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暴风雨般的泄密调查波及了军中的每一个人。
林伊兰曾与入侵者交手,所受的询问尤为细密,甚至停职了一段时日。她第一个示警却被列为重点怀疑目标,连钟斯也始料未及。钟斯几度抗辩申诉无效,唯有依令而行,背后却把某个不知名的可耻败类将军骂了无数遍。
林伊兰似乎并不意外,也无激愤,她对怀疑和连番质询耐心地应答,始终平静如一。
当日指挥搜查的将领决策失误,被林伊兰自作主张的搜寻扫了颜面,一直耿耿于怀,更将会议时遭上将讥斥的羞恼迁怒于她,蓄意加重了讯问。频密的调查带起了捕风捉影的猜测,林伊兰的少校军衔成了最受关注的话题,甚至有人推断出她受人压制而不满,故意将情报泄露给入侵者,以失窃事件作为立功之机。不负责任的流言传遍了军营,漫天的非议中,基地最高层却与风暴中心人物同样保持沉默,让真相愈加扑朔迷离。
审查接近尾声,休瓦也进入了冬季,随着时间流逝,温度越来越低。室外的地面结起了冰霜,哨兵披上了厚重的大衣,层层雪花覆盖了肩章。
“长官,这是我的申请。”
近日脾气愈加暴躁的钟斯接过去一眼看完,“你要休假?”
“是。”似乎没感觉到钟斯恶劣的语气,林伊兰沉静地说明,“近期的调查已全部结束,命令没下来之前,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钟斯盯住报告没有说话。
“请长官放心,我只回家待几天。假如到规定的时间还未返回,愿受军法处置。宪政司存有我的家族档案,无须担心我会潜逃。”
钟斯深吸一口气,极想怒骂害他焦头烂额的下属。“你既然有贵族背景,为什么不走走门路买通某个议员,打个请调报告离开这鬼地方?再这样任他们折腾,很可能给你扣个通敌的帽子送上军事法庭。”
“我唯一能打的报告是休假申请。”静默片刻,林伊兰微微一笑,“希望能获得您的批准。”
钟斯被冥顽不灵的下属气得七窍生烟,掏出笔唰唰签字,力道之大划破了纸张,“滚吧!不回来自然有人打断你的腿!”
铅灰色的天空阴云密布,随时可能落下雪花。庞大的基地如一只蹲踞在休瓦城郊的巨兽,在冬日酷寒下森然沉寂。
冬天的风极冷,秦洛竖起衣领在基地外等待。不久,一个纤细的身影从通道内走出。剪裁极佳的大衣勾勒出柔美的身形,短发上斜扣着一顶软帽,更突出了她清丽的脸庞。她拎着提箱,没有理会周围的目光及窃窃私语,步履轻快有力。这使秦洛想起在家世与美貌之外,她还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军官,身上有着多年军事化生活造就的特质。
林伊兰榛绿色的眼睛忽然扫过,望过来稍稍一怔,停住了脚步。
“第一次看伊兰换下军装,很漂亮。”秦洛由衷地钦赞。
“谢谢。”林伊兰依旧是礼貌性的微笑,“秦上校有事?”
“我送你。”
“没有必要,我只回去休假数日。”
“我正好轮休,请允许我陪你走一程。”秦洛不接受拒绝,伸手接过提箱,林伊兰见无法推托,只能放任他并肩而行。
秦洛起了话头,“最近事情比较纷杂,会不会造成困扰?”
