向肉体结合。没有相爱的过程,没有相爱的基础,更谈不上深刻的爱情体验。
《西厢记》写相国小姐崔莺莺随母扶送亡父灵柩回老家安葬,途中寄宿普救寺,与赴京应试的书生张君瑞邂逅相遇。作品写张生一见莺莺如花美貌,便“魂灵儿飞在半天”,惊呼“神仙下降也”,感叹“颠不剌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的庞儿罕曾见”!张生完全被莺莺的美貌所迷醉,于是路也不赶了,试也不应了,立即租了半间僧房住了下来。而相国千金崔莺莺小姐第一眼见到张生,也是毫不回避地回头“觑”了张生一眼,让张生觉得莺莺“临去秋波那一转”是多么深情的“惊鸿一瞥”。作家就是这样写出男女主人公的“一见钟情”,而这“一见”的内容就是一个“貌”字,主要是“女貌”。《西厢记》中的崔莺莺就是一个美得连六根清净的和尚看了都心猿意马的美女,和尚们在敲磬念经时由于全神贯注于莺莺的美貌,以致后排的和尚把前排和尚的头当金磬敲也浑然不觉。作家在渲染和突出“女貌”的同时,也强调“男才”:张生在普救寺遭半万贼兵围困的紧急关头,急中生智,立即修书一封搬来友人白马将军打退了敌人,解了普救之围;而在老夫人逼令上京应试后,张生又凭借“胸中之才”,“白夺得一个状元回来”。明代著名传奇剧本《牡丹亭》,虽然写的是超现实的男女“至情”,但作品所表现和彰显的仍然是男女双方的相貌才情。如女主人公杜丽娘就曾对柳梦梅说:“爱的是你的一品人才”,看上的是你“年少多情”。
而作为“打破了传统的思想和写法”的《红楼梦》,却一反过去爱情作品肤浅而庸俗的描写,突破了过去爱情故事重门户、讲才貌、男女一见钟情的俗套,描写了青年男女经过长期了解,由相识、相悦、相知到相亲、相爱,在志趣相投、思想一致基础上不知不觉、自然而然产生的爱情,表现出一种崭新的爱情观。
在《红楼梦》里,论门户,黛玉的父亲虽祖上也曾袭过列侯,为侯门后裔,且又为前科的探花,但现已降到做一个扬州的盐政官,且林家支庶不盛,人丁不旺。说是“书香之族”,不过就是一个中等知识分子的人家,是根本不能和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相提并论的。贾家与林家,门不当户不对,无依无靠的林黛玉自己尚且寄人篱下,拿什么去和通灵宝玉成双结对呢?爱情只能被门户所欺,木石前盟只能让位于金玉良缘。论才貌,贾宝玉当然也有“才”。小说写他“杂学旁收”、“过目成诵”,“虽不喜读书,却有些歪才”。特别是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贾宝玉引经据典,出口成章,才华横溢,文采风流。虽然其父贾政屡屡发难申斥,但宝玉的学问、才华确实让詹光、卜固修、单聘人一帮清客相公佩服得五体投地。然而,贾宝玉的这点“才”,倘与林黛玉相比,则根本无足挂齿。知识学问,林黛玉“所知所能的”,贾宝玉“不知不能”;诗词创作,林黛玉比贾宝玉更是“高过十倍”,历次诗会,黛玉总是名列前茅,宝玉总是名居“压尾”。可见,林黛玉爱贾宝玉,并非看重他的所谓“才”。林黛玉也有“貌”。她“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娴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具有一种如幽兰、如西施般的独特的美;可是作为黛玉“情敌”的薛宝钗又何尝不美?小说写宝钗“容貌美丽,人人都说黛玉不及”。“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更具一种妩媚风流”。而且,宝钗这种有别于黛玉的如牡丹如杨妃般的美,确实还曾一度让宝玉心摇神荡、想入非非:“宝钗生得肌肤丰泽……宝玉在旁看着雪白一段酥臂,不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到:‘这个膀子要长在林妹妹身上,或者还得摸一摸,偏长在他身上’。”但是,小说却从未写到宝玉如何为黛玉的眼角眉梢之类所迷醉。然而,贾宝玉与之结成生死不渝爱情的,却不是“艳冠群芳”的薛宝钗,而是“风露清愁”的林黛玉,这又可见贾宝玉爱林黛玉并非着眼于她的“貌”。
门当户对、郎才女貌的传统爱情价值观,被宝黛爱情所排斥、所否定、所唾弃。那么,是什么把他们紧紧连在一块儿的呢?是什么使宝黛爱情坚如磐石、生死不渝呢?宝黛爱情又表现了一种怎样的价值观呢?
我们且看看宝黛爱情发展的历程。当林黛玉抛父进京都,第一次与宝玉相见时:
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到:“好生奇怪,倒像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宝玉看罢,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为什么男女主人公第一次相见就发生了如此心灵的震颤?这不就是“一见钟情”吗?回答当然是否定的。因为此后好长一段时间,宝玉的爱情都还始终摇摆在林黛玉、薛宝钗甚至史湘云三人之间,直到宝玉挨打,黛玉前去探望,宝玉派晴雯向黛玉送去两块旧手帕作为爱情的信物,宝黛爱情才进入平静发展的阶段。
出于对孙子、外孙女的疼爱,当黛玉一进贾府,老祖宗便把这对小儿女一同安排在自己的房中,一个在暖阁,一个在碧纱橱,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止同息。在这贾母客观上为他们准备的“爱情摇篮”里,这对少男少女虽不是一见钟情,却可谓青梅竹马。从小耳鬓厮磨,心灵逐渐相通。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年龄的增长,共同的性情志趣、共同的人生理想和共同的价值取向,使他们在长期的相处中,从相识相知,到相亲相爱,爱情之花在灵魂深处的沃土上终于绽蕾吐艳!他们的爱情,不讲门当也不讲户对,不管父母之命也不管媒妁之言,没有功利色彩更无占有意识。他们追求的是真心相许,纯情相依,披肝沥胆,心心相印。第二十回有这样一段关于两人的对话:
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隔疏,后不僭先’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从小儿一处长大的,他(指宝钗)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