“还好。”她淡淡一笑。
“假如有什么地方我能帮忙,伊兰尽管开口。”
“多谢上校的好意。”
“暂时回帝都休息也好。休瓦太冷,听说已经冻伤了十几名新兵。”秦洛打趣,抱怨着休瓦可怕的酷寒,“这该死的地方简直是个冰窖,真担心春天来临前我是否还能保持完好。”
“上校无须担心,就算天气再糟,众人对阁下的热情也足以抵抗严寒。”林伊兰莞尔一笑。她早听说秦洛手腕灵活,金钱上又相当大方,短时间即赢得了良好的口碑,建起了一张关系网。
“我喜欢在陌生的环境多交朋友。”秦洛巧妙地把话题绕到另一面,“但无论再多朋友,也抵不过伊兰的微笑。”
“目前我身陷是非,大概要让上校失望了。”
“有没有考虑跟将军谈谈?”秦洛观察着她的神色,“流言是件非常麻烦的事,放任下去或许会造成妨害。”
“家父政务繁忙,无暇为琐事分心,我想不用了。”林伊兰望着路边的枞树漫不经心地回答。
“或者公开家族身份……”
林伊蓝绿色的眸子掠了他一眼,又转了开去,“谢谢,没有这个必要。”
结束一个流言又开始另一个流言,两者并无差别。相较于通敌的怀疑,公爵小姐成为低级士兵恐怕更令人轰动。不过林伊兰明白秦洛为何出此建议,她想了一想,停下了脚步,“秦上校。”
“请伊兰叫我秦洛。”
“我对上校的青睐心存感激。但经过这一段时日或许您也清楚,由于我个人能力上的缺乏,并不受家父重视,更不是林家未来的继承人,恐怕会辜负上校的好意。”林伊兰神色平常,既无羞意也无惭愧,“我在军中多年毫无建树,前途渺茫晋升无望,又不谙家政,难以胜任妻子的角色,不配秦上校如此垂顾。帝都许多名门淑媛更值得您倾心,请不必再浪费时间。”
未想到林伊兰把话说得如此通透,秦洛愕了一瞬,随即镇定下来侃侃而言,“抱歉,或许有什么地方令伊兰误解了,其实我一直在寻找令我心动的女性。在帝都多年,我见过不少贵族小姐,她们只谈珠宝香水华服,只爱跳舞打猎八卦,没有一个是我所期望的妻子。原本我已经绝望,直至在休瓦遇见了惊喜。”执起林伊兰的手背优雅地一吻,秦洛的眼神专注诚恳,“或许过于欣喜反而表现不当,令伊兰误会我别有所图。请务必给我修正的机会。”
话语十分动人,林伊兰却没有丝毫回应。秦洛目光微闪,继而又笑道:“尽管我无法继承爵位,但于仕途尽心而为,绝不会让未来的妻子受委屈。自信比其他追求者更值得信赖,请伊兰相信令尊的眼光。”
林伊兰极淡地笑,沉默地垂下睫,落在被他握住的手上。
“小伊兰累了。”
老妇人轻摩她柔软的发,眼神慈爱而怜惜。这孩子一直把心事藏得很深,从不诉说,更让人心疼。“玛亚老了,总有一天没办法这样抱你。伊兰该找个好丈夫,过上幸福平和的日子,军队的生活一点也不适合你。”
“嬷嬷,我只要你在身边就好了。”伏在嬷嬷温暖的怀中,林伊兰不想抬头。
“看你这样,天国的夫人会伤心的。”想起过世的女主人,老玛亚伤感地叹息,“前几天我梦见我的小伊兰去参加舞会,长长的秀发上戴着夫人的珠冠,礼服上别着绿宝石胸针,优雅的仪态吸引了所有目光……伊兰,你该多笑笑,像小时候那样,你笑的时候比春天盛放的鲜花更美,能让人忘了一切烦恼……”
回忆起往事,老妇人絮絮叨叨地伤怀,“你父亲做错了很多事,他不该那样对你,更不该让你进入军队。你像夫人一样善良、敏感又纤细,却要和那些粗汉混在一起,甚至还可能碰上杀人的场面。天哪,我真没法想象我的小伊兰……”
林伊兰合上眼静静地听,唇角挂着微笑。她已经杀过人了,但她永远不会告诉亲爱的嬷嬷。假如知道真相,嬷嬷大概会痛哭着向神灵祷告,再度捐出所有私蓄,以求神赦免她亲爱的孩子足以下地狱的罪过。
温暖的、唠叨的、把她当孩子一样看待的嬷嬷。她最爱在沙发上侧躺,把头枕在嬷嬷膝上听着溢满疼爱的叮咛,在传说故事和碎碎念中打发甜点烘好前的时光。
絮叨的语声突然停了,林伊兰微诧地仰起头,玛亚嬷嬷瞪着门的方向,紧绷的面颊极其不悦。她随之望去,一个穿骑马装的少年立在门边,手上执着马鞭,俊秀的脸庞没有表情,半晌才点点头。
“伊兰堂姐。”少年话音清亮,语气略为生疏。
“林晰?”林伊兰恍然想起,坐起来抚了下短发,她对这一远亲并不熟悉,但到底是客人,只好没话找话地寒暄,“听说你在帝都受训,过得还习惯吗?”
“一切都好。”
“何时进了学院?”
“一年半前,受训有三年了。”
看来她申请转成文职时父亲已有了安排。“学院是个好地方,会交上意气相投的朋友,不过高年级生的恶作剧也不少,希望你能适应。”
“谢谢堂姐的忠告。”
“这算什么忠告。”林伊兰失笑,没再看一板一眼的少年,打开烤箱替玛亚嬷嬷端出烤盘,空气中顿时弥散着诱人的甜香。“要不要尝尝苹果派?嬷嬷手艺很棒。”
“我不饿。”林晰生硬地拒绝。
“甜点而已。”林伊兰随手切了一块,倒了一杯红茶盛在盘中推过去,“晚餐还有一段时间,不如先喝点茶。”
林晰嫌恶地瞥了一眼,“我对这个没兴趣,难道伊兰堂姐自皇家军事学院毕业就是为了这样生活?”
林伊兰微微一僵。
不待她回答林晰已自行走开,玛亚嬷嬷气炸了肺,宽大的胸口一起一伏,“那个该死的小子竟然这样无礼!真该将他轰出去,林家还没轮到他来放肆,不知好歹的东西!不知将军看中他哪一点……”
老妇人一迭声地抱怨,林伊兰没出声,良久,她拈起盘中的苹果派咬了一口。
西尔国皇家军事学院,呈现在世人眼前的环境却不带半点军队气息。
学院年代十分久远,青青草坪上坐落着红色砂岩砌成的巨型建筑,古雅庄严、巍峨挺拔,哥特式风格的塔楼悬着巨钟,精致的玫瑰窗映着阳光,潜藏着时光沉淀的历史。唯有风中传来的呼喝隐隐揭出真相——这座优美的封闭式学院是帝国军政人才的摇篮,从这里出去才有机会跻身军队上层,毕业测评将直接影响到每个人职业生涯的起点。
“是不是挺怀念?”红发女郎端着骨瓷杯轻轻吹凉,垂落下的几丝卷发点缀着她艳丽的脸庞,顾盼间风情万种。
林伊兰莞尔,“留校折腾这些小家伙确实挺有趣,我真羡慕你。”
说话间,一列学生沿着路径跑过,发现女教官身边又多了个美人,不约而同地放慢了脚步,此起彼伏地吹起了口哨,议论笑闹兼而有之,肆无忌惮,青春飞扬。
红发女郎倒没呵斥,伸出五根指头晃了晃,哄闹的学生立即垮下脸,哀叫声不绝于耳,“天,又加五圈,娜塔莉教官一定是……”
杂乱的揣测内容种类繁多,隐约能听出昨夜的某种需求不满、女人的特殊时段,甚至包括更年期一类,娜塔莉充耳不闻,林伊兰禁不住失笑。学院收录的尽是贵族子弟,大多各有背景,加上年少洒脱,无不个性十足。除开课业操练,教官通常不怎么管束,无意间形成了散漫自由的风格。
队列跑开,远处一群课间休憩的少年在嬉闹,将一个学生高高举起抛进了训练用的泥潭,掀起了一阵哄然大笑。
“那是新生?这么多年还是这些把戏。”
娜塔莉瞥了一眼,“记得当年也有人这样对我。”
林伊兰好笑地揭底,“那时可是你们想把我丢进去,我迫不得已才还手。”
“你看起来一副孤僻的样子。”娜塔莉毫无忏悔之色地撇了撇嘴,“我还当是只好欺负的小白兔。”
“我以为军事学院是很可怕的地方,况且你们确实不怀好意。”进入学院之前,她不曾与同龄人相处,娜塔莉带领的几个贵族女孩看上去敌意颇深,她更是戒慎提防。被捉弄过几次后终于爆发,却意外地与之撞出了友谊的火花。
“我不过是从众,谁叫你姓林?再说之前他们那样欺负你,你也不哭不闹。”
“想起来真是噩梦。”林伊兰微笑。
“林晰是你堂弟?他刚入学时跟你以前一样惨。”娜塔莉带着几分幸灾乐祸,“我都差点看不下去了,没想到他还是撑过来了。”
“那孩子表现怎样?”
“很优秀,让教官赞不绝口,不愧是林家的人!”娜塔莉点起了一根烟,鲜红的指甲衬着细白的烟,媚惑而诱人。“说起来你是怎么回事?混这么多年只是少校,我简直不敢相信。连夏奈那个傻瓜都是少校了。”
“我比较喜欢文职。”
“文职?”娜塔莉诘笑出来,“你父亲会疯掉。”
“你忘了还有林晰。”林伊兰也笑了。
“他来继承?那你呢?”娜塔莉不可思议地弹了弹烟灰。
林伊兰取了一根烟,没有抽,放在指尖把玩,“大概会结婚。”
“和谁?”
“秦家的人,秦洛。”
“那个花花公子?他可是风月场中的名人。”娜塔莉搜寻着听闻的印象。
“我也只剩这么点用处了。”谢绝了对方递过的火柴,林伊兰淡淡说道:“无法做一个合适的继承人,自然唯有联姻。”
“傻到丢掉继承爵位的资格,我得说你实在不怎么聪明。”
“继承了又如何?只会束缚更多。”
娜塔莉一愣,随即陷入了沉默,上流世家自有约定俗成的规则,婚姻是其中之一,没有人能对抗家族的决定。狠狠吸了口烟,娜塔莉恢复了轻谑的语调,“我要结婚了,不用来参加婚礼,我不觉得是件值得祝贺的事。”
林伊兰有不好的预感,“对方是谁?”
“汉诺勋爵。他第三任妻子刚刚病死。”娜塔莉美丽的脸庞漾起讽笑,“奇怪的是他那么老还没死,如果他能有半个小时停止咳痰,我就该感激地去向神灵祷告。”
“我以为……”林伊兰停了片刻,声音极轻,“我在休瓦遇见了凯希。”
娜塔莉睫毛颤了一下,将吸了一半的烟掐灭,“我知道他在那儿,那个呆子只懂得做研究。”
“我猜他选休瓦研究中心是因为那里受帝国重视,升迁的可能较大。”
娜塔莉动人的明眸失去了神采,阴郁地低语,“那又怎样?等到他熬出头我早就是个老太婆了,有什么用?我父亲只爱汉诺,爱他在议会的席位,爱他足以淹没灵魂的金币。看,你运气比我好,至少秦洛懂得调情。”
林伊兰望着远方尖尖的塔顶,好一会儿沉寂,“假如我不姓林,秦洛绝不会多看我一眼。”
“就算不姓林,你也有美貌和才能。学院里迷恋你的男生有多少,别说你不知道。”轻哼一声,娜塔莉又恢复了佻达,仿佛刚才的消沉仅仅是他人的错觉。
“他只在谈论事业前途时才会专注,女人对他而言无足轻重。”秦洛或许言辞动人,却毫无真意。
“难道你还对婚姻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别做梦了。”
“我只希望对方能稍有诚意。”林伊兰轻叹了一声,“求婚的男人图谋你的身体或家世,哪一个稍好?”
“那可真是一样糟。”娜塔莉喃喃道,又点了一根烟,“我倒宁可是肉体上的吸引力,至少还能有点乐子。这方面汉诺完全不行,好在我找到了别的办法。”
“你指情人?”
“没错,对着一个皮松肉垮的老头怎么可能提得起兴趣?反正大家都这么做,只要保证孩子血统纯正就够了。”娜塔莉懒洋洋地吐了个烟圈,“汉诺也活不了几年,等我成为遗孀就自由了,到时尽可在一帮年轻的追求者中挑个讨人喜欢的丈夫。你瞧,我也没什么损失。”
“你真这么想?”
“为什么不呢?放纵点会更快乐,上天也没给我选择的余地。”娜塔莉轻慢的语调仿佛在说服自己,显得很无所谓。
林伊兰仍记得过去的她,在青春的记忆中清晰如昨。少女时期的娜塔莉骄傲美艳,率直而任性。她看上单纯内向的凯希,主动大胆追求,完全不顾旁人的眼光,造就了无数话题。轰轰烈烈的爱恋却抵不过家族的压力,两人在毕业时洒泪分手。凯希进入了囚笼般的研究中心,娜塔莉换过一个又一个情人,艳名与情史传遍了社交圈。曾经肆意开放的火玫瑰,终于在时光中磨去了坚持。
“说来我一直奇怪。”娜塔莉不愿再谈自己,换了个话题,“似乎伊兰你从未有过这方面的传闻。那么多追求者,你一个也不动心?就算没有秦洛,你就没其他中意的男人?”
“父亲不会允许任何计划外的事。”
“这么听话?”娜塔莉难以理解地薄嘲,“他能把你怎么样?你毕竟是他唯一的女儿。”
“谁知道。”林伊兰淡淡地笑,“我是个胆小鬼。”
窗外似乎有点吵嚷,林伊兰没留意,将钱袋推至管家面前。幸亏在军中挑战戴纳的时候赢了一大笔,不然很难抹平赤龙牙的账目。
轰然一声撞响传入耳际,仿佛在拆什么重物。听出方向,林伊兰的心一沉,随着动静冲进了三楼尽头的房间。
这是整个公爵府阳光最好的房间,十多年不曾使用,依然保持着原状,锁着她七岁以前最美好的回忆。绿色的帷幔掩住落地长窗,四壁嵌着精致的名画;明亮的空间中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石膏像,壁边整齐堆叠着成摞的油画;画架上还有半幅尚未完成的风景,是已逝公爵夫人最后的作品。
“怎么回事?”林伊兰美丽的绿眼睛燃着怒火,扫过倒在地上的天使像,又环视整个房间。
一切已经面目全非,纯白的雕塑被粗暴地推倒,摔成了无数碎片,忙碌的仆人卷起画布,拆卸画架,似乎要拆掉整个房间。
林伊兰凌厉的气势令管家忍不住后退,弯腰回禀:“对不起伊兰小姐,林晰少爷要一个房间练习击剑,爵爷许可了。”
林伊兰的心突然压上了一方巨石,冰冷而沉重,“父亲亲口答应的?”
“是。”第一次见温和的小姐发火,管家不安地搓手,“爵爷说林晰少爷的要求应当尽量满足,同意了改建。”
林伊兰拾起一支掉落的画笔,残存的颜料凝固在笔尖,十几年过去,仍保存着母亲钟爱的鲜绿。剥掉壁纸后的墙壁斑驳难看,揭起地毯的尘土呛人窒息,雅致的房间转眼变得冰冷丑陋。
母亲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消失了。父亲的惩罚永远直接而有效,轻易地将她所爱、所在意的一一剔去。家早已成为冰冷的囚牢,她竟然还幻想能在疲倦时暂憩。
“伊兰!”老妇人紧紧搂住她,含泪的眼眸理解而心疼。
过了很久,林伊兰终于能开口,“对不起嬷嬷,我想起军队有些事要处理,必须马上回去。”她轻轻拉开老人的手,笑了一下,“我去收拾东西了。”
老妇人担忧地望着她。
“我没事。”林伊兰吻了吻嬷嬷的颊,却再也觉不出温度,“真的,过几天就好了。”
一只野鸭在湖面上不停地游,不知什么缘故不曾飞去南方,停在了休瓦过冬。它非常疲惫却不停地划水,白色的冰层越来越厚,不断在湖面扩展,最终将耗尽体力的野鸭冻在了湖边。
林伊兰一直静静地看。不知看了多久,最终踩近湖岸敲破冰面,将昏迷的野鸭抱了出来。毛茸茸的小脑袋耷在怀里,羽毛潮湿而冰冷。她有点茫然,不知该怎样处置。
“你在做什么?”
低沉的声音有点熟悉,她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畔的男人,没有回答。对方探了一下她的手,立刻皱起了眉。
阴暗凌乱的街巷,随处可见的弃物,熟悉的矮屋。男人放下她的提箱,从屋外的柴堆拎进几块粗大的木头,很快壁炉里有了火,熊熊的火苗驱走了一室的寒气。他又在火上煮了些东西,室内有了一股甜香。
“脱掉外衣。”
林伊兰冻僵的手指不太听话,摸索了半天都无法解开。他替她脱下了被雪水浸湿的大衣,才发现连里衣都浸透了,不知她在雪中待了多久。他索性替她一并脱下,只余贴身的衬衣,又用厚毯将她整个人包了起来。
林伊兰这时才觉出冷,她无法抑制地发抖,牙齿咯咯直响。一杯热气腾腾的饮料递到她面前,“喝了它,热可可兑酒,你会好过一点。”
脱掉她湿透的靴子,他试探地触碰她纤细的脚。“有感觉吗?”
林伊兰摇了摇头。
他捏了几个雪团,用冰冷的雪擦脚。没过多久,麻木的脚仿佛被无数的针刺般痛。他按住脚又擦了一阵才放开,略略松了口气。“你在室外待得太久了,休瓦的严寒可不是小事。”
热可可十分香甜,她一点点咽下去,身体从里到外暖起来,终于止住颤抖能开口说话了,“谢谢。”
男人倚着壁炉望着她,淡淡的话语带着微责,“怎么总让自己这么狼狈?”
这样关切的话竟然是由敌人说出,滑稽而错乱的现实让林伊兰忍不住笑起来。她笑得那样厉害,几乎难以停止。他没有在意,俯身加了一块木柴,又替她把厚毯拉紧了一点。
昏黄的炉火映着他的脸,深邃的眼神有着莫名的温柔,褪去了危险的气息。这一刻,他只是个令人心动的男人。林伊兰觉得自己一定是被寒冷冻坏了脑子,竟然忘记警惕,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男人定了一瞬,探臂扣住了她。越来越激烈的吻让她透不过气,或许是酒的作用,身体渐渐发热。她听见了紊乱的呼吸,陌生的渴望炙得心头发颤,干燥的木头在火焰噬烤下啪啪响,打破了迷乱的气息。
停在腰际的手握得肌肤生疼,他稍稍退开,低头凝视着她,垂落的额发搭在眉际,幽暗的眼中燃烧着赤裸的欲望,“你……”
她盯着对方的眼,辨不清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不受控制的指尖抚上了他的唇,仿佛眷恋它所带来的热度。
下一刻她已被放在了床上。强势而炙热的吻在唇上厮磨良久,渐渐下移,他的眸色更深了,“有过经验吗?”
他低哑的声音震得她耳根发痒,她的心跳得很快,不自觉地脸红。
没有得到回答,他笑了一声,指尖抚弄着她的秀发,“我会尽量……温柔些……”
奇异的感觉难以言喻,她分不清自己想抗拒还是迎合,激蹿的欲望在纠缠中失控,世界化为了一片昏乱。
醒来时窗外一片漆黑,壁炉的火苗仍在跃动,映得屋子很暖。她伏在男人怀里,强健的手臂勾在她腰上,毫无距离地紧贴,厚重的被子盖着两人,静谧的室内只有木柴燃烧的啪啪响声。
林伊兰抬起头,他静静地看着她,幽暗的眸子映着火光,不知在想什么。被那样的目光望了半天,想起之前的情景,她的脸又红了。
温热的手拨弄着她的短发,在额上落下一吻。没有语言,似乎也不需要语言,过了一阵,她又睡着了。
再度醒来天已经很亮,壁炉里又添了新柴。烘干的衣服摆在枕畔,火上煮的土豆汤散出浓香。冻僵的野鸭恢复了活力,在桌边来回踱步。
门一晃,男人走进来,随手将一袋面包放在桌上,脱下了沾雪的外套。见她醒来,他拿起碗盛汤。“你一定饿了,起来吃点东西。”
半晌毫无动静,对方投来不解的眼光,林伊兰尴尬地提示:“请暂时把头转过去。”男人一怔,依言背转,仿佛有丝笑意。
喝下第一口汤,她有些意外地惊讶,“味道很好。”
“你提供的配方不错。”
她低下头喝汤,心底想笑,或许该早些道明,也不致养伤期间日日难以下咽。
“你在休假?”男人给自己盛了一碗,在她对面坐下。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勺子搅了搅汤,突然间胃口全无。
“如果没有别的地方,你可以住这儿。”他没有看她,扯了点面包喂挨近的野鸭。
林伊兰怔了一下,“会不会让你很麻烦?”
“不会。”
“那我……”
“不用提钱。”他打断她的话,“愿意就住下来,时间随你。”
她很清楚,他们的身份对彼此而言都是极大的隐患,根本不该有所交集。可软弱的灵魂却贪恋着那一点温暖,沉沦着不肯清醒。从窗口望出去,银白色的世界是那样冰冷,铺天盖地的酷寒消弭了所有的意志。
“谢谢,菲戈。我叫伊兰。”